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玄微再次踏入生死境中, 天高日远,草木茂盛,竟有几分欣欣向荣之意。
萧绾的记忆仿佛彻底融为了他的记忆, 生死境里一片平静, 可放眼望去,全是他此生都不愿见到的惨烈景象。
血池翻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阿慈的脑袋垂在岸边,浸过血的长发贴在他的脸颊上,衬得那一张脸格外苍白, 似行走在人间的鬼魅。
朵朵青莲绽放,落下的碎冰折射出七彩的光,阿慈的身上到处都是被碎冰割破的口子, 血水染透了他的衣服, 淅淅沥沥随着他落了一路。
凤玄微看过这里的每一个影子,他总以为自己给阿慈留下那么多法器和丹药, 除了天塌地陷, 日月失色,星辰陨落, 再无人能够伤到阿慈。
他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阿慈竟会不要命般来到生死境里。
阿慈应该知道生死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怎么还会来到这里?
他那无心又无情的阿慈,最善于趋利避害的阿慈, 在进到生死境之前,他都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不走呢, 阿慈?”
凤玄微望着面前胸膛被一柄骨刃贯穿的阿慈, 他明明疼得五官都扭曲, 一眨眼就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却还要拼命地往嘴里丹药,继续往前走去。
只要回过头去,就能出了生死境,再不用受伤了,也不用再疼了,为什么不走呢?
阿慈,你到底在想什么?
告诉师父,好不好?
凤玄微轻声询问,他眼前的影子并没有回答他,他在他的眼前缓缓消散。
再往前走去,仍旧会看到许多新的影子,那是从记忆里幻化出的,他叫了每一个影子回头,可他们纵然已经伤痕累累,体无完肤,血流不止,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
最后,阿慈终于拿到了那颗龙珠,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而满足微笑,凤玄微跟着他一起笑起来,眼中却含着泪。
愤怒的骨龙发出震耳的咆哮,向阿慈俯冲过来,轰然一声,烟尘弥漫,生死境里所有的影子都散去,他的阿慈就死在这里了。
高大的石碑下覆满白骨,白骨堆了一层又一层,凤玄微低下头,目光从这片白骨上掠过,他怕从里面找到阿慈,也怕再找他不到。
他俯下身,徒手小心翼翼扒开最上面奇形异状的骨架,尖锐的骨头刺破他的手掌,鲜红的血汩汩涌出,滴在那白骨上面,似开出了葳蕤红花。
凤玄微低声唤着他的名字:“阿慈?阿慈?
“阿慈你在哪儿啊?
“阿慈,师父来了,师父来找你了……
“阿慈啊……”
自上古时生死境生成之日,这里便堆满了白骨,白骨之下又是白骨,无穷无尽,这里又冷又硬,黑漆漆的,也没有糖吃,阿慈不会喜欢的。
凤玄微抬起头,茫然四顾,那他的阿慈会在哪里呢?
他要怎么才能找到他?怎么才能带他回去?
凤玄微低下头,指尖带着白芒在胸前猛地划过,他以自己的心头血为引,上穷碧落,下至黄泉,茫茫天地,五洲四海,他依旧寻不到谢慈的魂魄。
凤玄微垂眸望着他染血的指尖,莫名恍惚了一瞬,很久以前,他做过相同的事,最后也未能得到一个结果。
识海深处心魔的封印如今已岌岌可危,他很快就会遭到反噬。
凤玄微坐在白骨堆里,已无力阻止,他仰头望天,心中一片荒芜,到处都是灰茫茫的,看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出口,他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他以为他会在心魔反噬之前以身殉道,化为这天地法则的一隅,到那时候,他是和煦的春风,是濛濛的细雨,是万物复苏的歌叹,在每个春天来时,他会温柔吻过阿慈的眉梢。
阿慈不必知晓,他只要开开心心活在这世间就足够了。
他怎么能想到,阿慈会比他更早地死去了。
凤玄微心神剧颤,无边神力自他身上蔓延开来,手边的白骨咔的一声崩裂,他下意识低头看去,那是一根十分粗壮的异兽的腿骨,已经断裂细小的碎块,凤玄微愣了愣,脸上满是后怕。
生死境内风云变色,乌云布满天空,各色闪电似巨龙一般在云层间穿梭,深浅不一的神光交织在一起,日月同悬在天空之上,被神光包裹,须臾间搅为混沌,狂风骤起,在血池里掀起滔天血浪,雨雪纷飞,四季颠倒仿佛末世光景。凤玄微坐在原处,他的衣袖无风翻飞,猎猎作响,但他方圆数里之内,却仍是一派安稳祥和。
恍惚间,他听见阿慈在叫他。
生死境里无边的风波在一瞬间平息,只有微风掠过树梢,白骨上枝叶的斑驳影子随风抖动。
