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花开荒夏

瘦猴蜷缩在地,痛苦地捂住腹部上血淋淋的伤口,牙齿直打颤,冷汗如雨落下,疼得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回答问题。

余下二人在瘦猴倒下时便生出逃跑意图,但空有此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处,连转身都做不到——继而被猛然一扯,和瘦猴摔在一处。

“竟是……孤山的……太玄境……”壮汉察觉到晏无书的实力,撑手直起上半身,瞪眼看着他,艰难开口。

晏无书按在萧满掌心上的手垂下,另一只手则抬起来,食指一拨,让折扇在指间转出一朵漂亮的花。

听之又是一笑。

“先别急着杀他们。”萧满抓住晏无书手臂。

晏无书哼笑,偏头看定萧满,说:“我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人吗?”

又道:“我先问他们几个问题。”

他朝前走了几步,把茶棚里倒下的凳子捡起来一根,坐上去,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不紧不慢开口:

“本来呢,我是不介意本门弟子在外出历练过程中,经受一些危险的考验。但三个归元境对几个抱虚境的小孩出手,未免太夸张了些。”

晏无书话语间带了丝懒散的笑,可说到此处,笑意淡去,眸光变得凌厉,声音冷下来:“说吧,为什么而来。”

“若告诉你,你会放过我们吗?”老道在地上挣扎一番,仰起脖子,浑浊不清的眼珠子盯紧晏无书,喘着粗气问。

晏无书没回答,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那我们说出来,岂不是很蠢?”老道嗤笑。

伤得最重的瘦猴抬起眼皮,恨恨说道:“这……这本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遇、遇上你这等修为境界的人,是、是我们运气不好。任务毁了,兄、兄弟,来生……来生再见!”

他存了死志,骨头断了,但体内灵力还能受控制。话音落地,瘦猴调转灵力,猛冲自身经脉,企图以这样的方式自戕!

晏无书抬指一弹,虚发一道气劲,制止了他。

瘦猴半抬起的背颓然倒地,口上依旧不择言:“孤山人……果然可恨!”

萧满走上前去,途径晏无书时,短暂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按道理,出手的人该是白师兄。”

“白……师兄?”晏无书不自觉地眯了下眼。

“我们小队的带队者。”萧满以为晏无书不知此人是谁,解释说道。

晏无书往四周一扫,道:“不在附近。”

萧满不由蹙起眉,想到某些东西,转头望定地上三人,说:“一直跟在我们身边的那个归元境孤山弟子,被你们收拾了。”

他的语气充满肯定,绕着他们转了一圈,又问:“那个孤山弟子是死是活?”

地上三人俱不回答,那瘦猴甚至冷笑出声。萧满便知,这些有勇气自毁的人,是断然不会给他答案的。

萧满垂眸,细细打量他们的神情:“你们先解决了白师兄,接着向我们四人同时出手,想来不是寻仇,而这个地方是从虎鼓山到云台镇的必经之地,你们是为了不闻钟。”

“当然,为什么要出手抢不闻钟,你们亦不会说。”

壮汉直接闭上眼:“要杀就杀,哪这么多废话!”

他们的态度很干脆,坐在凳子上的晏无书挥挥衣袖:“罢了,他们想死,就让他们就死吧。”

萧满眼神中浮现犹豫。

禁制随着晏无书的动作一松,地上三个归元境抓住时机,迅速利落运转周身灵力,逆着经脉横冲直撞,不过眨眼,但闻一声轰响!

他们铁了心要自寻死路,相差两个大境界的萧满根本来不及阻止。

街面上血肉骨块四溅,灵气碎光乱飞,晏无书抬手做了一个抓的动作,把萧满拉回去,再覆手一压,落下一道隔绝屏障。

萧满从未见过这样的死状,便是人生的前十年,在满是泥泞污浊的臭水街里遭人欺负时,亦不曾目睹这样恶心的场面。他脸色刷白。

同样不适的还有曲寒星几人,他们本有一肚子疑惑,如今也只剩下捧腹作呕。

晏无书神色平静,拽了萧满一下,让他面朝自己,低声道:“这是明智的选择,他们说与不说,皆无活路。”

“不说,于我而言他们没有任何价值,该死;说了,便是主动暴露组织,饶是我放过他们,那背后的组织亦不会让他们留在世上。”

“好歹是归元境,带回去做粗活,不比低阶杂役弟子好使?”曲寒星捂着鼻子,瓮声瓮气说道。

晏无书平平反问:“孤山是什么废物回收所?”

