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清透,于虚空之中回转浮动,犹如点点碎金,但见红尘折不出星点光芒,漆黑如泼墨,而剑上缭绕灵力光华,自萧满身后飞掠而出,须臾间来到别北楼三尺开外。
这不是凡夫俗子间的战斗,兵刃一定要触碰到身体,才能造成伤害。
剑在三尺外,剑风已至面门,别北楼整齐束起的发被吹乱,蒙在眼前的白缎微有起落,但没被吹开。
萧满目不转睛盯着他。
赫见此时,别北楼唇一抿,竖抱的琴打横,脚步错开,右手一抬,猛扫琴弦。琴上流光飞出,琴音凝成有形的刃横悬在半空,同通体玄黑的长剑对峙。
这一刹那,擂台上风停止流动,人分隔两边,剑与琴刃相对相接,一切都是静止的,仿佛时间都停下。
下一刻,擂台上的风和光影活了过来,萧满剑指一划,将见红尘召回,同时足尖猛踩地面,掠出之后接住自己的剑,于虚空之中起势,向下斩出一剑。
轰!
剑气沛然,高台之上尘埃四起,而定睛一看,尘埃之中已无人影——别北楼抱着琴,在剑落下的前瞬,来到了萧满身后数丈远处。
紧跟着左手一打,将琴掷出!
六弦琴高速飞旋,萧满疾掠之后回身,迎着那琴过去,足尖踏过,借力跃得更高,再沉然下坠,向手中无琴的别北楼发起进攻。
这一剑挟着的力量极沉,仿佛泰山压顶。
萧满在心中推算着别北楼的应对:他若是选择召回长琴,必失去防御的时机,所以要么选择躲,要么直接用灵力回击。
心念电转,剑逼近地面,别北楼站在原地没动。
就在剑风狠狠灌向他的那刻,淡青色的袖袍逆风而起,手掌翻出向上!
——他出了掌。
一掌对一剑,他架住了萧满借着落地之势发起的悍然一击。
萧满收剑后撤,别北楼撤掌召琴,从原地退开。
此时再看,那地面竟是起了凹陷。
“你不止归元中境。”别北楼站定之后,轻声对萧满道。
萧满将剑举平:“你也不止归元上境。”
“有趣。”别北楼若有所思点头。
“还行。”萧满面无表情。
两人言罢,同时出招。
琴音激昂,剑声铿锵。
萧满的剑法在孤山数峰剑法之中不断变换,别北楼琴声亦在更变。
剑起琴落,凛风与音相和,擂台之外花纷纷、叶纷纷,擂台之上光浩浩、影缭乱。辰光在向前流逝,苍穹之中昼阳在偏移,过了一刻,两人仍未分出胜负。
又是一次剑与琴相逼,别北楼转动白缎后的眼眸,对萧满道:“或许战至最后,我们只能打成平手?”
萧满没有回答。
广陵试有过这样的先例,大抵是在百余年前,有两人从日上中天打到了日近薄暮,打乱了后续的比试安排,自那之后,便多了一个规定:若是半个时辰仍未分出胜负,则以平局记之。
现在不过一刻钟,萧满心思丝毫不动。
琴剑相接之后相离,萧满退至三步外,白日的清光落满身上白衣,漆黑的眼眸自下而上渐渐高抬,视线落到别北楼的脸上。
他又感受到了别北楼的目光。
这人其实未瞎?
萧满心想着,剑随念动,骤然飞出——冲向之处赫然是别北楼双目!
是真瞎还是别有原因,试一试便知。
别北楼拂过琴弦,清音再次化作利刃,将挟着冷冽气息的见红尘阻拦在半空。
试探没有成功。
但萧满并不气馁,剑指一抬,十数把铁剑浮到空中。
再一划,十数把剑化作十数道流光,如流星坠落一般,砸向别北楼!
别北楼再拨琴弦,琴音化作浪潮拍向这些从高空坠地的光华。萧满抬起的手做了一个“收”的动作。见红尘倒飞回去,萧满疾速掠出、抓起见红尘的剑柄,挽剑而起,断开浪潮,一剑直逼别北楼喉间。
萧满完全接近了别北楼,两人仅余寸许距离,几乎鼻尖对着鼻尖,漆黑的眼眸紧盯对方覆在眼前的白缎,而他们之间,是一剑相隔。
别北楼只有一把琴,而他有很多把剑,他用那些剑分散了别北楼的注意力。
哐当——
哐当——
被琴音斩断的铁剑坠落在地。
与此同时,擂台上传出一声鼓响。
咚!
