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嘶,真疼。

距离元旦汇演仅剩一周,叶鹭最后一次来出租屋排练。

说来也奇怪,自从上次之后,叶鹭就再也没遇见过陈晏起,她注意看过,他房间门把手上都落了一层灰尘,显然是人不在。

忍了快两个月,叶鹭终于还是佯装好奇地向学姐开口打听,学姐闻言深深地瞥了眼叶鹭,一针见血地挑眉质问,“你该不会,也对陈晏起动了心思吧?”

叶鹭结结巴巴地解释,学姐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有就有吧!左不过你情我愿,玩玩而已。反正,凭谁也不可能进他们家的门。”

“嗯?”叶鹭本来还想为前半句争辩几句,听到后面心里更加疑惑,难道陈晏起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

“陈晏起他妈家教地狱级严,他自己也不是个痴情种,外面那些女的再闹腾也白搭。”学姐说着,又斜睨了眼叶鹭,语重心长道:“你也别想了,陈晏起这段时间帮他爸处理公司的事,一时半会不会来这边。”

“去公司?”叶鹭意外道,陈晏起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同龄人连自己大学专业都没想好,他就已经能参与经营了吗?

学姐听出叶鹭的言外之意,伸手拿过放在地上盘子里的一块西瓜,塞到她嘴里说,“不该打听的事别问,听我的话,陈晏起和谁都有可能,绝不可能是你,你也快开始艺考了,还是抓紧时间对自己的未来多上上心。”

叶鹭小口小口地咬着瓜瓤,慢慢消化着学姐的话。

不过三五分钟,叶鹭觉得方才还甜丝丝的西瓜此刻却突然变得索然无味,她望着学姐忙忙碌碌的身影,想多问几句,想知道为什么偏偏她和陈晏起不可能,可冷静想想,又觉得问了也毫无意义。

学姐说的也没错,她从初三就知道的陈晏起,还为了他努力考上神仙打架的沪城一中,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暗恋两年前都没结果,距离毕业只剩下不到半年,哪会有什么转机呢?

叶鹭抬头,落地镜上自己穿着紧身练舞服,偏粟色的头发利落地全部挽起,远远看着形体窈窕,哪怕是最难的动作,她也并不比任何舞者差。

这一切,都是为了奔赴他,而带来的结果。

哪怕她并未靠近过陈晏起的世界,可他就像是晨起的日光,让她灰暗辛苦的青春有了最美好的盼头,他是她最灿烂的信仰。

这样,便也是足够的。不是吗?

[十八岁的,很努力的叶鹭]

叶鹭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然后在后面停顿了半个空位,继续无声地勾画道:

[很高兴遇到,最喜欢的陈晏起]

叶鹭看着并不存在的字迹,缓缓站起身,慢慢地舒展身体,将整段古典舞酣畅淋漓地跳完一遍后,她挺胸抬头,朝着镜子里素面朝天的自己露出一个释然的笑脸。

毕业前在学校的最后一个舞台,也是她的第一个舞台。

叶鹭想,就算是跳给陈晏起的告别之舞吧。

如果他看得到。

今年是沪城一中建校八十周年,因此元旦汇演举办的格外隆重,校外联部特意邀请了辰起集团旗下的一家子公司全权操办,就连校门百米开外的街道都被重新休整装饰了一遍。

表演的舞台是操场现搭的露台,采用是双重幕的形式,需要布景的表演可以先在后舞台火速重置,开场时只需要直接打开第二道幕布即可直接观看。

叶鹭彩排的时候,就被节目切换的流程度所震撼,等看到自己的表演的古典舞《春江花月夜》的布景曝光,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浓稠的感动。

只有在舞台上,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被认可的,也是能获得格外优待的,这种感觉于她而言太过珍贵,也过于诱人。

她忍不住想,如果上天实在是抠门又精明,舞台和爱情自己只能选一个,她多半会遗憾爱情的错过,但却不会放弃对舞台的忠诚。

由此来看,她其实也没有非陈晏起不可,至少现在还是。

学姐那天的话,她后来想了很久,这世上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对你好,也没有人会闲来无事毁掉你,如果有局外人真心实意劝你不应当执迷不悟,那八成,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

