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川之战,原本是为扬威西川府而起。
西川府在云贵西南数千里之外,原归西川王统治。后来西川王被人所杀,新王即位后,仗着崖川多高山瘴地,屡扰边境,想要侵吞云贵等地,这才惹得先帝大怒,拨了十万兵士,由镇国将军唐临领兵,扫境而去。
唐临虽然年轻,但骁勇善战,为作战奇才。彼时西川王带兵二十万,气势汹汹而来,同样被他打得如丧犬之般惶惶逃窜。
后来朝廷收归崖川一带,设立了西川府,置城驻兵防守,崖川边境才得以安定下来。
哪想到四年前,西川王贼心不死,又卷土重来。然而这次,唐将军却不能出战了——元昭帝夺位之后,诛杀的几位大将之中便有唐临。
西川王也知唐临已死,愈发猖狂,鼓动诸夷族一同侵占了西川府并独水河一带,崖川一带的军民苦不堪言,直到一年后,元昭帝下旨,命祁卓为征西大将军,又以兵部尚书窦世臣为总兵,兵部侍郎徐璎督军饷,领兵十万,往崖川平叛。
祁卓在这之前,原本只是靠世袭俸禄过日子的无名小辈。
徐瑨也是从二哥的密信中得知,这人竟真有些将才。崖川初战大捷便要归功于他。但他跟总兵窦世臣不和,在军中也受排挤,手下二百亲兵都是到崖川之后才选的。
此次祁卓失踪,徐璎便怀疑过另有内情,谁知道如今竟然突然冒出一个叛逃的亲兵来。
更让人意外的是,奏折才呈上去两天,那名叛逃的罪囚便进入了京城,徐瑨多方打听,又知囚犯大约六月份便已动身,一路骏马疾驰,直到入京前才戴上镣铐,反倒是像迫不及待来作证送死一般。
此案太多蹊跷之处。然而再蹊跷,三司会审已成定局。
徐瑨才进入大理寺,年纪又轻,如今不过是个正七品的评事,并没有资格参与会审,幸而大理寺卿很喜欢徐瑨人才,告知了他一些内情。
徐瑨得知之后,立刻让游骥悄悄告诉祁垣,让他有所准备。
祁垣知道信息的时候,正跟彭氏商量药铺的事情。
那药铺原是彭氏的父亲在做侍讲学士时买下来,给彭氏做嫁妆的,店中掌柜伙计都是旧人。这些年彭氏的嫁妆被祁老太太侵吞了大部分,只有这药铺地方略偏,地方也小些,得以存留下来。
至于这几年的药铺经营情况,彭氏也知其中必有蹊跷。但她不懂经营,原来陪嫁的下人又被祁老太太遣散大半,身边的周嬷嬷不识字,两个孩子中,云岚年幼,祁垣又要攻读诗书,所以面对奸滑的掌柜竟束手无策。
今年祁垣大考,云岚及笄,彭氏实在无法,才决定把药铺转卖出去。
祁垣说要接手改成香药铺子的时候,她的确吃了一惊,一问祁垣是要制香赚钱,心中不免有些复杂。
祁垣这些天打听了不少消息,又去那铺子看过两遭,此时心中已有了安排。此时见彭氏有顾虑,也猜到了几分。
“母亲可是不愿我弃儒就贾?”
“你毕竟有秀才功名,亲自为之怕是不妥。”彭氏点了点头,犹豫道,“你若是想把制香的本事用起来,倒可以雇人代工。要不然,你真要自己做的话,是要供报入公,常年守业的。”
四民之中商人最为卑贱,祁垣一旦经商,以后就要被其他士子瞧不起了。
彭氏并不知道祁垣本就是商户之子,只当儿子是为了一家生计不得不这样。
祁垣却是对此早有过体会的,闻言不由一笑:“那又如何?富商巨贾过的可比穷酸秀才好多了。再说了,富而好礼,可以泽物,我只要不偷不抢不坑蒙拐骗,何鄙之有?”
“话虽这么说,但自古有言,士之子恒为士,商之子恒为商。京中大家望族有谁恳将女儿嫁给商户的?”彭氏惆怅道,“你今年也该说亲了,若真经商为业,谁家小姐肯嫁你?”
祁垣没想到话题突然就跳到说亲上了,呆了呆,脸上窘地一红:“我不娶媳妇。”
彭氏看他害臊,不由笑了起来:“可不是傻话,谁家小子不说亲的?”
“我还小呢。”祁垣摸了摸脸,转身就跑,才跑出门,又从帘子那探回头,笑嘻嘻道,“商铺我要定了哦!娘不嫌我经商丢人就成。”
“我哪能嫌你。”彭氏宠溺又无奈地偏头笑道,“你只别冲动行事,再仔细想想……”
俩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有个小丫头大喊。
祁垣扭头出去,听到那丫鬟在喊自己,仔细一问,才知道后门那有人来找,戴着大帽,却是十万火急的样子。
祁垣听其描述感觉奇怪,但还是随那丫鬟急急去了后门。
外面的游骥早已等急了眼,见他出来,急忙拉到一边去,压低声问:“祁兄你怎么才出来,我都急死了!”
