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远行天地

雪从绵水以北,纷纷扬扬,一路下到大陆南。

位于东面的孤山,诸峰白首,唯明光峰上镇派神剑不染,翻起一点鸦色。

各大门派皆有人至,或境界高深,或位高权重。来者不言喜事,迎门之人不着明艳衣服,山上山下俱缟素。

天空阴霾,虫鸟沉寂,人面苦肃,祠堂内外风吹雪,一片幽幽灯烛。

这是孤山雪意峰峰主,陵光君晏无书的丧礼。

山门不开,无法上到孤山的人在山外叩首吊唁,人群如长龙,一时间,四野起哀声,戚戚不可绝。

堂上所置,乃是一把剑。

三尺三寸青霜明雪,剑名天地潮来。

是剑起天地震,江湖潮来青。

晏无书没有留下尸身,孤山以此物做为缅怀。曲寒星跪于剑前,夫渚在他左侧,右侧则是容远。

再之后,是孤山诸人,及各门派来访的宾客。

萧满在停云峰。

停云峰不停云,山间风烈,吹乱白雪。

溪涧桃林花谢久,小楼窗外,种在池里的莲,亦早凋零。水面结了一层薄冰,雪开于其上,似又绽放成莲。萧满眸光望定片刻,偏转开,缓慢环顾此间。

分明还是晚秋时节,景却都成冬之景,处处意萧索。但萧满看了许久,待得远处传来钟声,才振袖提步,往山外行。

一人忽至身侧,萧满偏首一看,是掌门沈意如,萧满辈分上的师姐,晏无书的师叔。

萧满停下,唤一声“沈师姐”致意。

沈意如回了句“师弟”,将一物递至萧满面前。

是一枚白玉戒指,在细雪映衬下,莹润出温和微光——晏无书的乾坤戒。

“他定然希望,这些东西都由你收着。”沈意如说道。

萧满的拒绝不假思索“在我这,或者在他处,并无区别。”

他目光很平静,语气很平静,静得比轻轻飘飘的雪还要凉薄。

荒野一役后,有许多人对他道节哀,说陵光君居功至伟、能与天齐,彼日轮回转生,定能再登大道。萧满对此没有任何表态,冷淡疏离、不予回应。

于是那些人不再来。

背地里都道停云峰上这位性情过冷,唯独曲寒星和别北楼察觉出了,如今的萧满并非性情冷,只是这人间红尘中,一直拽着他的那根线断了。

身处之地太高,而高处不胜寒。

“小师弟,你看着落在人间的雪。”

萧满的答案在沈意如意料之中,她笑了笑,笑意中有些微的叹。

“有人觉得它胜过寒梅、冰清玉洁,将它入画、用它煮茶;有人却觉得与沙尘无异,待得晴雪,还需花力气去扫,甚是烦厌。不同人看法不同,在我看来,它们在你手中,是最好的归宿。”

她保持着将东西递给萧满的动作。

一片雪花落下,在即将靠近时,被流转其上的灵气挡开。

萧满沉默片刻,把戒指拿到手中。

乾坤戒无法放入另一枚乾坤戒里,一番思量,萧满将它戴在了左手中指上,和自己食指上的那枚相并。

沈意如又取出一物“这是他的剑。”

天地潮来剑。

——远处祠堂,丧礼仍在继续,供人祭奠参拜的已换成灵牌。明煞霜雪的剑刃被收入鞘中,柄上剑穗轻摇,又掠一片雪花。

“这才是你真正想要我收下的东西。”萧满点出沈意如的心思,“曲寒星和容远是他的徒弟,现在曲寒星已有剑,但容远还没有,这把剑,该由他来承。”

沈意如一刹无言,转而点头道“师弟说得对。”

“告辞。”萧满垂眼,抬脚前行。

沈意如未拦,只在他身后问“小师弟,你打算去何处?”

素衣翩飞,白雪飘转,萧满不答。

“有人说,陵光君的陵光二字,该改为齐天。”沈意如又道,说这话时,她看的并非萧满,而是头顶长天。

“他比天高。”

萧满脚步不停,留下清冷四字。

当——

又是一声清钟响,响彻孤山,传遍天地。

数日后,极北。

风雪甚重,四野冰封,前行无路,放眼望去,不见任何活物,连棵草都无。

萧满行于此间,狂风重雪不阻脚步,唯一袭素衣招展猎猎。

他脚下所踩,乃是通天之路。并非修行者飞升时走的那一条,而是天的信徒曾磕长头叩拜朝见的路,但在数万年前,这条路被切断了。

对外声称切断,实则是隐藏,想要寻见此路,需要极大的机缘。萧满花了数日便得以踏上,是因为手里的见红尘在引导他。

他没有去想缘由,一心往前走。

这里没有日夜交替,无论何时,皆是一片茫白,时间的流逝难以计算,萧满也不知晓自己走了多久,或许已有数日,又或许只有数个时辰,难得的,一成不变的景色让他厌烦感。

萧满驻足,缓慢吐息过后,抬起手中剑。

一剑光寒。

满目冰雪碎于一剑下,伴随着轰响,四方山石归于本来颜色。

天地都在摇。

下一刻,有流光落地成人,对着萧满呵斥“何人敢在天之殿前放肆!”