这话颇为冷厉。

修行界中境界分五重,境界之间差距悬殊,于低境界修行者而言,高境界者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压力,更何况晏无书的修为高出他们那般多,此时又不曾收敛气息。

曲寒星不敢再言,往后挪了挪,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里。

在场之中唯一习惯了晏无书的人是萧满,他往旁侧稍微站了些,把晏无书挡在身后,对他们三人道:“看他们的行动,想来将我们探得相当清楚,既然目的在于不闻钟,我担心诗姑娘会有危险。”

“我们得立刻去虎鼓山。”魏出云沉声道。

“不闻钟不是件低阶法器吗?何至于几个归元境来抢?”莫钧天十分不解,“而我们也都见过,它身上除了有灵气外,确实什么作用都没有。”

曲寒星嫌弃地“啧”了声:“不仅没什么作用,还特能折腾。”

“你们的任务是找不闻钟?”被萧满挡住的晏无书忽然问。

“你知道?”萧满歪头看向他。

“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晏无书摸摸下巴。

说完起身,把玩着折扇又道:“不过这是你们的任务,要自己思考。我去寻你们那位白师兄。”

晏无书迈开步子朝着云台镇外走,顺道清理了那三个人的尸身。曲寒星左右看了一眼,冲着他执礼:“多谢……前辈出手相助。”

“前辈”二字顿了顿才出口。魏出云与莫钧天亦认真行礼,向晏无书道谢。

萧满在原地犹豫一瞬,脱下腕间藏着阿秃的佛珠,交给魏出云,道:“你们去寻诗姑娘,若遇到危险,佛珠里的小鹿会现身帮忙。”

继而转身向着晏无书:“我和你一起。”

萧满面对晏无书时神情终归是平淡的,却藏不住眼底的好奇与探究。晏无书见状笑了笑,停下等他。

而萧满真让他等了片刻。萧满捡起那三人遗留在地上的乾坤戒,把它们交给莫钧天,道:“算是战利品。”

说完才走去晏无书身侧。

晏无书难得取出了剑,三尺青锋变宽变大,他坐在前方御剑,萧满站在靠近剑柄处,两人一道远去。

这一天又是个晴日,昼阳从东方慢慢上爬,云台镇里已有些热气。修道之人虽无所谓,但曲寒星还是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望着萧满与晏无书二人的背影,道:“哎这个人,果然不是菜夫啊。”

“太玄境的人,怎会是菜夫?”莫钧天早觉得此人非同寻常,加之上回萧满解释过,已不将“菜夫”之说放在心上。

“他是太玄境,可满哥一点都不怵,不一般不一般。”曲寒星语调感慨。

莫钧天:“你也不一般,竟然敢顶他的话。”

“这叫不畏强权!”曲寒星浑然忘记先前被晏无书一句话慑得不敢动弹,抖了抖衣襟袖摆,说得理直气壮。

他二人收回目光,回看一眼狼藉镇口,又是一阵唏嘘。魏出云沉着眉稍,视线依旧在萧满离去之处,似在思索什么。

曲寒星拍了拍他肩膀:“别看了,咱们再修行几十年,也能有那样的能耐!去虎鼓山接诗姑娘,她可不能出岔子。”

片刻后,魏出云才应声:“嗯。”

魏出云直接祭出云舟,三人飞速离开。

片刻后,化作废墟的茶棚底下,确定已无危险、满身是灰的老板钻出来,向着长空大喊:“喂,我的茶钱!”

长空之中倏然远行的人自是没有回应,他无法,只能一屁股坐到地上,冲着那堆废墟痛哭出声:“神仙打架,殃及我们这些小鱼小虾啊!”

下一刻,闻得一声铛啷响,有颗金珠子落到他脚边。

茶棚老板瞪大眼,愣了一下,捡起来一番辨认,破涕为笑,朝着金珠子掉来的方向跪拜叩首:“谢谢神仙,谢谢神仙!”

剑上风冷,但穿行白云间,别有一番趣味。

萧满站在剑上,将晏无书往云台镇茶棚老板面前丢金珠子的动作尽收眼底:“你是从神京过来的?”

晏无书侧身过来,一改盘膝姿势,单腿屈起,另一条腿挂在飞剑边缘,轻晃着,说:“我在夫渚颈间的法器上施了一点小术,它若想挣脱禁锢,我会感知到。”

便是肯定的意思了。萧满敛眸:“……谢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晏无书笑了笑,但这点笑意很快消失,他不错目地凝视住萧满,连带声音都低了几分:“也不必如此生分。”

“没有生分。”萧满依旧垂着眸。

“那就是在与我置气。”晏无书往萧满的方向探了探脑袋,“到底是为什么生气?”