。
“胜者——孤山萧满。”比试裁判者高声说道。
萧满收剑后退,面上波澜不惊。
别北楼在“看”他,脸上没有失败者的不甘和失落,眉宇之间所浮现出的情绪,更该称之为惊喜。
他“哈”的笑了一声,拂过衣袖,转身走下擂台。
“我们秘境中再见。”
两个人离开得都干脆,等看台上的人迸发出欢呼时,踪影全无。
药谷众弟子面露遗憾,但也仅是遗憾,没有愤怒懊恼的情绪——他们走的道乃是医道,于武道并不精通,对秘境之前的擂台战,本就没抱太大期望。
孤山这边则是沸腾了,曲寒星兴奋得挂到了莫钧天身上,发疯似的舞动双手。
莫钧天一连后退数步,很是难受,曲寒星却浑然不觉,还是宋词出手,将他给撕下、丢到地上:“你看看你,跟条八爪鱼似的!”
“你笑得都打鸣了,你还说我?”曲寒星不服气。
宋词想起方才自己笑着笑着走了调,脸一红,拱手道:“那就彼此彼此吧。”
擂台下方,别北楼不见踪迹,萧满挑了条僻静的小道,打算直接回去白鹭洲,却见一人从花下转出,温和对他笑:“恭喜。”
“魏兄。”萧满冲魏出云点头。
魏出云走近萧满,帮他摘掉落在肩头的细小花瓣,再转身,与他并肩前行,道:“方才一战,甚为精彩,我自愧弗如。”
“若没有你将自己的经验见解告诉我,我恐怕不会赢。”萧满郑重向魏出云拱手:“还要多谢魏兄。”
魏出云忙摆手:“别谢我别谢我,今日大胜,小师叔祖总不会拒绝庆功宴吧?”
萧满想起方才看台上传来的曲寒星疯狂的笑声,心说这样的情形,于情于理不该再拒绝,便问:“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魏出云反问他。
“火锅。”萧满随口道。
“好,我通知曲寒星他们。”
魏出云即刻安排与通知,将地点定在就近的、口碑上佳的一家火锅铺子。他带萧满过去,其余人还未至,便先点了些菜。
吃的是鸳鸯锅,分为两格,一面红汤一面清汤,红汤以牛油打底,浮满花椒与辣椒,清汤则是骨头汤,加了少许番茄与枸杞。
萧满惯来吃清汤,魏出云把这一面转向他,往里煮了些青菜和肉。
他们两人相处总是安静,交谈不多,等曲寒星一到,场面立刻变得热闹。
“满哥,你一定不知道,这大街上,已有人在为你作诗了!”曲寒星还未坐下,便说起路上见闻,“哇塞,什么‘长剑惊落雷’‘白衣更凛雪三分’,写得天花乱坠。”
“还有唱歌的!”宋词接过话头,捏着嗓子给众人来了一段。
唱得不是太好,但不妨碍曲寒星满心振奋,一拍大腿,道:“真是大喜之日!”
店小二推门上菜,有肉有菜,还有数小壶酒。曲寒星眼珠子一转,对萧满道:“满哥,此等大喜的日子,咱们是不是该喝上一壶?”
“小师叔祖拿下魁首,当该以酒庆祝!”宋词立刻附和。
两人拿出了比在擂台上出剑还快的速度,凑到萧满面前,以壶相敬。萧满不着痕迹往后挪了些,忽见没怎么说话的莫钧天也拿起酒壶过来。
这酒闻起来有几分苦冽,萧满拒绝:“你们喝。”
曲寒星一本正经:“满哥,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怎可少了酒?”
