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说要瞒着老太太们的,到底没瞒住,大夫被请来了,十四老爷又故意吵嚷,大家都知道了。
又是一阵乱纷纷。
大夫来了,四老爷的胳膊也接住了,被人扶进软轿中抬回去了,三老太太担心儿子,也回去了,八老太爷八老太太被十四老爷牵连,半愧疚半生气的回去请家法了。
不到一个时辰,东府诸人大多都走了,其他客人也觉索然,但为着五老爷的体面,还是留了下来,尽力让这场宴席办的有始有终。
好容易挨到宴席散了,送走了客人,打发了戏班子,五太太憋了半天的委屈可算藏不住了,饭菜刚上桌,就忍不住哭起来。
六太太挨她坐着,这一天也是忙的够呛,刚想吃几口安稳饭,这位又哭起来,只能耐住性子劝她。
一桌子人也都劝她,要不怎么着呢,听她呜呜咽咽哭着咒骂十四老爷,谁还能咽下饭?
二太太也烦躁的很,听五太太又哭着说些不着调的话,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生气说:“为着你家的事,大家伙儿一径忙到如今,好容易坐下了,竟连口安生饭都吃不了?哭有什么用呢?吃了饭你与老五去那边看望一回四老爷才是正经事,待回家来,你们夫妻相对坐着,想怎么哭怎么哭去。可让我们吃口安生饭吧。”
五太太不敢哭了,讪讪擦了眼泪,起身给各位倒酒赔礼,终于安安稳稳的吃了一顿饭。
秦娇并秦润秦姝三个并未去桌上吃,她们跟着老太爷老太太们在院里吃了,别人都没心思吃饭,秦娇心里不存事,胃口依然好,照顾着三老太爷三老太太两个也吃的饱,中间还将秦疏也投喂饱了。
小孩子没心事,不管白天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耽误他们耍,耍到这会儿早累了,吃饱了饭,就窝秦娇怀里睡着了。
接下来该没她的事了,就喊了秦毓扶着三老太爷,她抱着秦疏,先回自家。
三老太爷不放心东府的四老爷,让六老爷跟着五老爷夫妻一起去瞧一回,余下的杂事就不甚担忧了,夜里有了凉意,见屯见蒙两个给屋里放了一个火盆,打来水给三老太爷三老太太洗了脸烫过脚,服侍着歇下。
秦娇也将秦疏放在炕上,小甲打了水,拧湿帕子给擦了手脚,丁姆姆也摸黑过来,非得看两个小子都安稳睡下,才借着灯光回了自己屋。
六太太回来的不晚,想是吃过饭就回来了。家里有秦娇,她就能省许多的事,比如去老太太院里,只须问一声,知道都吃过了也歇下了,就能放心回家来。秦毓秦疏两个的日常,也有秦娇看着,她也不必很操心。
五太太伤心自家的宴席被十四老爷搅了,六太太则惋惜,今日原是这样好的场合,很能给秦娇挣一波誉赞的,谁知竟也没成。
于是心情不舒畅的对采青说:“我竟是白白忙了一场,半分好处没得,人倒累的鬼头风似的,打着转脚的忙,转来转去,还是一场空。”
然后就不愿意想了,想多了难受,又叹了几回气。
睡间陡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声问采青:“你说五老爷今日诸事不顺,是不是没这福气接了十二老爷的差事?若这差事落到咱们家,应是不能出了这样的事情吧?”
采青都不知道该回什么好,掩了掩她的被角,转身去挑灯芯子,灯芯一亮,灯焰一跳一跳的照在床幛上,一边明亮一边暗,六太太被这明明暗暗的光色一照,反觉的这话没意思的很,显的自己做了小人似的,遂又对采青说:“挑了灯,你也睡去吧,别搭理我的胡言乱语,我就是有些不服气,人家一个个都有了出路,咱家老爷什么都不差,怎么就偏没那个命?”
