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爷家摆的宴席一完,又到五老爷家了,除了几样菜品不同,流程都是一样的,秦娇还是管着小孩子们的吃喝,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就更得心应手些。
最难受的大概就是耳朵了,戏台上管弦声一连响了三天,时而小旦咿咿呀呀似断似续,时而老生哇呀呀的一唱三叹,时而小生的曲儿调的细高,远听着,总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听的人难受。
年轻的人大多不喜欢看戏,即便要看,也喜欢看张生莺莺,能唤起许多春心春情,襄王之念;到中年,反不纯粹了,老爷们感叹过几句优美戏词之后,便对戏子们指指点点,这个扮相俊,那个腔调圆婉,这个一双眸子极多情,那个唇齿极可爱……于是等台上的一唱完,就唤她们来,问了些话,倒上茶水,亲手递给她们喝。
长辈晚辈都在,老风月的手段不敢尽使,只能这样浅薄调戏一回。
太太们似没品嚼出老爷们的心思,也笑嘻嘻的唤了她们来,问些闲话,捏一捏手,摸摸细秀的腰肢,叹几声可怜见的,浑身瘦的一把骨头,真是个苦命人。大大方方倒上茶水,给她们喝,还给装些果子点心,让她们带后台吃。
老爷们的心思立时就歇了。
老太太们听戏,不爱配管弦笙簧弹板,只喜欢听清唱,唱两段喜庆调子,给了些赏钱,又叫她们回戏台上了。
秦娇就站在席堂边上看着,戏台上的戏,不过是演的忠孝节义,恩眷成双,戏台下演的,才叫好看呢。
一母同胞所生的兄弟尚有不睦的,何况秦氏这样大的家族出来的兄弟呢。稳重人说稳重话,宽厚人说宽厚话,狂妄人说狂妄话,混账人说混账话,局外人说两不沾话。一堂坐着几十人,有当伯父叔父的,也有当兄长兄弟的,精明时还能且孝且悌,一旦喝过头了,便长辈也不是长辈了,兄弟也不是兄弟了。
东府的十四老爷,为人是少有的狠愎贪戾,心胸从来不宽,常有他得了便宜的,惯来不吃亏的,于他有恩,他是一丁点儿不记的,与他结了怨,他就记着不放,不论过多少时候都得讨回去,半分情面不讲。大家虽嘴上不说,但知道他这个人,寡恩薄情的很,德量也浅薄,能远就远,不值得交。就连东府六老爷那样的混账人,都不愿与他相交。
这人是正经的举人,学问还是不错的,但学问归学问,人品归人品,学问高,不一定能学得君子度量。五老太爷看他不成,就叫家里做官的子侄不予提拔他,说能老死在家里都是他的善报,若出去为官,秦氏百年官声都要倾覆在他身上的。
这些话,十四老爷是不知道的,他多次向十二老爷自荐,要做十二老爷的属官,十二老爷也知他的为人,一概不受,但没多久,十二老爷就亲写了手书请了五老爷去。
十四老爷觉的受了极大的侮辱,心里遂起了怨恨,要在五老爷的宴出得一口怨气。
一个有心生事,一个原不防备,喝了酒,大家都存了七分醉意,因着言语不恰,便吵嚷开来。
五老爷是个宽和性子,多有忍耐,只当十四老爷是喝醉了,他骂由他骂,不理会他。哪知十四老爷越骂心火越旺,恨意上来,当即就掀了桌子,一桌的酒水菜碟哗啦落地,汤水四溅,对面的人,从胸到脚,都溅了个遍,好好一身衣服,就这么毁了。
他还想揪着五老爷打他,被一群人拦了,他又打拦着他的人,还骂人,骂五老爷,骂十二老爷,完全没个样子。东府的四老爷喝斥他,他又骂四老爷,被四老爷的亲兄弟六老爷一脚踹倒,又带着翻了一个桌子……
十四太太拉着五太太哭,求饶道:“嫂子是个宽厚人,不要跟他那种人计较,他是醉糊涂了,等哪儿醒过酒,就来给你赔罪。”
