外面的风逐渐变大。因为周围没有草木遮挡,有一些沙尘被风鼓进车里,游嘉茵连忙关上了车窗。
透过挡风玻璃,能慢慢看见不远处的弯道旁露出房屋一角。暗红色屋顶和不规则灰色巨石砌成的墙面,和外婆家的建筑风格很不一样。
“那里就是你家?”游嘉茵回头问。
“对。”吴天佑身体自然而然地往前倾:“但现在房子租出去了,我们不住在里面。”
突然拉近的距离把游嘉茵吓了一跳,她几乎能闻到吴天佑头上的洗发水香味。
她不动声色地往边上躲了躲,“我知道,你昨天跟我说过了。”
绕过弯道后,双月湾的景色意外地映入眼帘。
风平浪静的海面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细腻色彩。尤其在靠近沙滩的地方,海水的颜色更是近乎透明。从高处俯瞰下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水底覆满海藻的深绿色礁石。
游嘉茵还没看过这个角度的双月湾,不禁出神地望着窗外。
外婆在转角处把车停了下来。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悬着一条碗口粗的铁链,两端被金属挂钩栓在石头上,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铁链后面是一条铺着水泥的坡道,蜿蜒地通往山顶,看起来比外面坑坑洼洼的土路要整洁不少。
“我就不开上去了啊。”外婆转身对吴天佑说,“在这里掉头比较方便。”
“没事,我自己走上去就行,谢谢阿婆!”
吴天佑开门下车,又顺手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你不下来吗?”他弯腰放低视平线高度,笑盈盈地问游嘉茵:“昨天不是说好要来参观我家的吗?”
游嘉茵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于是用目光征求外婆的意见。
“去吧去吧。”外婆正忙着看手机,随意地朝她挥挥手说:“慢慢参观别着急,我正好想跟你妈打个电话。”
“嗯,那我把包放车上了。”
游嘉茵点点头,下车跟上了吴天佑。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坡道往上走,一直到了被锁链拦住的地方。
吴天佑率先抬脚跨了过去,又回头去看游嘉茵,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当心脚下”。
游嘉茵连忙向他保证:“我不会再摔一次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吴天佑一脸无辜地笑了。
从海上刮来的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也把天边粘连的云朵推散了。路边的树丛随风发出簌簌乱响,但在风止后很快安静了下来。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原本嘹亮的虫叫声忽然被一阵划过头顶上空的轰鸣遮盖。
游嘉茵循着声音抬头,刚好看见一架喷气式飞机飞了过去,尾翼在空中拖出一条清晰的白线。
“那飞机是干什么用的?”她好奇地问。
“应该是从湛浦来的。”吴天佑解释道,“那边前几年刚刚新造了个跳伞基地,老板是俄罗斯人,据说以前是跳伞教练,退休以后就跟着老婆搬来永兴岛,在湛浦买了块地干老本行,现在在岛上可出名了,前段时间还有电视台去采访过。据说现在好多来岛上玩的人都会去那里跳一次。”
“湛浦在哪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地名把游嘉茵听糊涂了。
“噢,你不知道啊。”吴天佑停下脚步,笑着对她说:“湛浦在南岛东边,到沧南的距离跟我们这里差不多,那边的海岸线特别好看,所以很适合低空跳伞,要是你想去的话我可以让我爸过几天安排一下。”
“我就算了,我恐高。”游嘉茵一口拒绝:“我连过山车都不敢坐。”
“我懂,我也不喜欢,那种心悬起来的感觉太难受了。”
“对对,我说的就是这个,超级受不了的!这次我坐飞机来的时候……”
游嘉茵添油加醋地把昨天遭遇气流的过程形容了一遍,几乎忘了来这里的目的,直到吴天佑示意她停下脚步。
“那边你刚刚看到的,是我们家最早的房子。”他指着山坡下来时经过的转角说道:“我爸刚回永兴岛那年,那块地正好在拍卖,但当时上面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从镇上过来的路也没现在那么好走,所以根本就没人要。我爸手里正好有点钱,趁着价格低就把它买了下来,然后找人把地填平,自己动手造了这幢房子。”
游嘉茵踮起脚尖看了看,房子正面被一大片茂密的夹竹桃挡住,她只能勉强看到屋顶的轮廓和停在门前的一辆白色面包车。
“那是你家客人的车?”
“嗯,所以我们不能走太近。等过几天他们退房了,我再带你进去看。”
“这里经常有人来吗?”游嘉茵心直口快地问:“感觉都没什么人知道永兴岛啊。”
即使是《海角星屑》播出后的今天,永兴岛的客流量都远远不及南方那几个滨海的热门旅游城市,她实在想不通吴伯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商机。
“当然。我们这跟别的地方比确实不出名,但每年的客源一直很稳定,外地人和外国人都有,所以不怕房子租不出去。”吴天佑心平气和地解释:“一开始租的只是家里没人住的房间,后来我爸做生意赚了点钱,又在更高的地方造了第二幢房子,全家搬过去以后,第一幢房子就彻底空出来了。”
游嘉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靠近坡顶的位置找到了另一栋风格现代的三层小楼。
“那幢房子里现在也有客人对吗?”
