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对于祁垣的控诉,徐瑨迟愣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回应。

他平日交往的人中,并不全是温文尔雅之辈,但即便阮鸿这样的纨绔子弟,平日里嘻嘻哈哈,其实心里也是有些老成世故的。同样是不满,很少有人会像祁垣一样,一点儿心思都不藏,有委屈就往外倒。

徐瑨对忠远伯府的情况略有了解,怎么都想象不出祁垣怎么能养出这么个性子来。虽然这样的小性子并不叫人厌烦。

祁垣在一旁嘀嘀咕咕,徐瑨想了想,自己仍不能接受“垣弟”的称呼,便只当没听到,过了会儿出去了一趟,带了个小炉子进来。

祁垣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问:“哪来的炉子?”

徐瑨笑了笑:“跟旁人借的。”

祁垣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想反正都说话了,也没必要端着,便凑过去看热闹。

徐瑨用小炉烧了水,又拿出了一个瓷壶,注入沸水后晃了晃,随后递给了祁垣。

祁垣茫然地看着他。

徐瑨道:“去火润喉的花茶,前几天慎之给我的。监中东西有限,不能煎服,你先泡着喝几天。”

祁垣这才明白过来,忙道:“我没有喉疾,今天方大哥那么说就是为了帮我解围。”

“那喝些也无碍。”徐瑨揶揄道:“刚跟人吵嘴不还上火吗?”

祁垣脸上一红。

徐瑨看他一眼,低头笑笑,心里却也有些疑问。按理说祁垣六年之前已经考过道试了,不应该答不上四书的问题才对。

但揭人不揭短,他也不好拿早上的事情说,只得转而问:“你之前已经学过治经了吧?你的本经是什么?”

治经,便是从《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中,选择一本作为主学的内容。国子监的这些学生里,除了纳粟入监的人外,其他的都有自己的本经了。阮鸿和方成和的本经都是《春秋》。祁垣虽然也跟着方成和背《春秋》,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懂。

徐瑨这么问,他下意识的就心虚,脸上一热,支吾道:“我们现在就,就学《四书》呢。”

徐瑨疑惑地挑眉。

祁垣努力挺了挺胸脯,瞪着眼道:“我们广业堂跟你们率性堂不一样,平日轮课也只有四书,不治经的。”

广业堂轮课考试是考四书,但平日也讲经的,如果升堂考试,主要考的便是五经的试题。徐瑨对此门儿清,但看祁垣又眨眼又抿嘴的紧张样,犹豫了一下,没有戳破。

祁垣见徐瑨不再追问,只当他被自己说服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喝过花茶,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他自觉丢脸,觑着眼看徐瑨,徐瑨也没吃晚饭,只得又出去一趟,把炉子还了,借回来两张大饼,俩人分着吃了。

晚上,祁垣吃饱喝足,跟徐瑨各自歇下,一时睡不着,便又喊着人说话。

徐瑨不由失笑,前几天俩人不说话,也不知道祁垣是怎么憋住的。

闲聊了几句有的没的,祁垣便又开始给自己邀功:“我给你的香粉可是自己制的,辛苦了一下午呢!”

徐瑨看他果然还记着这事,笑道:“我很喜欢,这香粉清雅脱俗,有点像清远道长的绝尘香。”

“你见过绝尘香?”祁垣大吃一惊,翻过了身,面朝向徐瑨那边,瞪着眼。

徐瑨“嗯”了一声,低声道:“我幼时经常进宫,先帝……酷爱此香。”

先帝晚年痴迷修道,清远道长因制得一手好香,几次被诏入宫。后来太子知道了此香乃嵇康所创,认为其寓意不详,所以又将清远道长赶出了皇宫。元昭帝当初弑兄夺位,便有一条罪状是罪太子不孝。

后来元昭帝即位,更是大谈孝道,以孝治天下。

而清远道长从皇宫逃走之后,曾隐姓埋名在齐府住过一段时间。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祁垣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没想到会听徐瑨提起绝尘香。

“后世的绝尘香其实是宋人所改的,我给你做的是神隐香,气味相似,只不过罗合、榄子等料用的少,沉香檀香用的多。”祁垣说到这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那沉香,本来是要给我爹的,倒是先给你切来用了。”

绝尘香最受文人雅士喜欢,然而祁垣手里没有奇楠,只能做类似的神隐香。神隐香最耗沉香,且需上品,他下午偷偷往下割的时候心疼的不得了。要是让齐老爹知道,肯定会吃醋的。

他这几日在国子监里忙的脚打后脑勺,思乡之情才淡了不少,这下骤一想起,又有些压制不住。

徐瑨却只当他是思念忠远伯了,轻声安慰道:“伯父定会安然无恙的。”

