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点的作用与别的点心不一样,它只求消遣,不求饱腹,但若味道不佳,一桌子茶点原样儿摆上来再原样辙下去,那就是主人家失了颜面。
真个将猪油糕、甜桃酥之类的摆上去,也是要招话头的,人家会说小三房果然是兜尽了底子,连一些宴席上的规矩都守不住了。这些点心好吃归好吃,可吃上两块就占了一半的肚子,接下来的菜品大约也只能微尝几口了,留下一大半,给主人家攒起来很够吃一阵子了。这是衣食紧缺人家的做法,小三房再怎么落魄,也不能这样不顾体面。
落魄可以,体统不能有失。
果然是俗话说的“穷讲究”。
秦娇甩甩手,顺便甩开脑袋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穷讲究”就“穷讲究”吧,说好听一些,这也是秦氏的底蕴么。一代两代不成世家,十代八代也不成世家,非要有些有具象化的概念传下来,才敢说是世第书香,儒门典范。
头上戴只“世第书香”的光环,在此时时时地此间宇宙,比什么都好使。
惠其恩,便要承其则么,道理很简单。
继续做冰晶盏吧,芡实粉、藕粉、木薯粉,不停的试调,上锅蒸,要调出一个最佳的比例来。试蒸了七回,才摸索出了容易定型且品样清亮的成品来。
然后寻了些桂花酱,玫瑰卤,薄荷膏,甜桃苏紫酱,杨梅酱,山楂糕,进行第二次试验,做包果酱馅的冰晶盏。
为着这些东西,秦娇将家里的酒杯花盏都借来了,圆口素杯中规中矩,就蒸甜桃冰晶盏,甜桃酱有时沉在杯底,有时又散开,蒸出来的样子各不相同,看着竟然意外的惊艳;四方的口兕杯,蒸薄荷盏,薄荷味冲,就用金银花箬竹叶水调粉浆,和了些许薄荷糕,蒸出来的冰晶盏绿的像一块软玉,大家都说好吃,很清口,但秦娇只尝了一口就再不吃了。
有了这两款打样儿,剩下的依样调浆倒进杯盏里上锅蒸就行,秦姝玩儿的正兴起,一手接过这个活儿,摆手打发秦娇去做别的。
秦家养出来的女孩子,不管性子样貌如何,审美上是绝对不低的,秦姝做来也得心应手的很,她兴致又高,点出来的冰晶盏更雅致有韵味。
六太太过来看过,也觉惊艳的很,取了十几个又让人品鉴去了。
秦娇这边,想着茶点六样儿,还缺了诫食。家里常作咸花生酥,这个沉实,也不能多摆,最多可摆六块,每块就是一小口的量,但这个却不能一口嚼了,得小口咋摸着吃,用舌尖顶在颚边,细细的品味,然后用茶水顺下去。
一小块花生酥,能磨半天功夫。
问三老太爷怎么不弄成适口的吃食呢,三老太爷说:此为诫食,动心乃是本欲,忍性为诫,莫急莫贪,当忍当耐。
又是修身养性的另一种解释。
所以,茶点也不能缺了诫食,少了诫食就失了茶点的大本意。
君子品性,也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磨掉如糟如粕,留下的就是如圭如碧如璋如臬,也是另一种的洗净铅华了。
花生酥点,还得摆上去,只是要换个做法。
秋冬气寒,元气初藏,还是要按时令,做个中补元气的食物来,此时花生核桃红枣正当季,就做个中规中矩的花生核桃枣泥酥。
柳妈听得秦娇的做法,半拉了一下脸儿,这个方子好是好,就是太费功夫,花生皮儿好去,炒熟以后搓几把,放簸箕里一簸,皮儿就簸出去了。核桃仁可不好弄,这个不比月饼馅,那个就算沾了皮也没妨碍,这个不成,但凡皮儿去不干净,磨出来的面泥就不洁净,味道也苦的很,可得仔细挑呢。枣泥也不好弄,去过核,也得去了皮儿,要是泥上沾了皮儿,别人一吃,沾在牙上,可不像话。
