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垣从知道斗香大会开始,就一直盼着这一天。然而谁想天不遂人意,八月末,各地制香商户、民间高手纷纷入京,礼部的官员却除了问题。
事情的起因是山东乡试的冒籍大案。
从去年起,山东登、兖州等地便遭了大旱,百姓颗粒无数,朝廷又不肯赈灾免赋。于是山东数城饥民遍地,在籍之丁或死或逃,匪患四起,民不聊生。
寻常百姓仍在原籍的不足一半,应考生员自然大减。于是,今年大比,便有外省生员贿赂考官,冒籍应试。山东解额八十名,其中半数皆为冒籍应试者。
此案一发,举国哗然。涉案的山东提学、诸考官、监临官并几十名考生皆被押送入京,送刑部问罪。又有人弹劾山东巡抚张勋,言他是江西人士,此次冒籍着半数为江西学子,恐此事与他亦有牵连。
而张勋又是礼部尚书王旻的老乡,经由后者举荐入仕,科举之事又是由礼部主办,于是王旻也被参了一本。冒籍之案闹的沸沸扬扬,继而演变成了党派之争。
礼部尚书、礼部郎中等人相继遭到弹劾,斗香盛会眼看就要被暂时搁置。
祁垣原本对朝中之事不甚敏感,但方成和十分关心朝政,时常同他聊起这些。祁垣只得把精力从制香赚钱中拨出一点,陪他瞎聊一番。
在祁垣眼里,当官与经商并无两样,朝中权利事由就这么多,大家分而食之,若想多个帮手依仗,自然要结党营私。
反正不是此党压过彼党,便是彼党压过此党。然而无论怎样,朝政之斗对老百姓而言,都远之又远。
祁垣如今除了替灾民揪心之外,只关心斗香盛会的事情。又过两日,朝中却传出消息,斗香盛会如期举办,只不过改为由太子一人操办。
祁垣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又听到另一个消息——徐瑨要被派往山东查案了。
这消息来的太突然,祁垣听到游骥来告诉的时候,立刻铺子也不管了,撒腿便跑去了国公府。幸好国公府的下人都认得他,放他去了徐瑨的院子。
徐瑨却正在花厅里跟父亲谈话。祁垣跑得满头是汗,冒冒失失闯进去,一见还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立刻傻眼了。
徐瑨也愣了。
“你怎么来了?”徐瑨回过神,看他还穿着铺子里掌柜的那套衣裳,又好笑又有些紧张,忙示意祁垣,“快来见过我父亲。”
祁垣也回过了神,简直要尴尬死了。
他以前还设想过,若自己要见徐瑨他爹,必先要先斋戒三日,以香汤沐浴,八白|粉敷面,衣服鞋袜整洁如新,整个人一丝不苟,矩步方行。让人一见他就知道这伯府的小才子很有气度。
哪想到如今这副模样,这个地点给撞上了。
国公爷长了一张黑漆漆的四方脸,络腮胡,如今须发皆是半白,唯有高挺的鼻梁和刚毅嘴巴跟徐瑨很像。
祁垣深吸一口气,忙整好衣服,趋步上前,乖乖见礼。
“祁垣?”国公爷轻捋着胡子,看着他问:“你就是祁卓之子?”
祁垣应道:“是。”
“嗯,怪不得。”国公爷点点头,转脸对徐瑨道,“如此,你们两个有事聊去吧,我出去转转。”
祁垣听他问话,问的是“祁卓之子”而不是“顺天府神童”,便知国公爷大约对忠远伯有些印象。如此,他心里反倒是踏实了一些。
徐瑨将父亲送出去,转身回来,见他在原地翘首张望,不由笑了笑。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铺子不管了?”
“你都要出门了,还管什么?”祁垣想起来意,不由郁闷起来,“好好的,去山东做什么?”