趁陷得并不深,她理应一鼓作气退出战场,这才是上上良策。

这么想来,叶鹭对这次演出便显现出非同一般的重视,她掩饰过眼底的落寞,对着镜子熟练地描画好妆容。

古镜摆在妆台,镜面里的少女黑发长直,面若桃瓣,叶鹭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这幅样子,绛唇如樱,执玉扇掩面,一举一动莫不如林间惊鸿,如山巅白雪,池中水月,动人心魄而不忍亵渎。

“哇!”旁边的同学看到叶鹭的装扮,表情难掩惊讶,“同学你哪个节目,装扮好惊艳。”

她话音未落,其他人也纷纷看了过来,有惊叹的,有赞美,也有认识叶鹭的人,轻飘飘地出言讥讽。

那人似乎刚被簇拥着从外面进来,张嘴就道:“谁化完妆不好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目视前方,似乎连余光都不屑给叶鹭,“丑女就是丑女,还以为化个妆就真的是美人了,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原本那副鬼样子。”

叶鹭底子好是真,可脸上因为生病吃药造成的斑点却也无法掩饰,她平时很少化妆,因此很多班里的同学都知道她原本的长相。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这些话她早就听腻了。

此时,叶鹭习惯性地掠过这些贬低,心里的若隐若现的酸楚被她一下又一下压下,她垂下长睫,自顾自地合上自己带过来的手工胭脂盒子,转身去柜子里取自己的舞衣。

柜子里的衣服是提前收纳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数字吊牌,可叶鹭翻了两遍,那件白梅刺绣妆就的舞衣却怎么都找不到。

旁边有人走过来,叶鹭下意识避让,结果就听到对方没好气道:“抬起头!总低着头,跟怕了谁似的,一副小家子气。”

叶鹭闻声抬眼,看清来人的脸,忍不住惊异道:“宋学姐?”

宋枝枝已经从沪城一中毕业,现在就读于隔壁街道的沪中大学,再此之前,叶鹭和她的交集只有寥寥几场演出,虽然偶尔会见面,但其实算不上特别要好。

上次借宋枝枝用来练舞的出租屋,她已经很过意不去,没成想宋枝枝虽然嘴巴不饶人,但却十分热心负责,还特意帮她修改了这支原创独舞的细节动作。

按理说这会,宋枝枝也在准备他们学校自己的演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鹭怕自己自作多情,正想着怎么答话,就看到迎面扑过来一叠衣服,正是自己刚刚怎么都找不到的舞衣。

“怎么在你那?”叶鹭奇怪,她拿起舞衣,上面还有淡淡的甜香味,她好像在哪闻到过,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赶紧换上候场,其他的事我来处理。”宋枝枝冷着脸,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叶鹭身边围观看热闹的人很快四散开来,空出一圈。

叶鹭乖巧地拉了拉宋枝枝的袖子,她知道宋枝枝是校长的独生女,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就因为脾气差出名,此时见她跨校给自己出头,感谢之余又怕给她招惹麻烦。

宋枝枝恨铁不成钢地剜了眼叶鹭,又转头看向刚刚嘲讽最厉害的女生,这人她正好认得,是高三五班的司小衡。

她目光右移,瞄准旁边穿黑色裙子的同学,话却是对着司小衡说的,“有人让我转告你,管好你的狗,别出来乱叼东西。”

穿黑裙子的女生立刻就炸了,“嘴巴干净点!你骂谁呢?”

“我骂的。”熟悉的男声突然闯进来,他身形高大,只穿着简单的衬衫西裤,但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蛊惑气质却在禁欲克制的打扮中越发浓烈,他手里还玩着一支话筒,看到哑然失语的女生,不怒反笑道:“你有意见?”