一边埋怨着秦娇可会给人罗织细碎活儿,一边去柜里舀了一两碗带壳花生出来,喊了烧火的丫头去剥壳,甩着围裙去领核桃、大枣,回来还耷着个脸,拿了根筷子剔枣核。枣核上带着肉,扔了可惜,就放在一边,准备拿回家给自家丫头煮水喝。
见秦娇还杵在厨房不走,直接开口撵她:“好姑娘,快离了这地儿吧,你多待一时,我就担一时的心,生怕你再寻个麻烦的方子来,好歹让我歇歇心吧。”
撵的秦娇怪不好意思,只好说:“那我回吧,打发小甲小乙来帮你的忙。”
柳妈说:“成,都是细碎活儿,叫她们来正好打下手。”
想着小甲小乙馋嘴的劲儿……柳妈用干净帕子将枣核包了揣怀里,要不早些揣起来,这东西可一样儿都落不到她手上。
秦娇看的直笑,倒没说等酥点做好让她带几块回去,这是白话,做厨子的人吃不了亏,要是贪图的不过份,主人家也从来不说不许吃不许拿的话,待酥点做出来,她定是要悄悄包几块藏起来的。
回了院子,丁姆姆正使唤着小甲小乙将地里出息的秋茄子豆角串起来挂廊下晾晒。都是外头租农种的,就这一茬秋菜了,过了白露,这些菜就不结了,早些摘了卖进府里。鲜嫩好看的,厨房留下了,长老的长疤的长歪的,就堆在院里,有需要的人家过来拿就是。别的院的人顾着体面,都不要,丁姆姆看这些东西扔着可惜,就叫小甲小乙两个抬了一筐回来,要趁这些天晴好晾起来,要是下了霜,就不好存了。
当富贵难为继时,那些子体面都不甚要紧了。
秦娇比谁都看的开,人家的膏粱富贵是人家的,自家只要能人事安乐衣食无忧就好。
于是吩咐小甲小乙:“你俩个再去抬一筐回来,送回来之后就去厨上帮柳妈的忙,要是看见见蒙见屯,叫她俩来听姆姆的使唤。”
小甲小乙正被丁姆姆唠叨的耳朵疼,听了这话,就将串了一半的茄条摞下,提着柳条筐急忙去了。
丁姆姆舍不得念叨秦娇,就说她们两个:“养的大家姐儿一样,福气有了,勤快就不够用了,真个是面捏的花样人儿,得吱一声才会动一动,不使唤她就不晓得动弹,这茄子多好,籽都黑了,晾出来才好吃,她俩个又嫌丢脸又嫌麻烦,催了几道才拾回一筐来,走的贼似的,生怕被人家看见……都是糊涂性儿,不晓得饿肚子的滋味,饿她几天,漫说这茄子,就是土疙瘩,也得抢着吃。这茄子多好,粗也能吃细也能吃,我们家那时是和着黍米煮半锅,一人分得半碗,吃了就不受饿……你外祖家也有体面,冬天用干茄子揽过油,拌了蒜,腌一坛子,他们吃,给我们也吃,可香的狠。你是没吃过的,你若吃上一回,也舍不得糟蹋了。我有一回听太爷说,这五谷杂粮尽是天地生成的精华,说什么天润地栽的,什么厚德,我是不识字的,也听不明白,就晓得,这些都是好物,能活命的都是好物,她们还嫌丢脸,那是糊涂了……”
一边念叨一边仔细将茄子切的一指头粗细,都揽到簸箕里,茄子蒂儿也舍不得扔,放另一头。
秦娇也坐过来,将小甲串了一半的茄串子捡起来,使着大针一根一根串起来,到线头了,抽了针,将线头绑在一根高梁棍儿上,提起来挂在廊下的木棱口上。
冬天是真没什么新鲜蔬菜吃,晾些干菜,好歹能间和着吃一阵子。
想起这个,丁姆姆又开始说:“西平府到底不如华安府,这儿的冬天不好过,一场大雪下来,什么新鲜物儿都没了,地里能吃的只剩萝卜蔓青了。华安府可暖呢,秋菜上盖一层稻草,就冻不坏了,能吃到来年开春儿。”
秦娇问:“华安府冬天不下雪么?”
