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逾正要回头看说话的人,那人已经走过来到了他们的桌前。
和江憬利落的短发不一样,那人留着中分头,头发长至耳边,被打理得干净蓬松,显得发量惊人。
同样是饱满的桃花眼,那人的双眼要比江憬的勾人,多了几分风流倜傥和野性,少了几分儒雅温润和理性。
是那种很招张扬潇洒的女生喜欢的类型。
比如现在环着他的胳膊挽着他的女生就很明艳。
一头性感的棕褐色大波浪,眉眼染着浓妆,妩媚动人的红唇为她增添了强大的气场。
这种气场跟桑珏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的小家子气有本质上的区别,和赵毓芳盛气凌人地指责人时强势也不大相似,它会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像是血脉上的压制。
桑逾其实很不喜欢“童养媳”这个说法,觉得这一词汇玷污了江憬在她心目中圣洁的形象,也侮辱了她对江憬纯净质朴的感情。
可因为有这个女生在,她没来由地感到害怕,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
如果地板间的缝隙可以容人,她恐怕早就钻进去了。
女生眼神傲慢地瞥过来,淡淡打量了桑逾一眼,对着江憬说道:“憬哥,这小姑娘是谁,介绍一下?”
憬哥。
这是桑逾第一次听人这么富有江湖气地称呼江憬,感觉和他的气质完全不沾边。
江憬是好脾气的,被人这么调侃也不生气,单手拉开身侧的椅子,圆滑世故地做了做样子:“我爸让我照顾两天的小妹妹,你们要帮我照顾吗?一起坐啊。”
桑逾真当江憬在邀请他们,识趣地往卡座里侧挪了挪,就听那个过来打招呼的男生赶紧说:“别了吧。你以为我们跟你似的,有这个闲心帮别人带孩子。我和雅兰是来约会的,还要共度我们相识十五年的纪念日呢,就不奉陪了啊。”
叫“雅兰”的女生却松开了挽着他的手,径直坐在了桑逾腾出来的位置上,气定神闲地说:“遇都遇见了,还分桌坐合适吗?憬哥,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混不吝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没一句好听的,别跟他一般见识。”
“没有,我跟你们是什么交情。看你们这个样子,以后结了婚,你们家肯定你说了算,我听你的。”说着,江憬叫来刚才的侍应生,“再加两副餐具,菜单也再拿过来一下。”
“你这么说,我可太没面子了啊。”男生看起来性格也很好,“不过我这人一向以大局为重,谁不知道男人只有宠女人,运气才能爆棚。你看你爸就很疼你爸,不就又东山再起了吗?”
桑逾看见江憬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她忽然就很讨厌这个男生。
不管他们的关系如何亲近,他都让江憬不开心了。
和男生同行的女生也察觉了江憬的微表情,连忙反驳:“黄颢,你嗓子里长□□了是不是?瞎说什么呢,他们家什么时候败落过,江叔叔一直好着呢。”
“我听我爸说……”男生幡然醒悟,赔着笑说,“哦,他们大人反目关我们这些小辈什么事呢?江憬,你放心,我们都不是势利的人,你爷爷在位的时候我们什么关系,现在依旧是什么关系。当初我可是对着老天爷发过誓的,我们之间的情谊是永远不可能变的。”
江憬微笑道:“当然,你还为我挨过刀嘛。”
说起这件事,男生忽然兴奋起来,掀开身上的黑色T恤衫,露出一道狰狞的旧伤疤。
他像指着勋章一样指着这道疤痕,大笑着说:“这道抹不掉的印迹,可是我们友谊长存的证据。”
女生翻了个白眼:“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一直挂在嘴边说,憬哥不烦我都烦,能不能不提了。”
男生闻言脸色骤变,尴尬地拍了拍江憬的大腿:“行吧,我相信江憬是顾念旧情的人,我不提他也不会忘的。”
桑逾听着他们聊得热火朝天,第一次没有因为被忽视而感到心情低落。
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她,江憬的身上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好想抱抱他,说一说安慰话。
可她没有抱他的借口,也无法在不知道内情的情况下安慰他。
这顿饭吃得“杀机四伏”,桑逾隐隐感受到了和气欢悦的氛围里的暗潮,食不甘味。
满桌丰盛的餐品味同嚼蜡,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有胃口,剩菜弃之可惜,打包后却无人想要,只得留在桌上让侍应生帮忙处理。
散席后,场面和那天江海平宴请桑逾一家人时没有太大不同。