五太太淡淡说:“我倒没什么,不过白辛苦了几天,糟蹋了两桌子饭菜罢了,不必他来赔罪,只消他与其他遭了无妄之灾的兄弟们好好赔个礼就行。”
那两桌,有十大几个人呢,且十四老爷又是那样的性子,今日若吃了亏,定是不能干休,让他与别人赔礼,比如痴话。
十四太太如何不知呢,只是她也没法子了,今日是五太太的宴,好好一场宴,被她家男人搅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怎么也得先与宴主赔了不是再说其他。
可五太太这话,却像个软刀子,别人听了都不打紧,只十四太太听了难堪的很。
隔着缯布,十四太太听到十四老爷骂到:“好你个六王八,你敢打我?你当老子是好受欺负的?你也算得上个英雄人物,惯来是个狠心绝情的,那一个你都是看不上,活王八也不知当了多少回,怎么今日却来张他秦五的狂?我自闹他的,与你何干?他还不曾生气,你却来打我,是个什么道理?我看,你是看他秦五要出人头地,打头来舔他的勾子卖他的好呢!你们一个个仁义道德,装着人模人样,谁不知道你们的心思呢?老八没拉拔自家人,十二也没拉拔自家人,为着什么呢?他嫌你们不中用,宁用别人也不用自家亲兄弟。你们都蠢成什么样儿了,没本事,被兄弟轻看了,还要腆着笑脸来吃他的席,还要什么脸面,早扔了罢……”
十四太太听得这些锥心话,差点儿站不稳,忙拉扯东府的六太太:“好嫂子,他是胡沁呢,你知道他的人,喝上几两酒就天也敢骂地也敢怼,就是这样的混账人,千万不要跟他计较,不值得为他生气……”
六太太一把扯开她,冷笑道:“这话你原不该与我说的,看看哪个仁善,你与她说,她许是不计较你的。我们是又没出息还没脸,自家爷们儿不争气,都来西府舔人家腚呢,可没脸与他生气。”
这还不算,六太太又冲对面喊:“老六,你听那丧良心说的什么混账话,还不打他做什么?今儿你将他那嘴狗牙敲下来,明儿我去八老太爷家赔罪!”
六老爷也是个横性儿,听了六太太的话,果然上去又踹了两脚,一手揪了十四老爷的衣领,一手攒拳朝他脸上杵,两下就打的十四老爷鼻子嘴里都是血。
四老爷看这阵势不好,拉架的人也不拉了,由着十四老爷被六老爷打,四老爷真是怕六老爷将人打出个好歹,一手架了六老爷,说:“行了,再打就要打死了,今日是老五的好日子,再闹下去越发收不了场了。让他自己回家去吧。”
六老爷歇了口气,见十四还是不服,口里骂着“狗娘养的活八王……”,不由又气狠起来,冲着他的肚子又踹了两脚。
这时候,十五老爷也不依了,走过来一把推开六老爷,冲着五老爷道:“五哥,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五老爷冷声道:“我何曾有一分失礼?我下的帖子,尽心备的酒菜,难不成是故意让他闹一场使我如今下不了台面的?我自问不曾亏过他,却不知他这些怨愤是从何而来,十五弟若知道根由,不妨给我道个明白。”
十五老爷还能说什么呢?
十四老爷肚子疼的厉害,狠性儿却没去了,慢慢站起来,撩起衣裳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趁六老爷不防备,举起椅子就朝六老爷头上砸了下去——
四老爷心里一惊,忙用胳膊护住六老爷的头,却听咔嚓一声,四老爷一声惨呼,两只胳膊立时耷了下来,四老爷脸上顿时变的刷白。
众人皆惊,一边喊着去请大夫,一边将十四老爷推搡出席间,这会儿六老爷是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怕是真会将十四老爷打死。
五老爷也容色惨淡,他如何都想不到,不过办了一场宴,怎么就成了这样?
