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天之后,祁垣就被彭氏“禁足”了。

彭氏那天晚上便感了“风寒”,夜里寒噤不止,隔天一早又请了大夫过来医治。大夫连声道这病来的古怪蹊跷,虽然开了药,却并不敢保能立即见效。老太太怕彭氏是路上染的恶病,这几日避之不迭,也不让彭氏过去立规矩了。

替袭一事也暂时搁下,算是勉强逃过一劫。

祁垣原本还有些担心,等得到云岚的通风报信,知道是假生病后才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彭氏虽然委屈求全,但能把一双儿女拉扯这么大,看来也是有些智慧的。

那边没有大事,祁垣自己安静待了半日,不禁又开始想家。

这小院里陋室寒窗,夜里起风便呼呼作响,他水土不服,早上还要起来练字——原来的祁垣一直是每日寅时末就起床读书的,丫鬟们不知道小主人换了魂儿,依旧天未亮就进来铺纸磨墨。

祁垣不敢表现得太异常,每天只得掐着胳膊瞪着眼起床。

当然字是写也写不好的,装模作样写几个之后,他便会把丫鬟赶出去,说要静心,实则是插上门锁去睡回笼觉。等一口气睡足,再起来后拿笔墨乱画一通,团一团扔地上,假装是自己写废的字帖。

丫鬟们虽没看出异常,祁垣自己却有些吃不消。他从小便有些贪睡,齐老爷再气他不成器,也不舍得让他早起。至于现在的粗衣粝食,更是祁垣原来想也想不到的。

他每日挨的颇为辛苦,再一想那国子监万一是有去无回,真不如早早逃了。

这日他挂着两个乌黑的眼袋,蔫头耷脑地琢磨回扬州的事情。

其实那天游骥小兄弟讲了不少,这下江南,顶要的无非两件事。

一是路引。本朝有规定,百姓离家百里以外,需要有官府出具的路引才能出行,否则便算流民 ,一旦被巡检司查获,那是要送法司论罪的。唯独有功名的生员不受此限制。

祁垣本来犯愁,后来一琢磨,现在他本就是秀才身份,靠脑袋上的生员巾便可通行天下,遂又转忧为喜。

这第二件,便是一路上要花的银钱了。从京城去江南,需从通州行水路,租车雇船自不必说,一路上关卡重重,还要吃饭穿衣,林林总总,少说也要准备三十两银子。

祁垣现在身上连铜板儿都没几个,琢磨着出去挣点,自己却又没什么门路。待要典卖些东西,这原身只有个耳挖簪,卖了也换不回几个铜板。

这边正在犯愁,却听外面突然有小丫鬟说笑声。

祁垣支了窗户看,就见小姑娘云岚又兴冲冲地来玩了。

自从那天祁垣怒斥老太太后,云岚便格外崇拜他这个哥哥,隔三差五就来看看。祁垣在家是独子,便是和大伯家的孩子比,他也是年纪最小的,因此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妹妹格外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云岚挑了帘子进来,门口便跟着窜进一股寒风。

虽是二月中旬,但外面仍旧春寒未散,祁垣被冻地抖了抖,斜眼看她:“你怎么又来了?”

云岚笑道:“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母亲又没禁我的足。”

她已到及笄之龄,虽然衣着素朴,但生的杏脸桃腮,温婉可爱。这会儿歪着头浅笑着看祁垣,祁垣也说不出讨厌的话来,只掀了本书装模作样的看:“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的呢。”

云岚笑嘻嘻地坐下,促狭地看他:“我也曾以为你也是个老实的呢,那天不一样把老巫婆骂得脸都绿了。”她说到这难掩兴奋之情,眼睛晶亮地又夸了一遍,“那天大哥好厉害,妹妹好佩服大哥!”

祁垣最受不得这种恭维,又见娇俏可爱的小姑娘满眼崇拜之情,忍不住就有些骄傲,道:“放心,以后再有人敢欺负你们,大哥还去骂!”

云岚摇头:“大哥好歹是个大秀才,整日的骂人做什么。”

祁垣道:“谁说秀才就不能骂人了?看多了书,骂的更好呢。”

云岚愣了愣,“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哥,你这次回来怎么完全变了个人儿似的。”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这么说了。祁垣心里突的一跳,扭头问:“我就是想开了一点,差别有这么大吗?”