“朱大人让我去查查登州知府的事情。登州大旱,那知府见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疲于抚绥,已经举家逃徙,自图存活了。”徐瑨怕他吹着风,把人领屋里,让他擦了脑门上的汗,这才继续收拾行囊。
祁垣想起,徐瑨第一次跟他提起登州大旱的事情,还是他才入国子监时。因监中有两名山东士子直言进谏,被抓去绳愆厅去衣杖刑,那俩人情绪激愤,触柱而亡。
“旱情一直没有缓解吗?那边的巡抚不管?”祁垣问。
“我之前去那边查案,曾与巡抚张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张大人连发奏疏,求朝廷解粮赈灾,始终未得音讯。”徐瑨摇头,唏嘘道,“如今赈灾之事没着落,张大人反倒牵连进了冒籍案……”
巡抚一官最为紧要,久任地方之后才可熟知利病,如今这等关头,再换官上任,黎民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也正是因此,大理寺卿朱俨派徐瑨去登州查案,名为查逃徙的知府,实则是暗中走访,看冒籍案有无冤情。这案子虽暂在刑部,但事涉朝臣,早晚会被送入大理寺复审。
祁垣心思通透,隐约明白了一些。只是有些心疼徐瑨,那边灾荒既重,途中又有流民匪寇,这一路恐怕很难安生。
当夜,徐瑨让厨房整治了饭菜,仍是跟祁垣一块用饭。祁垣难得的话少起来。晚上二人仍是同塌而眠,祁垣才低声道:“你要记得给我写信。”
徐瑨把他揽在怀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会的,我用驿递快信,寄到府里,到时候让人给你送去。”徐瑨看他只拿脑袋不停的蹭自己下巴,伸手摸了摸祁垣的脸,果真发现掌心一片濡湿。
祁垣本来默默难过呢,这下被徐瑨发现,便使劲抓住徐瑨的手,在他掌心里蹭来蹭去,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
徐瑨张了张嘴,想安慰他一下,半晌又叹了口气。
“这一路约莫不太平,朱大人让我去,也是因为我有武艺傍身。”徐瑨道,“我自幼学武读书,求圣贤之理,便是为了报效朝廷,造福百姓。如今……哪怕先保住几员贤臣,也算不负师恩了。更何况山东本地亦有官民自救,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他说完轻轻叹气,无奈道,“……山东之于京师,乃是唇齿之地,漕渠中贯于山东,江淮数百万粮食取道山东,倘若那边大乱,那京师危矣……”
祁垣也听得忧心忡忡:“既然如此,朝廷为什么还不赈灾?”
徐瑨的喉结滚了滚。
祁垣抬头看他,百思不得其解。徐瑨都明白的道理,朝中那么多大臣不会不懂。元昭帝好不容易夺来的皇位,就不怕引发叛乱,别人杀进京师,取他狗头吗?
“朝廷……”徐瑨停顿好久,才轻声道,“朝廷,可能没钱了。”
祁垣大惊:“什么?”
徐瑨轻轻“嘘”了一声,“崖川大军迟迟不还朝,户部的粮饷快供不起了……”
先帝时,崖川之战便耗资巨大,幸而唐临是用兵奇才,未将战事拖延太久。而如今这次,崖川大军与西川王胶着在了独水河一带,远征之兵本就疲乏,最近几次又接连战败……
“今日,父亲刚跟我说……去年年初,忠远伯屡出奇兵,原本将西川王赶入了夷国,我朝大军只要乘胜追击,几乎胜局已定了。然而军中有人忌惮他在军中威信太重,所以迟迟不发援兵。西川王得到情报,反杀回来,差点将伯父困杀在外。”
徐瑨听道这断的时候,几乎要咬断后牙槽,他本不想告诉祁垣,但又觉得此去路远,让祁垣知道总比蒙在鼓里的墙。
祁垣如今已经拿自己当伯府的儿子了,听这话猛然一震。
“后来呢?”
“伯父带残兵逃出来了。但被治了罪。而至于高崖所说的叛逃之事……”徐瑨道,“有人允诺向西川王岁岁纳贡,云贵钱财尽入西川,女子皆为西川之俘……”
祁垣简直气疯了:“混蛋!”
“这也是朝廷的意思……”徐瑨低声道,“打不起了,所以出此权宜之计。”
忠远伯祁卓对此并不知情,带兵打仗,最后向夷贼纳粟称臣?贡□□女?他不服,时将军自然也不服,于是最后有了五千死士。
再详细的,国公爷也不知道了。这些消息,其实恐怕连徐璎都被蒙在了鼓里,否则他的家书中,不会只提及军中诸多蹊跷。
徐瑨跟二哥熟悉,知道他大约是在猜测兵部尚书畏敌不战。然而如今不战的,却是朝廷。
祁卓坏了朝廷的计划,如今失踪是实,叛敌却是假。大约元昭帝也清楚,不管是为了群臣的意见,还是心底仍有些微的一点良知,总之祁垣既然从狱中出来,忠远伯家便是彻底无事了。
祁垣听的心里乱极了。
这些事情,大才子知道吗?可惜自己并不能说,他们之间往来书信只能靠婉君,万一被人看去,怕是会牵连国公爷。
可是这朝廷……
祁垣暗自恼火半天,忍不住又想,若自己是方成和,自己是那祁才子……这种朝廷,是明哲保身?还是入朝为官?
大约也是入朝为官吧?多一个好的,便能多一分公道和希望,读书人不死,求证之路不断,忠臣良将尚存,这朝廷便还有救。
二人低声絮语一夜,天刚蒙蒙亮,徐瑨便卷了包袱,策马出城,直奔山东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