又叹口气,无奈的睡了。
……
接下来的事,与三房干系不大,无论是去看望东府四老爷,还是三老爷五老家收拾行李准备起程。
秦诲又去了两趟外面,回来还是向小兄弟们炫耀不已,惹的秦毓上学时连读书心思都淡了,就想去外面转一回。
一日下学回来,天色还早,他又来磨秦娇,秦娇无法,只能换了衣裳,把头发束成一扎,裹了件暗色披风,揣了些银块铜板,拉着秦毓上街。
西府离外街较远,要穿过一整条长巷子才能到大街上。秦府跟前的巷子住的都是族人或是来寻秦家庇护的远亲们,说是族人跟远亲,实则秦娇也不识得他们,东西两府人也只当他们是寻常街坊,很多都不来往。
这些人家的孩子是附不进去族学的,若日子宽裕些,就在巷子不远处的书孰中入学,那里的先生也是秦氏出了远服的族人,同姓秦,但已经与两府不往来了。大多数孩子都是不能读书的,混长到十岁上,就能顶半个男丁,能养家糊口了。
巷口不太宽,能容一辆马车过,都是泥土路,并不平整,沿两边住的人,刷锅洗衣的水,都爱往路上倒,坑坑洼洼处还存着污水,秦娇只能拉着秦毓绕着水洼,往干净的地方走。
巷里的烟火气足,各家的烟囱都浮着烟色,烧干蒿子枯树枝的气味与饭菜的味道纠缠在一起,乌漳漳的,却不难闻。
各家都有声响,有唤儿女打水的,也有唤喂鸡吃饭的,还有倒泔水的,也有打骂声,妇人高声喝骂,用棍子抽着打孩子,孩子尖锐刺耳的哭……几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巷口弹杏核,膝盖上被泥蹭的灰白,还破了洞,手上也都是土尘,抹在脸上灰一道白一道的。三两岁的小孩儿,脸蛋被秋风扫的皴红,鼻涕儿要掉不掉的,手上也灰黑,却含在嘴里,迎着人懵懂懂的看……
秦毓是没见过这种景像的,大老爷二老爷家的孙儿都养的干干净净白白嫩嫩,是从来没这样脏过,家里的长辈们也不曾这样骂过人……秦娇问他:“这景像如何?”
秦毓吞吞吐吐的说:“粗、粗鄙。”
秦娇点点他的头:“虽粗鄙,却真实,人的本性在咱们府是虚的,大家都克制着粗鄙,学圣人言行,说体面话,做体面事,所以人家看咱们是高雅有德行。但在这里,人的本性是真实的,她们生气了,就会骂人,与人吵架,也要高着声调儿,衣裳不足,所以穿的简薄,每日只顾着奔忙养家做事,不能全身心的看顾孩子,所以她们的衣裳脏了,脸也脏了,许是家里的被子也脏了,却没时间拆洗。咱们家是讲德性比吃穿住行更重要的,但在这里,先要紧着吃饭穿衣的,别的,都能往后靠一靠。”
秦毓听的半懂不懂,但他记下了。
又走过一段路,左边人家传出了朗朗读书声,右边隔墙的两户人家为着半架瓠瓜吵的不可开交,左邻右舍人都跑来看热闹,却没见一个劝架的。
秦毓站下听了听,原是东家的瓠瓜爬过墙长到西家去了,这个时节,瓜果都该收了,东家收瓜时,发现墙外的瓠瓜被西家收了,长老了的瓠瓜又大又沉,到冬日可能顶不少菜吃,于是东家就去西家要了,西家当然不给,这瓜他家虽没种过,但从夏天一直打理到如今,精力没少花,这藤上结出的瓜当然应该是他家的。他家若没打理,这瓜许早被虫子啃了,也许早被鸟雀啕着吃了。
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一家非要,一家不给,为着十几颗瓠瓜,两家吵的面红耳赤,祖宗八代都搬出来了。
秦毓就不明白的问:“为甚没人来劝呢?”
秦娇随口说道:“因为这个架不好劝啊,两家都有理,怎么劝?不管怎么劝,都是得罪了另一家。”
“不能平分给两家么?”
“那便得罪了两家,他们原就是不愿平分的。”
秦毓一时呆住,问:“他两家为何不愿平分呢?各自谦让一步,事情便成了么。”
秦娇回答:“因为他们不愿意谦让,谦让只是道德品性,若它不能让人得了益处,这些道德品性就没用。”
这简直与秦毓所学的相悖离,但他无法辩驳,只能闷闷的往前走。
走了好一阵儿才走到巷口处,已然能听见街市上人声吵闹了,秦毓拉着秦娇急走几步,兴冲冲往街市里去。
傍晚的街市上行人已经不多了,但沿街口的铺子还没关上,走摊的小贩也没回家,还在尽力的高声叫卖着,斜阳倚树,北侧的门店的阴影罩了半边街,秋风一起,大家都挤着另外半边街角走,想借最后的余晖暖和身子。
秦毓如今嘴上不馋,就是想看秦诲说的那些景儿,比如耍猴戏的、顶缸的喷火的,对刀对枪的,打鼓唱曲儿的……还想看讹人的。
这可给秦娇闹的,她上哪儿去找讹人的?难道她是长了一副让人想碰瓷的样貌么?