云岚想了想:“倒也不是。小时候你也陪我玩的,就自那年面圣后你才整日的闷起来,也不怎么跟我说话,一张口便是要我去读《闺范》。”

祁垣心里这才有了底,拿出先前的借口:“我这次历经大难不死,自然跟之前不一样了。再说了,我现在也不想跟你说话,你整日的往我这跑干什么?”

云岚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叫屈道:“敢情我巴巴地来送东西,还有人不稀罕呢!”

话虽这么说,却仍兴奋地招呼身后的小丫鬟。

那丫鬟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手心里赫然是一个小小的琉璃瓶。

祁垣一愣:“蔷薇水?”

云岚堵着气面朝窗外,眼睛却骨碌着转过来,悄悄看祁垣的脸色。

祁垣以前整日拿上品的蔷薇露刷头也不觉得如何。这种普通的蔷薇水自然不怎么入眼,只随手翻着看了看。

还是云岚的小丫鬟机灵,见状忙道:“少爷,这蔷薇水可是小姐求人买回来的呢,单这蔷薇水就要一两银子,姑娘为了少爷体面,又要了这琉璃瓶,总共花了三两银子。”

祁垣一愣:“多少钱?”

“你说呢。”云岚哼道,“那天我们出发前,大哥不是好奇那句‘露华浓处滴真珠’是什么样吗?这个便是了。我托了符姐姐给买的。二月份这东西最是紧俏,符姐姐又托了旁人,这才辗转弄来一瓶。我可是才得了就给你送来了。你倒好,一点儿不稀罕似的。”

祁垣是真有些意外——他以前都用自家的蔷薇水,这东西也不怎么往外卖,自然不觉得如何。哪想到在京城,小小一瓶竟然要这么多。

那天虎伏说过,云岚的例钱总共不过一两,府内又不会给额外的头油钱,所以她的衣服首饰,胭脂水粉都要从这里面出。这钱放在普通人家或许还行,但他们家到底是伯府,彭氏少不了要带着女儿出门走动,一来二去,这钱可就太不够用了。

祁垣自从见到云岚起,这姑娘的衣服袄子便都是旧的,即便是见客穿的衣服也都是早已过时的样式。

可是这会儿……

祁垣忙笑:“怎么可能不稀罕。只是给了我,你用什么?”

云岚抿嘴一笑,鼓着腮道:“妹妹平日也不大出门,哪用得着这个。还不是为了你过两日便要去东池会么,咱家的香囊又拿不出手。你用些蔷薇水也体面。再者下个月你还要去国子监坐监。我听说那号房是两人一间的,到时候别人都是锦衣华服,裙裾生香的,唯独你连个香丸都没有,再被笑话了去怎么办。”

祁垣已经从虎伏那问过了东池会的事情,头疼的不得了,这会儿再听国子监更是两个脑袋大。

云岚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低头沉思,还安慰他:“母亲早就找了铺子给大哥新做了两身衣裳,估摸着这一两日就成了。我也做了新的鞋袜,到时一块给你拿过来,定不会让大哥在外跌了面子。”

祁垣苦笑,挠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大家都对他寄以厚望,可他却只想着怎么赶回扬州享福去。更何况即便他不回扬州,那状元也考不上,留下来早晚会露出马脚。

云岚却只当他害羞,又担心耽误他读书,便要带着丫鬟先回去,临走时问祁垣:“明日的春社庙会一早就开,兄长可有要置办的东西?”

“我能买什么?”祁垣摇了摇头。

云岚道:“去买几个好看的香囊啊,万一花朝节那天有姑娘赠香,大哥总要有东西收着吧!”说完又促狭一笑,“妹妹这几日正学着调香呢,若是能成,花朝节那天哥哥可以装一把,看到喜欢的姑娘也给人送去。”

祁垣跟更觉好笑:“调香还用得着你?”话一出口,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本朝的花朝节素有对佳人好友簪花赠香之俗,因此每年二月,各地的香品价格都居高不下。

祁垣虽然读书上学不行,但对齐府的数百种香方却是自幼熟记,了然于心的。他刚还愁着怎么攒些盘缠呢,这会儿却突然琢磨着,何不做些香丸香饼出去卖?