“也没有生气。”萧满回道,他习惯性去摸腕间的佛珠,捞到空,才想起之前把佛珠借给魏出云他们了。

飞剑仍在前行,速度却慢了些,云台镇镇外的田野映入眼帘,风摇曳着金黄的麦浪,农夫扛着镰刀穿行其间,而陌上小道,光着脚丫的孩童正快步奔跑。

时间的河流亦奔腾不休,纵使晏无书现在什么都不曾做过,纵使一切尚未发生,纵使他或许有能力改变,但前世那一场伤永远铭刻心上。

对于晏无书,萧满没有生气,不过有些绝望而已。

火烧得太烈,红尘又太苦。是花开荒夏,烈阳熬煞,一腔热忱空付。

萧满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晏无书也不再开口。

飞剑降低高度,在田野上空盘旋着寻找白师兄的踪影,萧满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抬起眸,问出自己的来意:“对不闻钟,你知道多少?”

“问我啊?”晏无书撩起眼皮,哼笑着道,有那么几分打趣的意思。

“这事的凶险程度,已超出寻常低阶弟子的历练范畴,不问清楚,我心有担忧。再者,只规定不许向带路人求助,没说不能向你。”萧满平静说道,随后在心底补充:而且现在也只能问你。

晏无书晃了下伸到剑外的腿,视线落到地面,神情逐渐严肃:“我应当是在某个时候听人提起过一句,具体的,要看到那东西才能知晓。”

他们在云台镇东转了一圈,不曾发现白师兄身影,旋即去了西面。

西面接邻的是旁的镇子,而非皇都神京,看起来略显荒凉,有好些废弃的宅院与屋棚。晏无书同在东面找寻时做的一样,飞剑在上空来回,他释放神识,扫了一圈,终于在某个农舍的猪棚里发现目标。

白师兄躺在已辨不清是什么的泥块上,道袍上尽是污渍,脸上身上落了数处伤痕,面色发青,唇呈紫色,显然中了毒。

晏无书五指成爪,隔空一抓,将他弄到外面的地上,抖开折扇轻摇:“幸好这猪棚经年不曾使用,不然还要被熏上一身的味儿。”

接着往他身上丢了个洁净术,俯身过去探脉,半晌后,道:“这毒有点来头,寻常丹药解不开,需要专人医治。”

“是不是该把他送回孤山?”萧满站在他身旁问。

“孤山太远,我联系人,送他去找神京的医修。”晏无书说着,已然在虚空里捏好一道符,再轻轻一点,化作流光远逝。

“你呢?”萧满看向他。

晏无书偏首回望萧满的视线,他神色淡淡表情冷冷,不太容易猜出心思,但晏无书从他的话,与这段日子以来的态度中,品出点味道。他幽幽地说:“你想我亲自去送?小凤凰,又要赶我走啊?”

“陵光君说笑。”萧满垂下眸。

陵光君“啧”了声,折扇合拢,在手心里轻轻敲打,故意放慢语调,道:“按规定,你们这一次的外出历练,不能没有带路人在旁侧守着。”

萧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怔了怔:“所以……你还要顺道看顾我们?”

“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办到的。”晏无书自若一笑。

萧满:“……”晏无书是孤山十二峰峰主之一,这些小事,想必有资格决定,他虽不愿晏无书跟着,但也……但也无可奈何,这人就在此地,比从孤山再寻个人来要快上许多。

萧满背过身去,面朝农舍大门:“我怕还有旁人盯着不闻钟,先去同他们汇合。”

说完就走,一甩袖子御风而起,半分不给晏无书开口的机会。

云台镇上,曲魏莫三人已接到诗棠,眼下几人正在他们昨夜住的客栈中,距袖舞回仅有些许距离。

诗棠是独自来的,没带半个丫鬟,甚至行囊都少,一身利爽打扮,俊俏又干净。

他们坐在大堂中,点了一些吃食,待小二将最后一盘上齐,曲寒星压低声音问诗棠:“你是瞒着你家里人偷偷跑出来的吧?”

“啊?竟被发现了吗!”诗棠眼里流露出诧异,但没保持多久,便成了坦率的笑容。她为自己倒了杯茶,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曲寒星轻哼一声:“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若要跳舞,定是在高雅的场合,那种谁都能瞧见的祭典,你家中怎会准许你去?”