凤玄微回过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郁郁葱葱的草木后面,阿慈向他缓缓走来,他仍是穿着一身旧时的红色衣裳,长发如瀑披在脑后,他眉心的红痣像是要淌下的鲜血。他的脚步愈加轻快,走到凤玄微的面前,弯下腰,凝望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凤玄微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身影。许久之后,谢慈扬起嘴角笑了一笑,眼睛亮得好像在发光,他说:“我讨厌你,师父。”
凤玄微仰头回望着他,长风吹动谢慈的衣裳,拂过凤玄微的脸颊,他好像闻到了人间酥酪腻人的甜香。
万籁俱寂,身后红色的花在白骨间无声摇曳,一片枯死的叶子从树梢飘落,穿过眼前谢慈的身体,凤玄微抬起手,接过那片叶子,轻声说:“我爱你,阿慈。”
我爱你啊。
这是他从不敢说出口的爱语,他以为直到他死去时都不会说出。
那些被他压制在漆黑深渊里的心魔汹涌地飞奔过来,趴在即将倒塌的结界上面,声嘶力竭地哭嚎着诉说他们对阿慈无尽的爱意。
阿慈听不到的。
他再也听不到了。
眼前的阿慈又消失不见了,凤玄微垂下眼眸,他知道阿慈死了,不会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萧绾的记忆里他亲眼看到谢慈的死亡,甚至在萧绾从阿慈怀里找到那颗龙珠的时候,他触碰到他死后的身体,那具身体无比的冰冷,还有一种诡异的柔软。
他身上的骨头全都碎掉了,脏器被挤压变了形状,那个时候他该有多疼,他忍受了那么大的痛苦留在生死境里,是为了救下赫连吗?
他薄情的阿慈,怎么会有一天为了旁人忍下这样的痛苦?
凤玄微站起身,周身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他不能接受这就是阿慈的结局。他怕阿慈永远地消散在这天地间,怕他的魂魄会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受苦,这一次他在生死境里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他的心魔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克制与忍耐都没有了意义,天道不许他凤玄微算出阿慈的下落,他偏要逆天而行,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长风凛冽,他周身神光如同万条丝线似流星般划过生死境阴沉的天空,在这浩大的天地间去寻找谢慈存在过的气息。
寂然,只剩下无尽的寂然。
春草离离,白骨生花。
似在嘲笑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将无济于事,天地间早没有阿慈了,凤玄微嘴角溢出鲜血,眼眸里满是悲戚。
忽然间,生死境中刮起一阵大风,风中夹杂许多怪异的声响,凤玄微抬起头,只见成千上万的纸鹤似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堆满他周边的每个角落。
那是在多年以前,谢慈一个人坐在苍雪宫的寝殿里面,他浑浑噩噩,没日没夜地折着纸鹤,他把藏在心底的,再找不到人能去说的话都说给了这些纸鹤听,他攒了整整的一个屋子,等到一个有风的日子,打开窗,将这些纸鹤全部放飞出去。
在那些日子里,谢慈总是在逃避痛苦,借着醉生梦死,夜夜笙歌,麻痹自己。他不想听人提起李青衡,不想见到他,不想想起他,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忘了那些纸鹤是要送去给谁的,好像到后来就可以真的全部忘记。
其实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为纸鹤指定了方向。
这些纸鹤飘过了千万里,飞过高山与瀚海,在多年后,终于找到了它们的另一位主人。
凤玄微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纸鹤,他以为那是阿慈死后留下的信息,但那里面传出的是二十二岁和二十三岁的阿慈的声音。
他说:“我昨晚不小心割破了手,流了好多的血,今天没注意又被割了一刀,有点疼啊……师父,你真的不在了吗?”
他说:“我不想看到你了,我好难受啊,师父。”
他说:“师父,我腿好疼啊,我的心也好疼,怎么会这么疼啊?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师父……”
他说:“你说让我开开心心的,可是师父,我没法开心起来了,我做不到怎么办?”
他说:“我想你了师父,我好想你啊,你怎么不来看一看我啊?”
他说:“师父,我想去找你了……”
……
一只只纸鹤在凤玄微的手中化作白色流光,簌簌落下。
那些记忆的末端,生死境里漫天的雪花飘落,谢慈躺在血泊里,他望着灰暗的天空,嘴唇翕动,无声地叫着。
“师父……”
“师父在啊。”凤玄微轻轻应着,那些心魔冲开结界,蜂拥而出,占据他整个识海,他的双目流出血来。
他的阿慈终于长出心来,可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