丁姆姆的眼睛发糊,就用手揉了揉,然后说:“下呢,怎么不下,头儿晚上天阴着,敢天明儿就下了好一场大雪,一开门,就扑到屋里地上,天早晴了,日头一出来,檐下跟下雨似的,滴的哪儿都是,进进出出洒人一头脸,好冰的呦。到晚了,就结成了长长的冰挂子,你娘和你姨妈舅舅们,掰下来偷着拿屋里咬着吃,你外祖母不许她们吃这些的,怕坏了肚肠。她们姐妹几个偷着吃,吃完了喊肚里冰的很,手也冰的很,我就让她们坐火盆边烤手,灌了汤婆子给塞衣裳里捂着。一时难受了就说再不敢吃了,下一场雪,她们没记性,又吃,你外祖母就让人早早将冰挂子打了去,坐在窗边儿盯着,一时防不住,只能让厨上熬辛辣辣的茱萸姜汤给她们喝。姜汤不放糖,喝嘴里咽不下去,你外祖母盯着,必要一人喝一碗的……你娘如今,也是不耐烦喝姜汤的,就是那会儿落下的根由。”
秦娇又问:“华安府的夏天怎么样?”
丁姆姆低头想了想,说:“热么,比咱们这儿热的多,蚊虫也多,妨都妨不住,香薰药薰都不好使,不管哪家的姐儿,脸上看着白嫩嫩水灵灵,揭开短衫一看,身上到处是红疙瘩。你外祖父有一次遇了个养蜂的人家,那家的男人女人孩子都不招蚊虫咬,他就问是个什么缘故,那家人说,许是让野蜂蛰的多了,不怕蚊虫了。你外祖父回来,也让家檐下的柴蜂蛰他,蛰的脸上手上肿的不能看了,那阵子蚊子果然没叮他,你舅舅觉的中用,也让柴蜂蛰他,结果脑门上肿了个大包,挤的眼也睁不开了,疼的连着哭了几天,可惜这法子不好用,睡觉后,蚊子还是叮他,又疼又痒,哭的呦……”
秦娇听的一脸忍俊,这么听着,她那没见过面的外祖跟舅舅,好似……的样子啊。
萌蠢蠢的秦小疏,果然是像了亲舅舅的,而亲舅舅,是像了亲外祖的。
小甲小乙也抬了一筐菜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见蒙见屯,小甲小乙放下筐子拍拍衣裳,跟秦娇说了一声就去厨房了。
秦娇找了针线给见蒙见屯,让她两个穿菜串子。回身接过菜刀,开始切菜。
秋瓠瓜长的不好看,一头大一头小的,得削了皮以后才能切条,丁姆姆坐另一边,找了个削皮的铁刮子,给瓠瓜削皮。
秦娇就先切茄子跟老黄瓜,她切的快,茄子黄瓜也不多,一会儿就切好了,丁姆姆就把削过皮的瓠瓜递给她。
见蒙见屯两个略笨拙的穿着瓜条,她两每天除了伺候三老太太三老太爷,就剩玩了,没人拘着,就满府的跑。这阵子府里忙,没人跟她俩耍,她俩又各处跑着看热闹,听了许多事,三老太太不许她们多嘴多舌,可憋了好一阵儿,今可遇着丁姆姆了,小丫头叽叽喳喳的将听来的事说给丁姆姆听。
丁姆姆心思简单,爱听闲话,也爱与人讲闲话,但她有一个好处,听听就罢了,从不借着生事,她也不爱串门,就在院里听了闲话,又在院里与人说了。
六太太有时听着她说的话不是风不是雨的,就要她少说几句,她还不依,捧着不知打哪儿听来的金科玉律似的道理,与六太太讲辨,直听的人好气又好笑。
这一回与见蒙见屯两个说起来也是一样,不是风不是雨的,全说不出里头的条理,仍是说的高兴,等菜条都晾好,也口干舌燥的不行了,回屋里找了茶壶,半冷的茶水连喝了两碗。
这才心满意足的去歇了,还不忘叫秦娇去寻秦毓秦疏回来,怕人多手杂,碰了他俩个。
秦毓秦疏两个下学的早,不过这俩是野惯的,下了学跑着玩儿去了,饿了才会回家来。今日几院的厨房都做好吃的,他俩应该会早些回来。
才说着,两个就回来了,还带来了东府的烨哥儿耀哥儿,这两个不是同辈的兄弟,而是侄儿,才六、七岁。
秦疏小胖墩儿一头扑进秦娇的怀里,这时的天气已经有了凉意,他的鼻尖却坠着一层小汗珠,身上也热乎乎的,可见是一路跑着回来的。
“姐姐,我与他们说家里新做了冰晶盏,他们两个要来看看,顺便尝一尝,尝过味道就会回去的。”
烨哥儿耀哥儿两个腼腆了一下,才对秦娇说:“娇姑姑好,我们能看一看冰晶盏么?”