街角有卖小馄饨的,不管什么汤什么馅儿,洒上葱花芫荽,味道就香喷喷的随着烟气雾气散的哪儿都能闻到。也有摊煎饼的,都是豆面糊,半熟的时候撒上芝麻盐粉,三个铜板一张,虽不贵,吃的人却不多,都是闻着香味来,舍不得买,又空着手去了另一处。还有卖热糊糊汤的,这都是平常人家的吃食,各样的豆子、米、杂面、萝卜、白菜叶子,都一锅煮熟了,只滴一些熟油增香,也是三个铜板一大碗,一大碗能管饱。在街上做活又没家口的人,会先买一张豆饼,再来买一碗糊糊,一顿饭就算着落了。
也有卖秋梨秋柿子的,担着竹筐,边走边叫卖,秋梨皮糙,样子不太好看,但是个儿大水多汁甜,一个铜板一颗秋梨;柿子还熟的不透,捏着发硬,吃着也有两分涩嘴,但做柿饼却正合适,所以卖价一个铜板两颗柿子;买秋梨的人多,买柿子的人少。
西平府的街市还算繁华,除却街上变戏法的杂耍艺人,卖东西的小贩,还有博戏,就是一方以钱物做赌,与博主相较量,有比掰手腕的,有比划拳的,也有比骰子的,还有人另辟蹊径,拿了文房四宝作卖,却与人赌默写诗书的,这些都是投机者喜欢的场所,身无长技之人,还是会老老实实掏钱去买东西。
有人在木盘上摆了许多琉璃珠子,旁边还放了一只回曲盘,以十个铜板一次的赌资,向行人约赌,若客人将珠子投进回曲盘中的某个关道,珠子就是客人的,还将铜板还回去;若不能投进去,十个铜板就是博戏主人的。
这珠子流光溢彩非常引人注目,大凡年轻些的人看见它都会喜欢,小孩子看见更是走不动道儿,满心满眼就是那些亮晶晶又五光十色的琉璃珠儿。
摊子跟前挤满了人,博戏主人一次又一次的收取铜板,却始终无人能将这些珠子赢走。
秦毓看见那些珠子,也不走了,非要博上一博,秦娇看着,也不劝他,由着他去。
秦毓一连弹了五回,花了五十个铜板,还是没赢回来一颗珠子,便耷头耷脑的又回来了,他是真喜欢那些珠子,就算破了事不过三的规矩,依然还是没赢到自己心怡的物品。
不致于哭泣,却难免沮丧。
秦娇也取了十个铜板,给了博主,坐下,一手垂着,一手取了珠子,弹进回曲盘,珠子轱辘辘滚将进去,绕了两圈,稳稳进了特定关道中。
众人一阵惊呼,博戏主面带微笑将一颗珠子递给秦娇,秦娇推了推秦毓,让他接了。
博戏主问:是取回铜板还是继续博/彩?
秦娇说:继续。
又取一颗珠子,弹进回曲盘,珠子绕了一圈半,进了关道……
这一回,博戏主人就笑的勉强了。
秦娇还是选择继续,第三颗珠子绕了两圈半进了关道,第四颗珠子绕了两圈进了关道,第五颗珠子绕了三圈,还是进了关道……
博戏主人彻底笑不出来了。
待秦娇还选择继续时,博戏主人按着送客的规矩,多给了她五颗珠子并一百个铜板,拒了她的博戏要求。
秦娇也没违了规矩,见好就收,让秦毓收了珠子和铜板,拉着他挤了出去。
秦毓只顾着傻乐,将珠子都揣进衣兜里,另拿了一颗出来,反复的看,左右手倒腾的耍着,喜不自禁。
走了几步,又见有个射壶赢小弓箭的,那些小弓箭制做的精致,弓身虽是竹制,却打摸的光滑,用油浸过,韧性极好,弓弦是用山羊筋制的,粗细很匀称,柔软度也好。弓柄用彩线裹着,有金红两色的,也有玄金两色,银黑两色,精致却不乏锋锐之色。箭匣也是竹制,雕了不同图案,用彩漆描了,与弓箭的彩线相配。
秦毓一眼就相中了那张玄金色小弓,可这弓若论价,需二十两银,若□□,则需射中二十个细壶,且这二十个壶摆的有远有近,壶子有高有低,壶口有大有小,壶身有粗有细,能射进去几支简单,再往向,就难了。
博资为一两。
这就是特意为小有家资的儿郎们准备下的博戏。
摊位前站了不少人,多是为了看热闹的,若有人射中,便齐声叫好,若射不中,又是一片唏嘘,这一声声的,将周围人都引过来了。
秦娇和秦毓两个,仗着个头矮,扒开人群也挤了进去,秦娇就站在最前一排,将秦毓拢在身前,双手往前虚放了几寸,把他护住。
正在射箭的是穿着一身宝蓝锦衣的少年,面色白皙,神情矜骄,秦娇只觉他面熟,想着他应该也是秦氏子弟,却不知道是哪一房的。
少年射箭的架势摆的很足,前头已射中六壶了,正准备射第七个壶,只见他绷紧了面皮,双目凝着,右手一松,咚的一声,箭矢进了壶,他仍然摆一副不骄不躁的态度,一圈围观的人却轰然叫好。
第八支箭进壶,第九支也进了壶,第十支险险进壶,围观的呼声一阵比一阵高,连秦毓都在拍手高声叫好,少年却似充耳不闻,但神色眼见的有了自得之色。