到时候只要攒足三十两银子,自己便立刻回扬州府认亲。事成之后再着人给这娘俩捎些银钱过来,多了不说,上千两的银子他自己便能拿得出来。

彭氏母女有了钱,可以出去买个宅子另过,至少不用事事看那老巫婆的脸色。甚至他可以跟老爹商量,认彭氏为义母,供养她到老,这样也算结了一份善缘。

祁垣越想越妙,恨不得立刻便回扬州府把这事给办了。

云岚走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回屋,把自己的钱袋子翻出来。原身这边没什么余钱,零碎银子加上铜板,一共还不到二两银子。

那些上等的香方大多要用龙脑麝香等料,祁垣这下没法买,只得苦思半天,写了两张用料单子的方子出来。又看了看,重新誊抄一遍,将原来的两张撕了。这次只写了香药名称,不写分量,且是混着写在两张纸上。

这便是他出身商户的谨慎了——香方乃是他们的生财之本,外面人多嘴杂,他可不想让人给抄了去。

两张单子,一张自己揣着,上面都是要细细挑选的好料,外行人容易被蒙骗,只能自己亲自去选。另一张则交给虎伏,去买些普通的香药。

祁垣把单子写完,才把虎伏叫进去细细嘱咐一番。

虎伏纳闷:“少爷是要买来做饭吗,这茴香、豆蔻、香油、荷叶…… ”读到后面却又不懂了,净是些附子、白芷、丁皮之类。

祁垣也没打算瞒她,便道:“我想试着合几剂香丸,所以让你去买些料回来试试。”

朝中文人士子制香成风,民间也常有人自制些香饼子,虎伏倒不觉得稀奇,只是叹气:“怕是不好做呢,夫人以前从徐翰林夫人那抄了一张《旁通香图》回来,但周嬷嬷合出来后气味怪怪的,因为这事,老夫人还骂了夫人一顿,说夫人浪费东西。”

祁垣心中冷笑,彭氏买香药肯定用的自己的钱,那老太太还要追过去骂,也真不是东西。当然制香并不是简单的把香药合在一块,从炮制到合香都有讲究,一般人的确做不好。

“那你可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便是夫人和岚儿那边也不行。”祁垣道,“老太太现在正寻我错处呢,万一让她知道了,仔细这院子里的都倒霉。”

虎伏神色肃然,立刻道:“奴婢知道了。”

京城之中没有香市,但明天的庙会应该会有不少贩卖香药的摊子,实在不行就去铺子里买。

祁垣打定主意,当天又给院里的另两个小丫鬟放了假。第二天一早,他便跟虎伏锁了院子,偷偷从后门溜出去,直奔庙会去了。

庙会的位置在刑部大街上,处于京城最西。忠远伯府则位于京城最东,主仆俩走了一段,从街上叫了辆驴车,绕着过了玉河桥,一路往西拐上了长安街。祁垣早上没睡足,歪着车厢里头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儿,正困着,就觉车子突然急停,他一个趔趄差点滚翻出去。

外面的车夫正忙不迭地驱着小驴往旁边躲。祁垣纳闷,往车外一看,却见远处几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儿正策马经过,街道上的行人车马纷纷躲在两侧避让,像是怕惊扰了那几个贵人。

他心中暗暗恼火,心想这京城的纨绔到底比自己老家的跋扈一些,他从小顶多仆从多些,又招摇一些,但这种在城里策马狂奔的事情可不敢干,人那么多,万一踩到了搞不好出人命。

心里鄙视,他的面上便也露了出来,隔着破烂的车窗看那几个公子哥儿。前面的两个都没什么看头,不过是穿着轻纱异锦,带着金玉帽顶,比寻常纨绔鲜亮些。唯独中间的蓝衣公子,眉目俊朗,姿态又正,月夸下一匹的红鬃白马,威风飒飒,前攀胸和和秋带上悬着金瓣儿镂花杏叶,连人带马均显出一份不同于他人的矜贵来。

祁垣不觉想起了那句“皎如玉树临风前”,只是玉树威风远不及远处那人。他愣了会儿神,又暗暗拿那人的长相跟自己这具身体比了比,片刻后心里暗暗哼了一声,又缩回了脑袋。

几个公子哥儿很快飞驰而过,后面又有几个仆从跟上,各自提壶携酒。

祁垣恍惚看见游骥也在其中,然而一行人过去得太快,他看得不太真切,又探头瞅了瞅,见人都跑远了,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