大家一起将四老爷扶着坐好,捋起他的袖子,都见两条胳膊已然紫涨,右手的半截骨头都戳出来了,血惨惨的看着渗人。
四太太一早听到呼声就跑过来了,此时看见四老爷这样,叫了一声“天爷”,立时软倒了。
大家乱做了一团,却只能干着急,因为,谁也不会接骨。
六老爷这时醒过来了,怒气冲冲的要去打杀了十四老爷,四老爷虚白着脸,生生喝住他:“不许去,你打杀了他,难道要赔上自已一条命么?我已经成这样了,你怎么还不醒悟?你若能忍一时之气,我又如何会伤成这样?你且回去思过,我没精神训你了。”
又有人喊:“大夫怎么还不来?”
有人说:“且静一静,不许将这里的事报与一老太太们知晓。”
四太太还在哭喊:“我的爷——如今可怎么处?十四那个孽畜,咱们是做的什么孽,怎么偏让一个畜生投生家里来……”
五太太也哭:“我是瞧过的好日子,怎么就遇着这种事情?天杀的秦十四,你是忒的歹毒啊,没德性的东西——”
二太太拉了她一把,没好气的斥道:“嚎什么,过一会儿再嚎,这会儿且顾不得,先腾出一间屋子来,将四老爷安置好。”
五太太这才醒过来,擦擦泪,说:对对对,我得去腾间房子,嫂子,这儿就交给你了。”
二太太摆手:“我省得,你快去。”
五太太神色惶惶的去了。
二太太转身对众位太太说:“事出意外,这儿是坐不成了,咱们移个地方坐等大夫来吧。大嫂,您德高望重,请您帮着老五家的定一定场合,今日要劳烦您了。”
东府大太太不紧不慢说:“不必客气,原是应该的,遇了事,自然要大家一起担待,我应了你,你只管处置旁的事去。”
诸人起身,二太太又拉了拉三太太:“先让她们去你那里,我一会儿让人将茶水送去。”
三太太点头:“成,我带几个丫头过去。”
二太太还拉了六太太:“老六家的,你去厨上吩咐一声,让人紧着烧些热水来,想是一会儿要用的。”
六太太也正色道:“我晓得呢,这就去。”
一群人出来看见懵呆呆的秦娇,还当她是吓着了,抓了她的手使劲儿捏了捏说:“好孩子,不要怕,我们在呢。”
秦娇好似恍惚了一瞬,然后说:“不怕呢,只是担心四伯伯疼的厉害,我想了一会儿,记得祖父那里有两丸止疼的药丸,不知得不得用……”
大太太说:“我们也不知道得不得用,得大夫来看过才能知道呢。”
秦娇说:“那我去取,正好祖父不在,我悄悄取来,也省得漏了口风。”
大太太道:“去吧,取了以后送到这里来,不拘给你哪个伯父都可以,让他们拿主意吧。”
秦娇应了一声,转身往三老太爷的院子跑去,进院里时,果然只有见蒙一个在看着家,秦娇不让她乱问,回屋打开药箱,取了两丸药,出来时,又在院里拿了四节竹片,从衣柜里拿了一根旧腰带。
匆匆赶去宴堂,挤进门去。
四老爷脸上雪白,冷汗涔涔,咬牙忍着钻心的疼痛,一声不吭。
一众老爷围着他,面上焦急却毫无办法,闷头搓手、叹气跺脚,左右踟躇,如困兽状。
秦娇挤了过去,六老爷(西府)一眼就瞧见了,急着问她:“可是有什么事?”
秦娇取出药丸、竹节丶衣带递给六老爷:“送止疼的药,大伯母说需要问问伯父们,看能不能给四伯吃。还有……大家都围在一块儿,想是四伯疼狠了也必须要忍着,阿爹,你与伯父们说,让大家去另一处避一避吧。”
六老爷正焦心烦燥着,不预与秦娇多说话,只道:“这事不用你小人家操心,且出去吧。”
秦娇肃着一张包子脸,想说的话始终说不出去,只能闷闷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她又忍不住转过头来对六老爷说:“阿爹,如若我说……我能给四伯正骨?”
六老爷更肃着一张脸,张口便斥道:“胡说什么,你何曾学过正骨?言出无状,快出去,别在这里搅乱了,将你弟弟妹妹们看顾好,别让他们扰了老太爷老太太。”
秦娇无奈叹气,只能再转过身来,暗自叹道:果然如此,自家的大实话没人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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