第十一支第十二支也进了,第十三支差点儿掉出去,但最后还是进了,少年状若无意的用袖子擦了把脸,将冷汗擦掉,又取了箭,再次凝神射出……
到第十九支,他的脸上显见的有了汗意,但还是稳稳的进了壶,呼声又是一阵的山高。第二十支,许是这一支最关键,少年的呼吸有些不稳,对准了壶口后,又放下来,稳了稳心神,又举起了弓,拉弦,射出,箭头冲着最高最远的那个壶□□去,却在入壶口之后,力道反弹了一下,箭矢被弹出,啪的掉在地上。
静默了片刻,围观者都“欸”的叹了一声,带着长长的语调,像是唏嘘,更像嘲弄,让人听来便生出一种“原来不过这样”的感觉,少年听了,脸上顿时一红,双眉却蹙了起来,很像要发火。看热闹的见他衣裳不俗,便知他是个富贵子,富贵子着了恼,若是迁怒于人,他们就是首当其冲,为着不被迁怒,一群人悉悉索索的说了几句闲话就散了。
少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黑一阵的,看着好不精彩。
秦毓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秦娇立刻捂了他的嘴,倒霉孩子,咋不会看人脸色呢,这一个显见的就是功亏一篑羞恼成怒了,你还敢笑,不是火上烧油呢么。
少年果然怒了,狠狠瞪了秦娇一眼,喝道:“笑什么,有何好笑?”
秦娇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乖巧摇头道:“不好笑不好笑。”
少年这才注意到秦娇,用手指点着头想了想,突然指着她叫道:“你……我认得,西府那个脱兔。”胖兔子。
哈?
秦娇一脸的懵,西府是对了,脱兔又是什么东西?
少年又是一顿恼怒,冲着她喊:“凭你,也配笑我?”
唉呀,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笑几声有什么配不配的?
于是秦娇瞪着一双圆眼,用无辜的语气说:“我没笑,就是觉得,好可惜哦,最后一箭竟然——没中。”
瞧瞧,这多气人呐。
少年一听,脑袋翁的一声,指着她道:“胖兔子,小爷今日跟你没完。”
秦娇才不理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小块银子递给摊主,说:“我也试一回。”
摊主拿了银子,用戥子称了称,绞下来一角扔进屉里,剩下的又还给秦娇。
少年这会儿倒不恼了,反看的稀奇,撇了撇嘴说:“你一个胖兔子,懂的射箭么?别在外面丢人现眼了。”
秦娇还是不理他,径直取了弓箭,试了试力道,还算不错,擎着挺顺手。
秦毓倒不服气,拿着琉璃珠子对那少年说:“我阿姐是不喜欢显摆,她除了不会绣花,什么都会,这珠子就是她赢来的,整整十颗,没花一个铜板。”
少年不屑一顾的嗤了一声:“不过是些琉璃珠子,还当宝贝似的,小爷我有一匣呢。”
秦毓不知道要怎么驳他,只能回了一句:“那又不是你赢来的。”
少年哼了一声,再没说话,因为秦娇已经开始射壶了。
前五个壶,轻而易举,到第十个,稍微认真了点儿,到第十五个,得多瞧两眼,到第二十个,也就这样,不算太难。
少年已然懵了:……这是什么品种的胖兔子?
秦毓已经跳着欢呼起来,着秦娇说:“阿姐阿姐,我要那张玄金色的弓箭。”
摊主也没料到,摆了几日摊子,反倒叫个小娘子得了头筹,他听到秦毓的话,便对秦娇说:“姑娘好技艺,您想要哪一张?”
秦娇放下弓,对摊主点头:“听他的,就要那张玄金色的小弓箭。”
摊主取了小弓箭递到秦毓手中,说到:“小郎拿好,我家在西街后头有个铺子,若这弓弦坏了,可拿到我们铺子去换弦。”
秦毓只管高兴,可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是随意的点头道:“我知道了。”
抱着弓箭上下不停的摩挲,喜爱的不得了,等摸够了,才对少年说:“原来射箭这样容易,我阿姐赢的可轻松呢。”
少年的脸又开始变青变白,这两只兔子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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