萧满想起昨日因半壶葡萄酒而喝醉,继续拒绝,曲寒星等人却不依不饶。
这时闻得一声轻笑,有个人出现在他身后,一手搭上椅背,一手越过他,拿下曲寒星递来的那壶酒,道:“我们小师叔不愿喝酒,不如我代他陪你们喝。”
并非一句商量,言罢仰头,将酒饮尽,还到曲寒星手上。
来者玄衣银发,正是晏无书。
曲寒星、莫钧天、宋词三人见状,喝完壶中酒,赶紧退回自己位置上。
晏无书笑笑,轻甩衣袖,坐到萧满身旁——他们本有五个人,店家安排了一张八仙桌,萧满与魏出云先至,各坐一方,不曾想会有人不请自来,留下可乘之机。
锅中汤正沸,晏无书一手端碗一手执勺,从清锅里打了半碗汤上来,放到萧满面前,对众人道:“诸位不介意与我同桌吧?”
“师父您老人家大驾光临,使得这家店都生辉,这家火锅店荣幸啊!”曲寒星从红锅里捞出数片肉,满脸堆笑送入晏无书碗中,“同时也是我们的荣幸!”
“我从前怎不知你这般会说话?”晏无书道。
曲寒星:“那我多说点给您听?”
他惯来会插科打诨,雅间内稍显压抑的气氛被冲淡,其余几人纷纷提起筷子,但没人再唱歌念诗,热闹终究是少了些。
萧满垂目一扫面前的汤,再偏头看晏无书。他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赶人。这人大抵因他而来,他走,这人应当会跟着。
思及此,萧满起身。
“满哥?”曲寒星不明所以。
其余人亦抬头,而晏无书坐在凳子上,正慢条斯理给自己盛汤。
萧满察觉出晏无书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道似乎推算错了,但无妨,他手一伸,不管晏无书是否还拿着汤勺,拽起他来到外面。
街上人群三三两两,猫在台阶下,双爪捂脸,睡得安详,天空中昼阳渐渐西沉,往地上落下的影子斜而长。
这是一幅悠闲的薄暮街景图,晏无书一手汤勺一手汤碗,显得格格不入。
他撩起眼皮:“小凤凰?”
萧满瘫着脸:“你影响他们吃饭的心情。”
“所以就不给我吃饭了?”晏无书哼笑说道。
“你已辟谷,无需吃饭。”萧满语气冷冷。
晏无书反问:“他们何曾没辟谷?”
萧满仍是淡漠神情,晏无书肩膀垮下来,接着回看一眼火锅铺子,把手里的东西举起,问:“我把碗和勺还给人家,总行吧?”
雅间。
晏无书被萧满拽走后,宋词长舒一口气,从锅中捞出数片肉,蘸料吃下,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倏尔之后,问曲寒星:“你师父怎么老是追着小师叔祖不放啊?”
“大概是到了……求偶期。”曲寒星正在吃鱼,话有些含糊不清。
宋词没听清楚:“啥?”
曲寒星把鱼肉咽下,喝了一口酒,伸手指向窗外怒放的桃花,说:“你看,现在是春天了嘛,求偶的季节到了。”
“嗯?”宋词皱了下鼻子,豁然开朗,一脸震惊:“不是吧!”
“真的,没有错,我师父一心想着让满哥回雪意峰,把他从我的小师叔祖变成我师娘。”曲寒星又夹了块鱼到碗里,以一种过来人的感慨语调说道。
“那那那那那……小师叔祖呢?小师叔祖是什么反应?”宋词惊得跳起来,“小师叔祖有答应过什么吗?”
回答之人是莫钧天,他根据自己的观察得出判断:“我感觉萧满不太在意晏峰主,经常不搭理他。”
“真的吗?”宋词脑袋转个不停,视线在曲寒星和莫钧天身上来回移动。
曲寒星语重心长道:“是的,我师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刚才被小师叔祖二话不说提溜出去了,他不会对小师叔祖怎样吧?”宋词思索片刻,担心起来。
“我师父肯定在暗地里高兴,现在他们可以两个人单独待一块儿了。”曲寒星不以为然。
“还要再吃点什么吗?”一直没说话的魏出云突然出声。
其余三人都摇头说不用。
魏出云起身道:“我去结账。”
“多谢魏哥请客!”曲寒星笑着拱了下手。
雅间的门开了又合,将谈笑声隔绝,魏出云站在廊上,面上的平静无法维持,眼底的愤怒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闭上了眼,深深吐纳,再睁眼时,面无表情,走到楼下月台前,却被告知——
“公子,你这一桌的账,方才有人结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