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琳一动也不动,努力明白他所说的一切。洛格说他是洛斯特伯爵和方太太女儿的私生子……安德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她惊奇地聆听他倾泄出身世的秘密,言语中充满苦涩。显然他对安德的亲情与悲伤还夹杂着巨大的罪疚感。
“以前你为什么没告诉我?”笛琳最后问道。
“没有必要……你不知道最好……安德亦然。”
“可是你想告诉他,不是吗?”她呢喃,鼓起勇气伸手抚摸他蓬乱的头发。“你后悔没有抓住机会告诉他。”
洛格的头垂在她的胸前。“我不确定……我……天哪,现在都太迟了。”他叹口气。“我应该为他做得更多。”
“你已经尽力了,清偿他的债务,从来不曾拒绝他,甚至还原谅他抢走薇娜。”
“我该为此谢谢他,”他沙哑地说。“薇娜是个虚伪的贱人。”
笛琳暗暗瑟缩,想到自己以前的行为也比薇挪高明不了多少。“你要去找洛斯特吗?”她问道。
他浑身一僵。“我不信任自己不会宰了他,他应该为安德的死负责。是他使安德活在炼狱里,以致要藉酒消愁,”他刺耳地笑了。“伦敦人称呼醉鬼叫‘浮尸’,可怜的安德——这个字眼刚好完全形容了他。”
笛琳仍然抚摸他的头发。“到我床上睡觉吧。”半响之后她说。“让仆人来清理这个房间。”
洛格良久都没有开口,笛琳知道他在思考是不是要继续暍白兰地。
“你不会希望我睡你的床,”他咕哝。“我又醉又需要洗澡。”
笛琳微微一笑。“任何状况都欢迎,”她握住他的手。“来吧,求求你。”
她以为洛格会拒绝,但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他起身跟着她走出房门。这小小的胜利化解了她部分的担忧,但还不至于松口气,她才开始了解洛格承担的重担,难怪何爵士的死令他痛不欲生。
当他得知从小一起长大的富家男孩,事实上却是自己的弟弟,会感觉到多么大的背叛啊。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真正的家或是爱的家人……也不曾有快乐。
她的手溜到肚子上,仿佛要保护里面的小生命。洛格当然会疼爱这个无辜的孩子,如果他不接受她的爱……至少她能给他一个新生命。
洛格睡得很沉,偶尔在梦中扭动呢喃,笛琳就安抚他再入睡,看守他一夜。到了早晨,她踮脚走出房间,确定没人会打扰他的沉睡。她独自用过早餐,在书桌前写回函。
“对不起,史太太……”门房端着盛了名片的银盘进来。“洛斯特伯爵来访,我通知他史先生不在家,伯爵就问你是否愿意接见他。”
笛琳十分惊愕,茫然地瞪着名片,强烈的好奇混合着担忧。伯爵可能会对她说什么呢?幸好洛格还在睡觉,否则真难预测他会有何反应。
“我……我可以和他谈一下,”她说。“就在客厅吧。”
“是的,史太太。”
她的心沉重地跳着,一整夜地都在纳闷洛斯特是什么样的人,竞然会操纵自己的儿子,欺骗他们那么多年……不认洛格,让他在一个残酷的佃农手下备受虐待,这样的伯爵,不必见面,她就开始轻视他了……可是她又有一丝怜悯,毕竟安德是他所承认的儿子,对他的死一定很心痛。
看见大厅里的老人,高大的身影微驼,五官坚毅,脸上没有暖意或幽默感,她的脚步缓了下来。老伯爵像洛格一样,孤独,不易亲近,有一种压抑的强势。他脸上显示出近来的忧伤:肤色灰白,眼神凄凉。
“洛斯特伯爵。”笛琳没有伸出手,仅仅点头致意。
伯爵似乎对她的欠缺顺从感到有趣。“史太太,”他粗哑地说。“谢谢你优雅的肯见我。”
“我对你的失落深感遗憾。”
随后他们陷入沉默,彼此打量。“你知道我是谁,我看得出来。”
“是的,他告诉过我。”
他高傲地扬扬眉毛。“我猜他把我形容成黑心肝的怪物?”