陈晏起一出现,现场立刻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

那些喜欢他的,羡慕他的,仰望他的所有眼神藏都藏不住,仿佛只要他说句话,便是不可抗拒神谕,赴汤蹈火,他们也义无反顾。

叶鹭不受控制地被陈晏起吸引,她僵在原地,只见他笑着朝自己看过来。

这里是女生后台,隔断的地方搭建了更衣室,陈晏起从一开始就斜倚在门口,此时听到人群里的窃窃私语,他随意扯了扯领口的领带,朝着叶鹭说,“要不是我,你舞衣就没了。你好好想想,该怎么谢我。”

宋枝枝和陈晏起似乎很熟,她一脸嫌弃地白了眼陈晏起,“不是说不过来?”

“前头说着相声,后面唱着大戏。”陈晏起眉头一挑,狭长的眼眸里泛起点滴晦暗不明的冷意,可他唇间却依然带着笑,礼貌和气道:“风头被你们抢了事小,我这个开幕主持人外加后台管理怕是要被秋后算账。”

他微抬下巴,朝着一圈人笑道:“自家场子,各位不给个面子?”

叶鹭反应过来,原来晨起集团就是陈晏起家的。

无论如何,在场的人大多被陈晏起说的面红耳赤,不管是真知错的,还是纯粹看脸下菜碟的,大家纷纷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和缓得不像话。

叶鹭在宋枝枝的抱怨声里目送陈晏起离开,她回过神,想起刚刚陈晏起的那句话,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宋枝枝像是看穿了叶鹭的心思,忙道,“就那么随口一说,跟谁都是。下回见着了,就当作不认识,他这人连自己女朋友名字都记不住,不会刻意抓你错处的。”

叶鹭顺着宋枝枝点头,她其实没作他想,只是没想到是陈晏起帮她找回了舞衣,还特意交给宋枝枝送还过来。

上次在出租屋,陈晏起没看到自己的脸。那刚刚,他应该也没认出自己那件舞衣吧?

算了,就算认出来又怎样呢?难道她还能在这短暂的六个月里,和他相知相爱共赴爱河吗?

做梦都没这么荒唐。

叶鹭打起精神,先去更衣室换好了舞衣,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她看到自己脚上那双有些发旧的舞鞋。

从小,母亲就用最严格的要求逼她学舞,除了文化课,她的所有时间不是在练舞就是在舞台上。

刚开始,叶鹭也怨恨过,在每次疼得直不起身走不了路时,她总会憎恨母亲的执念,因为跳舞她失去了所有同龄人的自由和快乐,没有朋友,和所有人的世界格格不入。

可慢慢地,叶鹭发现哪怕是自己最讨厌的跳舞,也有自己的可爱之处,在舞台上,她找到了与自己和解的方式,也感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种自由。

她得到过赞誉,拿到过奖杯,哪怕是戴着欺骗他人的面具,可这都是自己应得的,是别人做不到的。

以前,她从未想和任何人争辩,但这次,她罕见地想最后为自己说句话。

叶鹭一直紧绷的身体渐渐舒展,她慢慢地松开攥紧裙摆的手指,仰首挺胸,然后孤注一掷似的,抬头走向已经准备要候场的司小衡。

司小衡似乎没想到叶鹭有胆量过来,她手上还捏着击打架子鼓的乐器,扯起玫瑰红的唇角,朝着叶鹭冷笑一声,“找事?”

元旦活动大多是高一和高二年级参加,高三很少会有人主动报名,叶鹭以前从未参加过汇演,上课也不在学校,因此很多低年级的同学都不认识她。

此时,当她顶着这张古典美人妆和被称为校花的司小衡站在一起时,人群里便有人开始兴奋八卦。

“那谁啊?居然把校花给压下去了。”说的话人声音很低,但现场实在是太安静了,以至于每个字都被当事人听得一清二楚。

叶鹭很少与人交恶,也不爱去较真,但她也知道,如果不是陈晏起和宋枝枝,失去舞衣的她也许就无法上台演出。

她无所谓被嘲讽样貌,被奚落痴心妄想,但是她讨厌有人借着私心,不择手段地来冒犯她的舞台。

这是她在学校的第一场演出,也是毕业前的最后一场,是她隐秘暗恋的落幕,也是她给自己最体面的退场。

任何想要毁掉它的人,都应该付出代价。

“攻击长相有点没品。”叶鹭走到司小衡面前,她个子不算低,声音也并不高,语调柔婉地道,“敢不敢和我台上比一比。”