“嗯,就像我昨天跟你说的那样,那幢房子平时我们自己住,但到夏天租金比较高的时候还是会拿来出租。我爸妈一直说,以后他们养老的钱就靠这两幢房子的租金了。”
“那你们住的地方在哪?”
游嘉茵左右看看,试图寻找吴天佑之前提到过的那两辆拖车。
“跟我来。”吴天佑朝她招招手:“我带你去看我们每年夏天的家。”
沿着车道侧面一段弯弯曲曲的石头台阶走到底,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从上方无法窥见的空地。地上长满柔嫩的绿草,游嘉茵穿着凉鞋踩下去,立刻能清楚地感觉到脚下泥土和植被的湿润。
她一眼就看到了空地边缘吴天佑提到过的那座游泳池。
池水倒映着湛蓝的天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再往下便是双月湾一览无余的美景。
更远一点的地方,两辆白色拖车相隔五、六米的距离平行停靠,中间摆着一张装有遮阳顶棚的木头野餐桌。
不用说,这里就是吴天佑一家每年夏天的生活区域。
“你家里人都不在吗?”游嘉茵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除他们之外的任何人。
“我爸妈有事出去了。”吴天佑回答:“我弟弟也要晚点回来,你可以随便参观。”
游嘉茵绕着空地走了一圈,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散发出浓郁的生活气息。
角落的菜园里种了一些当季果蔬,个个长势喜人,显然是精心照料下的结果。
边上两根一人高的木桩间挂着几条尼龙绳,悬挂着的床单衣物随风高高扬起,发出猎猎的响声,空气里弥漫着柔软剂的香味,在蓝天绿树的映衬下,像极了电影里经常出现的空镜头。
“那是什么东西?”游嘉茵的视线忽然顿住了。
离他们不远的一棵树上用细绳挂着十几张光盘。它们随风摇摆缠绕,反射出的光线让游嘉茵忍不住眯起双眼。
“那是我弟弟做的,是用来驱鸟的。”吴天佑说。
参观完外面,吴天佑走到其中一辆拖车前拉开了门。
“我和我弟弟住在这里,你要进来看吗?”他抬脚踩上楼梯,回头问道。
游嘉茵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她曾经在一些外国公路电影里见过类似的拖车。如今亲眼看到实物,还是觉得有些大开眼界。
里面远没有她想象的宽敞。上车后最先看到的是厨房,灶台和水槽都很窄,透过侧面的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另一辆车;中间是生活区,摆着二人沙发和一张折叠桌,上面堆满了各种书和杂物;尾部则是一张紧挨沙发的单人床,床头背面的窗格正好对着双月湾的方向,此刻床上满是阳光。
至于角落里那个关着门的隔间,不用猜也知道,多半是厕所和淋浴了。
“为什么这里只有一张床?”游嘉茵好奇地问:“你跟你弟弟两个人能挤得下?”
“我们会轮流睡沙发,这个沙发是折叠式的。”吴天佑比划了一下:“翻开以后是双人床,上面还有天窗能看外面,所以我比较喜欢睡在这里。”
游嘉茵抬起头,天窗外的云彩正在往东慢慢移动。她想象着在天色变暗、星辰亮起的夏日夜晚,头顶上的那片星空一定非常漂亮。
“那你们每年都要这样住两个月?”游嘉茵不可置信地追问。对于生长在城市里的她而言,这样的生活简直不可思议。
“对啊。不过除了下雨天,我们在车里呆的时间不会很多。”吴天佑说:“一般也就晚上会在车里睡,白天基本都在外面。”
四下张望时,游嘉茵留意到了门背后贴着的一张老照片。
照片里有密密麻麻一大群人,但游嘉茵一眼就认出了站在正中间的吴伯:他比她记忆里的样子更年轻也更帅气,穿着时髦的衬衫和宽松牛仔裤,在一群人的簇拥下面朝镜头开怀大笑,灿烂的笑容感染力十足。除此之外,他的双臂中还抱着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不用猜也知道他们是谁。
照片底下清楚地印着日期:1996.7.10。
游嘉茵指着照片问吴天佑:“这里面哪个是你?”
“这个。”吴天佑点点右边:“不过是我爸说的,他弄错了也有可能。”
“那时你们两个多大呀?”
“刚满月不久,我们是五月底生的。”吴天佑反问:“你呢?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10月17号。我早一年读书,所以跟你们同一届。”
“哦。”
游嘉茵盯着照片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又产生了一个疑问。
“你妈妈在哪里?”
“这张照片里没有我妈。”吴天佑淡淡地说:“拍照的时候她刚好不在。但我还有别的照片,要是你想看……”
“嗡——嗡——”
凭空传来的手机震动声打断了他的话。
游嘉茵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机,但很快意识到是吴天佑的手机在响。
“你不接吗?”
吴天佑看了一眼屏幕,平静地按掉了电话,说:“我等会儿再打回去。”
“是刚才那个姐姐?”
“嗯。”吴天佑爽快地承认了。
“那你今晚要去吗?”
这个问题在游嘉茵的心里盘旋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没有被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