他不停的往里扔东西,一直没人回应。游骥又不敢惊动旁人,好歹碰到一个从后门出来的小丫鬟,这才让人捎了话。
祁垣看他神色凝重,又是一身杂役衣服,拿大帽遮面,不由疑惑道:“怎么了?”
游骥不敢啰嗦,三言两语把祁卓亲兵被押送回京,指认祁卓通敌叛国的事情说了。
“……此事机密,目前只有会审的几位官员知道。”游骥压低声道,“公子让我告诉你,此次会审,刑部除了尚书大人外,还有位清吏司郎中要参与。”
本朝律法沿袭旧制,设三法司掌管刑狱之事。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掌驳。而刑部又设十三清吏司,轮值掌事。
如今徐瑨派人来特意通知他……
“刑部的……”祁垣心头一震,低声问,“莫非是湖广清吏司?”
游骥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愣了。
湖广清吏司郎中,正是蔡贤的那个干儿子。此人性格阴狠,品行卑劣,为了认干爹,连祖宗的姓氏都不要了,如今改名为蔡义生。这什么亲兵指认,本就凶多吉少。这个人再一参与,恐怕更难善了了。
“还有别的吗?”祁垣心里扑腾乱跳,左右看了看,小声问,“只来了一个亲兵?”
“说是这样,公子知道的也不多。”游骥一顿,“祁兄,你要不要……”
祁垣:“……什么?”
游骥叹气:“公子说,现在还来得及。”
亲兵一指证,其他人再将兵败之责一推脱,祁卓叛国之罪十有**要被定下了。祁卓本人已经失踪,这一家老小却逃不掉。除非祁垣早早伺机出京,与彭氏远远的躲起来。
祁垣刚穿过来的时候,就想过这一天。现在游骥着急得不行,他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我们三人目标太大,不可能一块逃出去。更何况我们若逃了,难保不会牵连到你们国公府。”祁垣深吸一口气,“你等我回去跟我娘商量一下。若事情不好,我家只活一个便可。”
游骥一愣,看了祁垣一眼。
祁垣知道此事干系重大,徐瑨如此行事,担的可是杀头的风险。他神思凝重,退后一步,冲游骥深揖到底,“跟你家公子说,祁垣……感激不尽。”
游骥张了张嘴,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冲他一点头,匆匆走了。
祁垣回府,这下径直去到彭氏院里,屏退左右,秘密商量起来。
国公府里,徐瑨也正跟罗仪密商此事。
罗仪对此不甚赞同,直皱眉头:“此事国公爷可知情?”
徐瑨摇了摇头。他打算跟罗仪商量好后,再告诉父亲。
父亲跟忠远伯素无交情,二哥虽在密信中提过祁卓几句,却还远不到国公府为其冒险安置妻女的地步。他这次的决定的确有些冒失,但若让他坐视不管,他更做不到。
罗仪性情耿直,又跟徐璎关系匪浅,闻言不由冷哼了一句:“三弟,这可不像你。是不是那个祁公子来求你了?”
“他还不知道此事。”徐瑨道,“罗大哥可是有为难之处?若是如此,我再想其他办法便是。”
“屁!我是怕事的人吗?你少故意激我!”罗仪气道,“我不过是怕你年幼单纯,被奸人蒙蔽罢了。”
徐瑨挑眉看他,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
“忠远伯之案蹊跷之处太多。二哥说过,祁卓此人既有仁心,又有将才,崖川首战大捷便要归功于他。”徐瑨道,“他既是突然被启用,又有妻儿在京中,儿子天资聪颖,大考在即。于情于理,他都没有叛敌的必要。更何况刑部的蔡郎中才与祁家有怨,倘若这次他罗织罪名,又当如何?”
罗仪只知道大概情况,却不清楚会审之事,疑惑道:“哪个蔡郎中?蔡贤的狗儿子?”
徐瑨点点头:“他想要迎娶祁家小姐,被伯夫人拒绝了。”
罗仪脸色变了变。他十分讨厌蔡党,更何况那蔡郎中四十多岁,性格阴狠,算是蔡贤众多狗儿子中最不要脸的一位。
想到这,他对祁家人的印象不由好了许多。不过转念一想,还是轻哼了一句:“你少糊弄我。便是祁家人无辜,你肯如此行事,肯定也是为了那个祁垣的家人。”
罗仪说完顿了顿,提醒道:“子敬,你可别忘了国公府,别忘了你的父亲和哥哥们。”
国公府满门重臣,威势甚重,国公爷又曾做过太子讲师,所以早几年便有人暗中猜忌。元昭帝本就生性多疑,蔡贤又暗中扶持二皇子,所以这几年国公府行事愈发低调起来,连府上的世券都还给了皇帝。
徐瑨若行事不慎,一旦受到牵连,便会牵扯进全家。
徐瑨看他一脸严肃,认真点了点头:“我今晚就会向父亲禀明。”
“那就好。”罗仪道,“免得你被色迷心窍。
徐瑨:“……”
“罗兄何出此言?”徐瑨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罗仪性子火爆,脑子却也不笨,挑眉看他,“之前在通州驿,你私自带那祁垣回来也就罢了,还特意嘱咐我别去找麻烦。我那是找麻烦吗?明明是他自己有嫌疑!你何时替人周全过这些事情。”
罗仪说到这就生气,站起来走了几步,又控诉道,“还有那次下雨,老哥我才要去喝酒,就被你抓出来找人。我还当他出事了呢,喊了十几个兄弟满城搜罗,堂堂老爷们,下个雨黑个天有什么好怕的?”