“他只陈述事实,爵爷。”
“我没料到洛格会和你结婚。”洛斯特观察道。“年轻又有良好的家世,你如何说服你家人答应这桩婚事?”
“他们很高兴有这么一位成就非凡的绅士加入家族里面。”笛琳冷冷地说谎。
洛斯特仔细地盯着她,最后是赞赏地笑了。“我儿子很幸运有这样的妻子。”
“你儿子?”笛琳重复。“我的印象是你拒绝承认他。”
“那是我想和他讨论的事。”
笛琳来不及再发问,便听见有人走近,他们同时转身,洛格面无表情地来到笛琳身边,冷冷地盯着老人。睡了一觉的洛格精神似乎好多了,好像刚刚洗过澡,头发有些潮湿,刚刮过胡子,身穿白衬衫、黑长裤,和一件蓝绿条纹的背心。即使他外表很整齐,眼睛底下仍然有明显的阴影。
“我无法想象什么风把你吹来这里。”
“我现在只有你了。”
洛格恶意地微笑。“希望你不是暗示我是安德的二级替代品?”
老人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我在安德身上犯了许多错——我不否认,或许我并不是理想的父亲——”
“或许?”洛格刺耳地笑了。
“——但是我对安德的确抱着希望,有许多的计划,我……”洛斯特艰难地说下去。“……无论你怎么想,我的确爱他。”
“你本来可以告诉他的。”
洛斯特痛苦地摇摇头。“我对他期望太高,他母亲家世良好,生性温柔,是贵族中的贵族,我选了她以确保我的儿子有毫无瑕疵的血缘。”
“不像你的第一任。”
“是的,”洛斯特承认。“你不在我的计划内,我说服自己,把你撇在一边重新开始是最好的决定,我希望我的儿子——合法的一位——拥有最好的一切。”
“我给他财富,念最好的学校,入最高的社交圈,安德没有理由不成功……但是他却败得很惨。没有纪律,没有野心,没有才华,除了喝酒赌博,其它的全无兴趣。而你……”他嘲讽地笑了。
“你一无所有,连血统都不纯正,却靠自己累积了一大笔财富,建立自己的社会地位,甚至还娶了一位安德应该要娶的妻子。”
洛格嘲弄地看着他。“说你的来意,洛斯特,然后请离开。”
“好吧,我想了结我们之间的战争。”
“没有战争。”洛格直率地说。“现在安德走了,我才不在乎你如何。你和我、和我的妻子、儿女全不相干,对我而言,你根本不存在。”
伯爵似乎一点也不讶异。“那是你的决定,但你若允许我可以为你的家人做许多事,用我的影响力使你成为贵族,虽然法律上有限制,我仍然有很多遗产可以留给你。”
“我不要你一毛钱,那应该属于安德所有。”
“那你就别接受。不过你或许该考虑你儿女的利益,我希望他们成为我的继承人,你要拒绝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吗?”
“我不接受——”洛格开口,但是伯爵打断他的话。
“以前我不曾要求过什么,现在我只希望你考虑我所说的,不必立刻给我答案,这些日子以来我似乎只能等候。”
“你得等很久。”洛格阴沈地说。
洛斯特苦涩地微笑。“当然,我知道你很顽固。”
洛格沉默以对,冷冷地看着洛斯特道别离开。
不幸的,洛斯特或是他的朋友一定有将洛格身世的秘密传出去,因为在几天内,消息就传遍全伦敦。很多访客和信函包围他们的家,全在询问这是不是真的,剧团里也收到如雪片飞来的信函。
向来就有很多观众的剧院,现在更是天天客满。大众觉得这么有名的平民竟是贵族的私生子,实在很浪漫。贵族之间则惊愕的口耳相传。
洛格成了伦敦备受谈论的人物,这样的状况并不是他所喜欢的。他仍然为安德而悲伤,每天工作到筋疲力尽,夜里在笛琳怀里求得安慰,他的做爱和以往不同——又温柔又长,仿佛想要迷失自己,永远与她合一,每次都到狂喜的绝境才罢休。
“我从来没料到会感觉这样,”笛琳在某天夜里告诉他。“我不知道床笫之间会有这么多的欢愉。”
洛格静静地笑了,抚摸她的身体。“我也没想到,以我以前的经验,真没想到会对一位天真少女如此着迷。”
“我不是天真少女,”笛琳开口。“经过这么多——”
“还有很多你要学习的,甜心,”他说道,再次调整位置。
“不可能。”她反对,在他移动时倒抽一口气。
“那我们就继续你的下一课吧!”洛格微笑地呢喃,继续和她做爱,直到她淹没在激情的火焰里。
彩排结束之后,笛琳发现洛格独自在舞台上,一边踱步一边做笔记。看见她站在侧翼,他微笑。“过来吧。”他说,笛琳乐于从命。
洛格将笔记放在一边,双手滑到笛琳渐广的腰间,打量她那身琥珀色的礼服。“你看起来像蜂蜜,”他呢喃,拉她踮起脚尖。“让我尝一尝。”
笛琳羞红脸,环顾空荡的舞台,纳闷会不会被人看见他们的拥抱。
洛格笑了。“没有人会反对的,夫人。”他揶揄道,低头偷吻她一下,又一下,双唇温暖地搜寻。
笛琳喘息地微笑。“你快完工了吗?”