旁边有人哄笑出声,候场区的过道里站着几个男生,隐约听到美女间传出这种挑衅的话,也远远地吹起了口哨。

司小衡这才正眼看向叶鹭,她撑起身子站直,打量着她说:“玩个大的。”她说:“输了的人,永不登台。”

叶鹭:“好。”

司小衡除了是其他乐队的鼓手,自己也要表演一段现代舞,叶鹭在她之后的第三个节目上场。

候场的时候,宋枝枝还在念叨叶鹭的逞强,“和那种人打什么赌,她自己不一定守约,但你要是输了,一定会付出代价。”

“学姐,你是专程来看我演出的,对不对?”

舞台两侧光影交错,提着荷叶边的裙摆站在台阶上的叶鹭突然问。

宋枝枝仰望着叶鹭,她长发挽起,脖领修长,服饰简单,腰肢收束,本就漂亮的眉眼在手里的玉色扇子开开合合间闪烁出夺目的光彩。

她一时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只觉得仿佛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人——站在舞台上的叶鹭锋芒毕露,有种别样的桀骜。

宋枝枝头一次觉得,也许叶鹭没有看上去那么怯懦,她不是鲁莽的,也不是脆弱的,她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聪明,懂得保护自己。

她错开视线,目光扫过观众席前面的密密麻麻的荧光棒,继续说,“某人吹牛,说古典舞也能炸翻全场。我只是,想凑热闹看个笑话而已。”

叶鹭俯下身,眼底光华流溢,她缓缓笑道:“学姐,记得别闭眼。”

她说这话时,自信而耀眼,身影透过幕布映入另一个人的眼帘,而后如烟花过境,观之不忘。

陈晏起侧身,示意报幕的男主持催进度,随着候场区的人员流动,他的视线追着陈旧的舞鞋,停留在幕布之后的荷塘,辗转片刻,方才慢慢收起。

明月相辉映,如梦似幻的云雾泛起,叶鹭听着鼓点,轻轻地闭上了眼。

“妈妈,你第一次登台的时候害怕过吗?”

“会怕。”

“那怎么办?”

“看观众席。”

“人那么多,我会紧张到忘记动作。”

“那就看,你心里独想看到的那个人。”

叶鹭透过扇沿看向观众席,人海茫茫里,属于陈晏起的座位始终都空着,但奇怪的是,她在心里仿佛真的看到了妈妈所说的“那个人”。

不同的是,妈妈说的是故事的开端,而她却是在告别。哪怕他从不知晓,她也依旧要为自己的暗恋盛大落幕。

以一曲《春江花月夜》,别一个缱绻梦中人。

再见。

叶鹭在心里念道:陈晏起同学。

叶鹭正兀自跳着,忽然听到鼓声中断,很多人都从座位上起身,耳畔传来轰隆声,有人朝她招手,尖叫,惊呼。

“跑!快跑!!”

“啊塌了——”

叶鹭下意识后退,刚转身就看到面前的横梁突然砸落下来,她慌忙闪躲,毫无章法,就在她觉得求生无门时,幕布一侧突然冲进来一个高大人影。

他一只手护着她的头,将她整个人都围在怀里,在舞台塌陷之际,叶鹭看到他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盔甲,将他们置入安全区域,为她挡开了最致命的一击。

重物坍塌声中,叶鹭听到头顶的陈晏起闷闷地咳了一声。

她伏在他的胸膛,只觉得半张脸都被他的手臂压得发麻。

叶鹭视野有限,看不清陈晏起的姿势,她潜意识里略动了下脖子,却被他死死按下,紧接着,她便听到头顶的落下温热的呼吸,陈晏起含着笑,仿佛若无其事地说,“别动,再动我就撑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晏哥没救阿路,也许阿路会有一段新的感情,从此幸福美满。但同时,阿路也可能会受伤,会失去她的舞台,永远活在母亲的与自己施加的双重痛苦里。两个人在本该结束的时候开始了,所以……很难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