祁垣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没再说话。

徐瑨看他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便又挑着轻松的话题道:“要说起制香,还是南方更盛行一些。京中盛行的香品都是苏扬两地所制,我上次去苏州,还被念叨着带了些好些蔷薇露回来。”

祁垣想象了一下徐瑨大肆购买蔷薇露的样子,果真笑了一下。

徐瑨偏过脸去看他,月光浅浅铺进的一角却只照到祁垣的下巴,圆圆的,格外小巧可爱。

那下巴微动了一下,徐瑨忙收回目光,就听祁垣轻声道:“苏州万家的蔷薇露是很不错,但若跟西域番国进贡的蔷薇露比,就差远了。宋时有诗说‘海外蔷薇水,中州未得方’,其实一点不假。而且不仅是香方不同,蔷薇花也不一样。”

本朝所做蔷薇水多是用素馨花和茉莉制成,后来万家又加入了本地的蔷薇花,几种花料蒸气成水,香味宜人。然而这种蔷薇露跟大食国进贡的却并不一样,原料不同,味道也不如后者馨烈持久。

徐瑨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祁垣对香品了解如此精深,倒是愣住了。

“你学过制香?”徐瑨又偏过头,目光落在那一角光洁的下巴上。

祁垣嗯了一声,道:“偶得机缘,看了不少制香的书。”

他本就没想瞒着徐瑨,以后如果卖些香品,少不了也要解释一通,便一块交代道:“东池会上的青莲香也是我自己做的。”

徐瑨这些是真的意外了。虽然文人雅士都爱自制些香品,但祁垣所制的几样,却是跟香铺的上品香相比都不差的。再转念一想,怪不得祁垣在家苦读六年之后,反而四书都不会背了,莫非是在家得了奇书,从此发现了此生爱好,整日研究香事,反倒耽误了科举正途?

本朝倒是有不少风流名士,越是天资聪颖,才思敏捷之辈,越是有些别的爱好,反倒于仕途无意。

徐瑨越想越对,心想怪不得他一直觉得祁垣跟传说中的很不一样,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如此看来,应该是传言有误了。

但这国子监可是要读书考试的。

“还有几日便是轮课考了。”徐瑨不由担心起来,犹豫着问,“祁贤弟你准备的如何了?”

祁垣一听这个脑壳就疼,嗡声道:“没什么准备。”

他倒是想找徐瑨代笔帮忙,但不知为何又有些张不开口,于是故作轻松道:“没事,到时候再说!”

徐瑨应了一声,想到方成和那本用心良苦的《辑录》,不由暗暗点头,也不在多问。

第二天一早,徐瑨难得没早走,等着祁垣一块出门。后者这几天憋了不少热闹事情没处分享,这下路上便东拉西扯说个不停。

方成和在退省门下等着,远远见这俩一块过来,大为惊奇。

徐瑨怕他误会,忙作揖行礼,解释道:“方兄,今天我走的晚了些,恰好跟祁贤弟同路而已。”

方成和却是扫量俩人一眼,嘿嘿笑道:“正想说呢,我这几日一早一晚都要教阮慎之画画,恐怕不能跟垣弟一同去学堂了。若徐公子不怕麻烦,跟他一块过去倒是正好。”

徐瑨惊讶:“慎之要学画?”慎之是阮鸿的字,徐瑨前天见到他时还没听说他要学这个。

方成和点头:“再过一月,是阮阁老的寿辰。慎之兄想自己画幅献寿图做寿礼。”

徐瑨恍然大悟。

方成和道:“垣弟才来不久,怕是还不太熟悉监中各处,就劳烦徐公子了。”

徐瑨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应了下来。

他跟祁垣一块进出倒不麻烦,只是心里仍为方成和的爱护之深感到吃惊——从号舍去学堂就一条道,整日的走来走去,方成和竟也怕祁垣迷路。

祁垣也不明白,等徐瑨走开了,他便莫名其妙道:“慎之兄学画就学画呗,我自己去学堂就行,怎么还要人陪了?”

方成和揽着他边走边冲他笑,不答反问道:“你俩前几天闹别扭呢?所为何事?”

祁垣被他笑地心里发毛,又觉得自己被徐瑨嫌弃这事说出来不好听,含糊了两声,也不回答。

方成和斜眼觑他。

祁垣忙转移话题:“方大哥,过几天轮课考,这个怎么个考?”

方成和一愣:“你连这个都忘了?”