秦娇吩咐秦毓:“你去厨上看一看,姝姐姐应该还在,问她要几样儿来,给烨哥儿耀哥儿带上,再让东哥送他俩个回去。这半天不回,嫂子们要着急的。”
秦毓去了,秦娇才对秦疏说:“请侄儿们回家来坐一坐,我去倒些温水来给你们喝。”
秦疏却趁机要求:“侄儿们来做客,我们能喝苏梅酿么?”
秦娇好笑的摸摸他的头:“可以,我去给你们舀来。”
用紫苏、乌梅、陈皮、甘草等煮的汤,就是苏梅饮,当日煮当日喝,如果加了麦曲封口窖藏,就是苏梅酿,和米酒差不多,少喝些,不会醉。
从窖房里抱出来一小坛苏梅酿,这是以前装烧的的坛子,能装二斤,打过浮沫曲渣,舀出来就是红褐色的甜酸味的苏梅酿。
秦毓也回来了,提了个小巧的食盒,里头装着这次新试的几样儿茶点,别的都装的不多,就冰晶盏装的多,各样味道花样的都有,黑色越盏往桌上一摆,几个孩子就被吸引住了。
亮晶晶、软弹弹、还好看。
就着茶点一气儿的喝了一坛苏梅酿,打着饱嗝儿,恋恋不舍的互相告别,烨哥儿耀哥儿提着几块茶点,跟在东哥后头走了。
……
霜降,除服,服九月丧的秦氏小三房之下的七院子孙又去祭祀坟茔宗祠,将衣袖上的黑色孝带拆下来,与祭钱一并烧了。
七院的老爷太太们可以去宴请聚会喝酒弄风月了。
书香世家的礼多,但这些礼又好似与女人们没大太的干系,她们不能去祭祀,也不能公然的饮酒作乐,更不能随意去走亲访友,所以,一切礼的禁忌,与她们来说,除了更小心谨慎些,与平常的日子差别不大。
出了孝期,对男人们的改变更大些。
就连六老爷这样端稳的人,也找了个时间与好友们集了两天,两天里,茶酒未断,笙歌未断,伎子未断,很是狂荡放浪。待回家来,衣裳都不成样子了,酒菜的污渍,脂粉的味道,一身宿醉,两颊丰红,眼睛都肿了,精神也不济,回家来勉强换了衣服洗了脸,倒头就睡,鼾声如雷。
六太太嫌他一身的尘浊味,不想伺候,就打发采青去打水给六老爷洗脚,又嫌他鼾声太大,吵的睡不好,干脆抱着被子跟丁姆姆睡去了。
第二天跟五太太抱怨时,五太太也是满嘴的抱怨,六老爷才出门了两天,五老爷可连着出门好几天了,有时就在外面歇了,即使回家来也是醉薰薰不知西东,与他商量个正经事都不能,可不恼人?
谁也别埋怨了,就这样吧。
好在五老爷知道分寸,又醉了两场之后再不与人邀酒了,家里的宴会在即,虽然早给各家下了帖子,但东府和北巷的长辈们,还得主人家亲自去请,他跟在三老爷身后,去各府请人。
六老爷得了五老爷的托,要做宴会主管,与四老爷两个不时的盯对物什流程,头一日是三老爷家宴请的日子,第二日让客人暂歇一日,笫三天是五老爷家请客的日子,两家订了同一班的戏子,要连着唱三天的堂会。
各事都备妥当了,只是伺候上的人手不足,厨上的人手也够,又从外头的馆子雇了几个厨头儿来,还从东府借了四十来个丫环小子来,都将差事交待清楚,一切准备就绪,单等正日子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卡文了,删删写写的,整的我快麻了。
都不好意思说,才几万字就卡了文,以后可怎么办?
下周四开始应该有榜,不能偷懒了,只能加油。
这个文风,也不会是轰轰烈烈的,一切都在合理的规则内发生,会苏一点,不会苏破天,爽点也会有一些,大约不太足。关于我不会写苏爽文这件事……很抱歉,不是不愿意写,实在是不会写。
小钱钱就在苏爽大榜单上,可惜我就是没那个福气抓住它,叹都不想叹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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