“原来这里就是到了,天道在何处?”萧满注视着对面人问,眸底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在意的也仅有这个问题。

来者身穿银甲,从虚空里抓出一把刀,低喝道“无礼!”

这人大抵是这里的守卫。

萧满听见这二字,轻轻一转见红尘剑锋。

他又要出剑,赫闻此时,有声音从远处传来,说道“让他过来。”

“是。”守卫不情不愿收刀,侧身让出路。

萧满往前走了一步。

前方情形倏变,变成了春林清溪,宫殿幽静。

萧满再行一步,入得殿门。

殿上无人,正南面高悬一椅,他一眼瞥过,就这般站在中央,手提长剑,不挪不动。

不多时,有个小孩儿模样的人从后方走出来,乍见萧满手上见红尘,眉梢蹙起,往后缩了缩脖子。

“天道?”萧满冷声问。

“正是吾。”小孩儿点了下头,用词颇为古旧。

他便是此方世界,天行之道的意识化身,看不太出修为深浅,但当板起脸、端起架子时,便流露出属于上位者的威严。

可萧满目光轻轻扫过去,小孩儿身上的架子便垮了。他坐进那张椅子后,颇为不自在地扭了扭,清咳一声,道

“吾知晓你的姓名,萧满,人间方经一场恶战,吾……”

一番长叙的开场,萧满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直接问“十三年前,你让极东雾岛去大昭寺传信,说照世镜照出,我和晏无书有一段姻缘。这段缘,是真是假?”

这些年,大抵从未有人在天道面前如此放肆过,萧满的态度让他面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悦,连带声音都低了几分“吾不说假话,照世镜上的确照出你二人有缘。”

“有缘。”缘可以有许多种,姻缘不过其中之一。萧满低声重复这个词,眉梢微挑。

椅子里的天道明显瑟缩了一下,有些心虚。

萧满没在此时同他计较这个,淡声道“你为天道,悬天大陆,你是至高,但一个人是否能够飞升,并非你能决定的。晏无书在和释天对战之中引来飞升雷劫,他若走了,这世上没人能杀死释天。”

天道听后立刻摇头纠正“不,杀死释天的是你们两个人,如果没有你,陵光君做不到如此。”

“正因我和他缺一不可,所以你提前那么多年,将我们绑在一起。”萧满冷冷看着对面的人。

天道垂下眼,手抓了抓袖摆,嘴唇嗫嚅许久,小声道出一句“请节哀。”

萧满知晓自己说对了,他和晏无书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天注定。

强扯上的一段缘。

他心中并无哀,甚至无甚情绪上的波动,语气越来越淡

“我早就应该死了。释天想在悬天大陆上建立一座佛之国,不能缺了我的力量,所以他不让我死。”

“那你呢?身为天道,和此世共存的你,若此世被释天毁灭、会跟着一道灭亡的你,又是否希望我死呢?”

这话语气虽轻,淡得近乎于无,但话语内容却重,天道半晌都没能说出什么。他垂着脑袋在椅子里的坐了好一阵,起身走下来,对萧满致了一礼,然后道

“是,你之所以能够重生,也有我的手笔在里面。”

萧满不言,注视着他,目光幽冷。

小孩儿被他看得浑身难受,在殿上走了几圈,突然跳脚,破罐子破摔道“我是真的没有办法!红焰帝幢王佛要毁灭这个世界,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灭亡——不仅是苍生百姓被屠戮,我也会跟着消散的!”

“可我又不能直接插手!我在许多事上,的确拥有你们无可匹敌的力量,但事关我存亡本身,却又无可奈何了。送你回到十年前,让你和陵光君提前结侣,是我能做到的极限!”

“提前?”萧满抓出他这段话中的某两个字。

小孩儿一怔,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垮下肩膀,斟酌许久词句,“……你和他的确有这样一段缘——若按照上一次的轨迹。但现在不好说,你重生了一次,命运线变得模糊,前路如何,连我都看不见了。”

“行。”萧满道,嗓音冷冷清清,质地如冰。

说完就走。

当他即将跨出门槛时,听见天道犹豫的声音

“……你,你还有别的想问的吗?你们救了这片大地,也救了我,是我的、我的恩人,你可以多提几个问题,甚至还能提些要求,不过不能太过……”

天道最后的“分”字还未说出口,萧满倏地转身回来。

通体玄黑的见红尘从手中递出,之后的动作便看不清了,极快,快到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他站在那,动也不动。

却见半刹过后,宫殿内炸起数不清的寒光,光连成片,梁柱崩坏,屋顶四壁訇然塌陷。

等天道反应过来时,他坐在一片烟尘之中,沙粒木屑满身,狼狈不堪。

天道盯着宫殿外萧满的背影,几乎要将眼瞪穿,紧接着暴跳起身,震怒大吼“见红尘的主人都这样横吗?但凡修行者,见到了我,哪个不是恭恭敬敬?唯独你们——上一个来,直接把我修为打散了,害得我不得不重塑躯体,这个……这个竟敢拆我的房子!”

“萧满你这混蛋——就算我无法直接插手,你这辈子别想飞升了!”

天道说这话,萧满已走远。

通天路上清寂冷冽,景致一成不变,他逆着来时路行走,素白衣袂起落,转瞬不见。

天道不允许飞升又如何?萧满本就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