祁垣连最普通的县试都没考过,每次都是在小厮的簇拥下,拎着考篮进考场,胡乱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再提着考篮出去。

别的地方,第一名出去的都是才思敏捷,有望得案首的优秀儒童,唯独他们考场,每次出去的必定是齐府小公子。所以齐小公子声名在外,还有个外号“考不通”。

方成和自然不清楚这些底细,只当祁垣这次落水落傻了,耐心着将如何写试卷名字,怎么考,考多久一一讲了一遍。

祁垣越听心里越没底,再加上复讲的一场虚惊,倒是好生安稳了下来,一边催促阮鸿去打听考题,一边整日的捧着方成和给他的《辑录》,看自己能不能押中一个。

他肚子里存货太少,背着背着时常卡壳,只得将每天的临的两百个字拖到晚上,回号房后再说。

徐瑨这几日牢记着方成和的嘱托,早上送祁垣去学堂,晚上再等他一块回号舍。

让他意外的是,这几日方成和不管祁垣了,祁垣反倒是突然刻苦了起来。

徐瑨在一旁观察过两次,见他似乎是真的着急,每天嘟嘟囔囔拍着脑袋背东西,时而沮丧时而振奋,偶尔还要自己给自己鼓劲儿,心里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

那天方成和拜托他照顾祁垣时,中午阮鸿便找他借东西,不小心说漏了嘴——方成和并没有教阮鸿画画。

徐瑨不知道方成和为什么骗祁垣,但看后者这么努力的背那本《辑录》,显然想让方成和满意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心酸。

终于有一天,祁垣背完书又要点灯熬油地临字 ,徐瑨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撵他去休息,自己替他临了半幅。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从这天开始,祁垣要背的东西竟然越来越多,练字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有时候才铺上纸笔,便哈欠连天,满眼是泪的跟徐瑨说话。

徐瑨几次想要跟他讲方成和的事情,但看他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俨然还是个单纯懵懂的小少年模样,不由得又纠结起来——他自己未曾经历过感情之事,万一此事处理不当,令方祁俩人产生误会,岂不是不妥?

更何况背后说人是非,非君子所为。便是要管,也应该先去找方成和问清楚。他拿定了主意,便只闷头帮祁垣临字,偶尔还故意寻些热闹的事情讲给祁垣听。

祁垣虽然不知道徐瑨这是怎么了,竟然一天比一天的照顾自己,他倒是挺享受其中,整日乐呵呵地跟在徐瑨屁股后面。俩人同进同出,有时从学堂回来,徐瑨自己的书才翻个开头,剩下的时间都便都被祁垣占去了。

三月十五很快便到了。这天祭酒会带领诸生在孔庙行释菜礼,之后大家便可以休息,出监活动,只不过晚上要回来。之后十六十七背书,十八便要考试了。

祁垣终于等到了这天放假,早早跟徐瑨打了招呼,释菜礼一结束,他便直接回家去了。

徐瑨等他走远,这才去找方成和。然而到广业堂一问,别人却都说方成和回了号舍。徐瑨又按着编号找去了号舍,才到门口,便听到了方成和的声音。

“此画线条粗实圆满,人物丰姿肥硕,必是建安派画法。”号房内似乎还有别人,方成和语含笑意,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一版工整精美,衣物纹理流畅细匀,是江苏金陵派画法。”

方成和甚得丹青之妙,功力远在任彦之上。徐瑨之前便听太傅夸过,但大家只见过方成和临的假画,甚少听他谈论这些。

他这次过来,没想到正碰上方成和论画,似乎在跟人探讨什么。

徐瑨不由地迟疑起来,心想莫非是自己误会了?方兄真的在教人画画?若真是这样,一会儿少不了要向他赔罪了。

他不由地庆幸自己没有冲动行事,告诉祁垣。这会儿听号房里渐渐安静,深吸一口气便要敲门。谁想右手刚刚抬起,就听里面另外一个声音哈哈笑道:“算你厉害,那这一版呢?”

那声音赫然是阮鸿的。

徐瑨愣了下。

里面的方成和不知为何,不说话了。

阮鸿却十分得意,笑嘻嘻道:“你若猜不出来,那可得乖乖认输,听我的了。”

徐瑨越听越不对劲,下意识地停手,往后退了一步,下一秒,便听方成和轻笑道:“如何猜不出?不就是两团白|肉吗?”

徐瑨:“……”

“此画中,后面这个躯干伟岸,张力十足,前面这人婀娜多姿,秀色如波,一看便是取画于真。”方正和略一停顿,慢条斯理道,“然而人物头大身矮屁股瘪平,身下石桌夸张奇骇,能把春--宫图画的如此俗不可耐,令人败兴的,也就只有京城阮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