是没什么好怕的……但祁垣的确害怕啊!
徐瑨轻咳一声,又无法反驳,只得给自己倒了杯茶。
“还有端午那天,你特特地去接人。他不过是个小秀才,竟然在三楼看景。你那宝贝表弟也只是在二楼吧?”罗仪不爽道,“他竟然还说我脸丑,活该没香囊!”
当时祁垣说的是他“脸臭”,罗仪离得远,隐约听成了丑。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生的俊美,徐璎甚至调侃过,之所以让他做前锋将军,有一半原因便是他姿容甚美,能迷惑敌军。
祁垣说他丑,他自然不乐意,再看祁垣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样,自己可是十五岁就提着敌军首级论数立功的,心中更是不服气。
“他就那样,直话直说。”徐瑨护犊子,慢吞吞道,“更何况你的确没香囊,也没冤枉你。”
“我是没有吗?我是太多了,挂不下!我满屋子都是呢!”罗仪惊道,“你看,你竟然会帮外人说话了。还说没有被美色迷惑!”
徐瑨听他张口闭口的美色,想了想祁垣的样子,唇角不由弯了弯,干脆认了。
“那你觉得呢?”徐瑨索性道,“他不好看吗?”
“我哪儿知道!”罗仪叫道,“那祁府的小姐我又没见过。”
徐瑨:“……”
“你没见过谁?”徐瑨愣了愣。
“祁姑娘啊!”罗仪道,“不过看他哥哥的样子,应当长的不差。说起来,我还没问你,那祁垣也就十六吧,他妹妹……及笄了吗?”
徐瑨:“……”
俩人正说着,就听下人来报,游骥回来了。
徐瑨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忙让游骥进来,问了祁垣的情况。游骥神情却十分凝重,先对罗仪行了礼,随后才把祁垣的话原样转述了回来。
“……祁兄说,若事情不好,他家只活一个便可。”
徐瑨怔了下:“只活一个?”
“是的。”游骥道:“祁兄说,至于是他母亲还是他妹妹,待他回去商议一下。所以麻烦公子代为准备粗布几身妇人的粗布衣服。”
徐瑨愣了会儿,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罗仪想了想那日在望云楼上的红衣小公子,也有些意外。照祁垣的意思,显然是想留一个亲人,将来为父伸冤,而他自己,显然在做赴死的准备了。
他倒是看轻了这个人。小小公子,也挺有魄力。
不过藏一个人的确好办的多。罗仪这下也没了嬉笑的心情。
“若是藏一个,倒是好办。俩人也可一试。”罗仪也严肃起来,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我先回去安排着,子敬,你跟国公爷早日商量一下。若要出城,宜早不宜迟。”
徐瑨低低地应了一声,送他出去,也不敢耽搁,转身便去了国公爷的书房。
第二日傍晚,便有一辆青布马车停在了驸马胡同口。祁垣跟彭氏商量之后,并没有告诉云岚实情,只说送她出去躲一躲,免得祁老太太使阴招逼嫁。
祁垣把这几日赚出来的小马的口粮,全都放在包里,给了云岚。云岚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她性子直爽,一想自己在家中只会给母亲兄长添麻烦,于是痛快朝俩人拜了三拜,只带了忍冬一个丫鬟,悄悄出门,登车走了。
青布小马车在城门落锁前,赶着最后一波出了城。罗仪在东便门外候着,等这主仆俩人出来后,又安排她们换了装束,自己亲自驾车,转头往京郊而去。
祁垣送走了云岚,心里便落下一块石头。
他心中仍琢磨着铺子的事情,上次他让人传话,让那掌柜的带着账本来见他,对方居然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祁垣原本还想慢慢来,现在一看,会审在即,自己能不能活都要看命了,还跟那厮客气什么?明天就杀过去,立立威风,这银子早赚一天是一天,这样死的时候还能吃口好肉!
暮色四沉,暧昧的霞光铺满归路。
祁垣心中陡然升起一份豪情,想着生死随命,富贵在天,自己也算活的恣意潇洒的人物,最后这阵子断不能委委屈屈的。然而心底却也有隐隐的一丝茫然……或者是害怕。
他不敢去细想,只低头快步往回走着。才从驸马胡同拐出来,却见眼前有道影子,被夕阳拉地又瘦又长。
祁垣抬头,逆光看去。
柔光之中,徐瑨像是被描了一层细细的金边。他只静静地看着祁垣,直到后者的眼睛被光刺激地眨了眨,他才缓缓出声。
“我让人跟伯母说过了。”徐瑨微微低垂睫毛,道,“走,带你去我家,看看你的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