“是的”洛格爱抚她的臀。“只要再五分钟,你何不到办公室等我?我们可以在那里私下讨论——关着房门。”
“我可不想工作。”她诱惑地说,把他逗笑了。
“你不必工作,夫人。”他拍拍她的臀,将她轻轻推向侧翼。
笛琳离开后,洛格拿起笔记继续工作着,但是他可怜兮兮地笑了,因为他很难再专注,只想尽快到办公室引诱他的妻子。他强迫自己专注,随便记了几句,利用布景板当临时的桌子。工作时,他突然察觉有个人影从剧院边一排排的座位,朝他走近。
“是谁?”他问,舞台的灯光使他无法看清对方。他猜大概是好奇的陌生人。“剧院不对外开放,今晚才有演出。”
访客仍然向前走,一直留在阴影中。
洛格直起身。“你究竟是谁?”他竟然质问。
那人以醉醺醺的熟悉语气回答。“别说你已经忘了我……哥哥。”
洛格的世界突然摇摆晃动。
安德自阴影中走出来,脸庞肿胀红润,脸上充满恨意,洛格不解地瞪着他,不自觉地倒退一、两步,那一刹那他以为是见鬼了……直到看见安德手中的枪。
“我以为你死了。”洛格沙哑地说,力持镇定。
“你一定很失望。”安德回道。“正预备取代我的地位,不是吗?”
“不,我……”洛格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该死,安德,究竟发生什么事?每个人都以为你溺水——”
“我正要他们这么想。赌场的鲨鱼处处跟着我,只要我还不出钱,立即想了断我的性命。我必须有点时间……先愚弄他们……直到我有钱。”
“你令我痛不欲生。”洛格啐道,原先的惊愕逐渐淡去。
“没有悲伤很久,不是吗?”安德轻声问。“你很快就复原了,向全世界宣布你是我哥哥,那个事实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洛格盯着安德手中的枪。“你醉了,安德,把那该死的东西放一边,我们谈一谈。”
“这把枪,”他含糊不清地说。“要用在你身上,或是我自己……或许我们俩一起,反正我的命不值钱。可是这会对你的事业大有益处,你将成为戏剧界最伟大的传奇人物。”
洛格表面上没有反应,心跳却很快,安德向来是难以预测的酒徒,很可能会冲动的实现威胁。
“我以前没杀过人,”他颤抖地咕哝。“但是你自作自受,吉米。”
“为什么?”