“嗯哼。”诗棠学他笑。

“换个角度想,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若有家人支持,去名花倾国上跳舞并非难事,何苦用不……做交换,来找我们?”曲寒星又道。

“其实你猜得差不多。”诗棠拿了块糕,眉眼弯弯,“所以一定要帮我完成心愿,否则我闹你们!”

曲寒星耸耸肩,对她的威胁不以为然:“我们对不……也是势在必得。你提的条件,定会达成。”

诗棠慢吞吞吃了糕点,又喝一口茶解腻,忽而想到什么,小声道:“可你们说有人会来抢它,你们能保护好我吗?”

“自当拼尽全力。”魏出云垂下眸,声音沉稳,“再者,我们一行,暗中有孤山师长相护,性命无忧。”

曲寒星趴到桌上,下巴杵着桌面,摇晃脑袋:“说起这个,就是不知白师兄现在情形如何。”

话音落地,萧满走进客栈。

他抬眸一扫,寻到几人位置,拂罢衣袖,坐到空着的那条凳子上,回答说:“白师兄中了毒,虽有些难解,但性命无碍,已送他去神京,请那里的医修诊治。”

“还活着就好,我看那三人那般凶恶,还以为……”曲寒星大松一口气,说着说着意识到什么,大惊:“那岂不是无法再担任我们的带路人!”

魏出云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那是不是换人?”

“换成谁?”曲寒星摸着下巴,“那位……太玄境的前辈?”

萧满捏了块桂花糕到手上,垂眸“嗯”了声。

“说起来,他姓什么?”问话的人是莫钧天。

“……”这把萧满问住了,若他直说姓晏,岂非稍加打听,他们就会知道是晏无书?他半分不想让他们得知他和雪意峰上的陵光君有交情。

正在萧满犹豫着要不要给晏无书编个假名的时候,听得一道带笑的声音传来:“姓吴。”声音还没落,主人就坐到了他身旁,非常自然地伸手,翻起一只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

孤山向来注重礼节,闻得此言,其余三人起身向他执礼:“原来是吴前辈。”

这里除萧满外,就诗棠还坐着了。小姑娘并非修道之人,不知孤山的礼数,而晏无书特意收起了那一身的剑意与太玄境的气息,看起来懒散可亲。她正兴致勃勃打量他。

萧满想着自己也当与曲寒星他们一样,向晏无书行礼,但刚有了站起的趋势,就听晏无书语气随意地说:

“不必拘束。”

言语之间,他衣袖拂过萧满手臂,把他给按坐回去。

萧满不动声色往窗户一侧挪了挪,与晏无书拉开些距离,同时问:“白师兄被接走了?”

“嗯。”晏无书点头。

萧满便看了他一眼,晏无书读懂他眼底的意思,这人在说:你怎么还不消失?

晏无书挑了下眉。

萧满又看他,无声说着:你不走,我们如何做任务?

确实如此,观其余人,曲寒星面色紧张,莫钧天时不时偷瞄一眼晏无书,唯独魏出云神色如常,不过看的是桌子。

没一个人心思在任务上。

晏无书心道一声也罢,放下茶杯:“祝你们任务顺利。”言罢从原地隐去身形。

他一走,曲寒星总算放松下来,喝了一大口茶,说:“不知为何,吴前辈给我的压力,比白师兄给的大多了。”

“大概这就是太玄境。”魏出云道。

“果然很玄啊。”曲寒星点点头,神色间颇为赞同。

诗棠听不懂这太玄不玄的,只知这位师长来了又走,再无人管束压制,拍拍手,道:“可以开始了吗?可以的话,我们上楼换装吧?”

此言一出,让萧满意识到即将要面临的东西。他心中摇摆不定,面上却是不显,镇定地问:“你们选好人了?”

“选好了。”曲寒星饮了一口茶,笑容甚是欣慰。

“定了谁?”萧满目光在曲魏莫三人身上扫了一圈,他一见曲寒星那笑,便知不是他,是以重点看的是魏出云和莫钧天。

难不成是魏出云?魏兄向来深明大义,是最有可能……

正想着,莫钧天从凳子上起身,面无表情瞪了曲寒星一眼,“我。”

曲寒星立刻语重心长拍拍他手臂:“就当是增加人生阅历了。”

莫钧天对此嗤之以鼻:“呵。”

“感谢小莫挺身而出,也感谢萧公子。我知道我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诗棠站起来,郑重对着莫钧天和萧满敛裙行礼。

“互帮互助罢了。”莫钧天干巴巴说道。

诗棠便笑起来,招呼两个人往楼上走:“想必你们没有女子的衣裳,我都帮你们备上了。带了好些,红的黄的绿的都有,走走走,我们去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