包括桑逾在内的四个人站在餐厅门口,每当对话快要结束时都会有人提出新的话题,再度如火如荼地聊起来。
熟络得好像有讲不完的话一样。
貌似没有任何不欢而散的迹象,可一起谈天说地的人,好像已经不是当初嬉笑怒骂、知无不言的少男少女了。
最后,偶然遇见的男生女生相携而去,江憬为了保证桑逾的安全,将她护送回家。
饭后的这个时间,是人间最热闹的时候。
一家老小其乐融融散着步,刚结束聚餐的学生党并排压着马路,相爱的人挽着对方说着动听的情话,上了一天班的打工人义愤填膺地跟朋友吐槽着阴晴不定的上司。
有人欢喜有人愁,真实,不加修饰。
黄昏也是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候,只不过被丧气的人们赋予了不吉祥的寓意,才影响了世人欣赏它的美。
天空铺满了落日余晖和绚烂的霞霓,在云朵的映衬下分层晕染,美得不可方物。
夏日燥热的晚风吹起了桑逾柔顺的乌发和宽松的裤腿,桑逾仰头望了望若隐若现的月亮,又望了望即将消失在地平线的夕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希望这条回家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她不想这么早和江憬分开。
今天,江憬像是为她造了一场公主梦。
这场梦比他们初见的那天还要梦幻,梦幻到她不想醒来。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主角,而不是毫无存在感的边缘人物。
显然后劲比上一次要大得多。
她陷得更深,深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贪心地想要今后的每一天都在江憬的陪伴下度过。
在她浑浑噩噩地走着,快要撞到前方标志杆时,江憬将她拉到了身侧。
桑逾呼吸一滞,心下一跳,脚下险些踏空。
江憬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柔声问她:“在想什么呢?”
桑逾不假思索地告诉他:“哥哥,阿逾很喜欢你。”
江憬错愕一瞬,随即回过神说:“是吗?哥哥也很喜欢阿逾。”
桑逾迟疑了两秒,说出了心里话:“阿逾希望哥哥永远开心。”
江憬这次接得很顺口,几乎没有停顿地说:“哥哥也希望阿逾永远快乐。”
桑逾想,他一定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一定不希望她看出他的忧愁。
可她偏就看出来了,却没有办法安慰。
江憬将她平安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因为在快抵达的时候江憬和赵毓芳联系过,赵毓芳提前站在了门前迎接,礼貌地谢过了江憬后,问桑逾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桑逾对着赵毓芳点了点头,偏头看着江憬。
他带了她一天,身体已有些疲惫,正撸起袖子叉腰站着,见她朝自己望过来,便将叉在腰间的手放了下来,随后将卷起的袖子捋平整,一丝不苟地扣上了腕扣。
也就是这一眼,桑逾看破了他和善的伪装。
他应当活得特别累吧。
寻常人如果承受了和他同样的压力,恐怕早就精神失常、风度全无了,可他依然维持着斯文儒雅的外表,就连随意的一个动作看起来都比别人矜贵。
他本该是意气风发、如光风霁月般的磊落少年,可微弱的少年感被禁锢在他体内无望地挣扎。
桑逾的目光穿透他清瘦的躯体,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想将他剖析得更透彻一些,江憬似有所察地望向她,一如既往地绽出一抹微笑。
那笑容营造出了一种她理解错了的假象,可她到底是从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无可奈何。
他和她一样。
懂的太多,就不能任性了。
他们是同类,所以才会感同身受,惺惺相惜。
告别了江憬,桑逾回到自己的房间,拆封了一个买回来一直没舍得用的精致彩页手账本,专门用来记录和江憬有关的一切。
她用娟秀的字迹在手账本的扉页,一笔一划地写道:我在春夜里等一场雪,雪没有来,他来了。他以等雪的名义,陪了我相当漫长的一夜。
春夜本是绝不会下雪的,她等的这场雪,永远都不会来。
可是他来到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耐心地陪伴了她一夜。
这漫长的夜,因为他的到来,变得没有那么难捱了。
在遇见他之前,桑逾痛恨过让自己难过的清醒。
可遇见他以后,她是多么庆幸自己拥有这份清醒,让她触及到了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