安德苦涩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可以信赖,即使全世界充满谎言,还有你这个倚靠,结果你却是最大的骗子。你一直保守洛斯特那肮脏的秘密,以为我一死:就要取代我……呃,你不会得到我所拥有的。我会先杀死你。”
安德边说边走近,忿怒地挥舞手中的枪。洛格考虑要夺枪,但是从眼角瞥见笛琳就站在侧翼,他的心跳停了好几下。
该死,他突然骇然地心想,走开,笛琳,快点出去!但是她没动。他实在难以理解她令自己置身险境,万一乱飞的子弹打到她……她可能不智的刺激安德,以致他大怒失去控制。洛格开始冒冶汗,不敢看向她的方向。
“我不要你的东西。”洛格说道。“我只想帮助你。”
他察觉笛琳正在移动,轻悄悄地走到布景板后面,天知道有什么目的,洛格困在惊慌当中,等她脚步一滑,或是撞上什么东西,毕竟怀孕使地行动笨拙。
“帮我?”安德轻蔑地说,身体不稳地晃动。“好像个关心的哥哥……我几乎相信你。”
“放下那该死的枪,和我说话!”洛格简洁地说。
“老天,我真恨你,”安德手指发抖的把枪对准洛格。“以前我没察觉你有多像我父亲,你这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混蛋,怀着肮脏的秘密,操控周遭的人。”
“我不曾那样对待你。”
安德痛苦地摇摇头,“吉米……我们怎会不知道?怎么多年……”
“安德,等一等。”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扳上扳机,使得洛格脸上血色尽失。“安德——”
附近的布景板倒了下来,发出惊人的声音,仿佛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推倒一样,那加强的木框掉在安德头上,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手中的枪发出剌耳的爆炸声,一颗失去准头的子弹立即射入旁边的布幕。
笛琳就站在布景板的位置,瞪着自己的杰作。
洛格望着她,僵住好几秒,发现她安然无恙。他俯身推开倒下的布景板,蹲在地上,揪住弟弟的衣领,安德浑身是酒味,茫然地睁开眼睛,望着洛格的脸,显然布景板不致伤害到他。
“怎么——”安德开口。
洛格一拳击中他的下颚,使他不省人事,平静地躺在舞台上,开始打呼。
笛琳匆匆过去。“他还好吧?”
洛格徐徐地站起身,在心里数到十,但是压不住心中惊恐的怒火,他害怕碰她,害怕会掐死她。
“你该死的在想些什么?”他听见自己颤抖地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孩子的安全?”
“不,我……”她困惑地望着他。“我只想到你。”
“我该死的可以照顾我自己,”他怒吼,双手攫住她的肩,摇晃着她。“老天,女人,你终于把我逼疯了!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我都忘不掉刚刚那一刻,直到我变成疯子。”
“我不可能旁观他开枪杀你,反正你没必要生气,没有人受伤,现在一切都没事了。”她望向沉睡的安德。“至少大部分都很好。”
“不是没事。”洛格野蛮地说,放开她的肩。
他的心仍然狂猛地怦怦跳,一半想继续摇她,直到她牙齿打颤;另一半想紧紧搂住她,狂烈的吻遍她全身每一吋,想到她差点受伤,甚至丧命,令他心中惊慌无比,他奋力要封闭感情的浪潮,忍不住咬紧牙关,双手握拳。
笛琳显然困惑极了。“我不明白。”
“那就让我解释吧,”他的语气不佳。“你对我仅有的价值是你腹中的胎儿,我只要求你照顾他——而你是该死的冲动,连这点都做不到。”
笛琳的脸毫无血色,眼神十分惊骇。“我……”她怪异地喘不过气。“很抱歉你认为我一无是处。”
听到枪声而匆匆赶过来的剧团员工打断他们的对话。
“史先生——”
“发生什么事?”
“那是谁?为什么——”
“某个混蛋企图对史先生开枪!”
洛格再次蹲在安德旁边。“是意外,没有大碍,把何爵士扶起来,用我的马车送到我家,小心一点,他生病了。”
“他是醉得臭死了!”某人咕哝的照他的话去做。
洛格瞪着笛琳。“他将住在我们的客房,你会反对吗?”
她摇头以对,一张脸突然胀得通红。“何必问我,你已经说得很清楚,我的意见对你并不重要。”
她的语气和表情不同于以往,他没有多想,一手搭在她的背,引导她离开舞台,笛琳扭身避开,这是她第一次拒绝他的碰触。
“我不需要你协助,”笛琳僵硬地说。“我所需要的是你决心不给我的东西。”在他回答之前,她已经走开了,那股怒气令他不自在,以前她有这么生气过吗?天杀的,她竟然让他感觉好像是他的错一样,但却是她使自己置身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