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紫微宫外, 漫天的星辰坠入天河水中,流向远处无垠的云海。

凤玄微把案上的书籍整理好放到一侧,似有晚风拂过, 他忽听到檐下的宝铎发出一串叮当的脆响, 他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紫微宫的宫门紧闭, 婆娑月色都不见得有几许,凤玄微心中一哂,他这紫微宫中哪里来的宝铎声?

谢慈假装自己的脑袋正靠在他的肩膀上, 一会儿摸一摸凤玄微的头发,一会儿又扯一扯他的袍角,或者贴在他的耳朵边上吹一口气。

凤玄微却始终没有察觉到他在这里, 谢慈玩得累了就趴在那案上侧头看他, 谢慈看不懂他在忙些什么,只是见他面色肃穆, 手上的动作半刻也不停歇。

他师父什么时候才会想起他来, 问一问他过得好不好?

谢慈安慰自己,他才见了他一日, 他没提自己也是正常,毕竟在过去的好几年里, 自己也没有跟人说起他来。

但即便如此,谢慈还是醋得厉害, 他明明都问过赫连铮了,凭什么不问自己?

他好生气哦。

他抬起手, 握起虚无的拳头在凤玄微的肩头轻轻捶打了两下。

凤玄微看不到他, 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最后这份气他只能白白地受了。

凤玄微翻开面前的书册,识海里的那些声音渐渐平息,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声音又会再次响起。

从那声【阿慈】第一次在他识海里响起的那一日至今日,这些声音响起得越来越频繁。

是他将心中种种不可见人的心思逼入角落,任由它们在黑暗中汲取他的爱意肆意生长,从此日日夜夜,都不停息。

与这片天地相比,他的情爱显得微不足道,只是偶尔看到瀛洲上翩飞的白鸟,凤玄微还是会想起南柯境里,霜鹿岛上漫天的飞花。

当年李青衡在决定为谢慈种出一条灵根后,便一直在着手准备,他连自己身上的伤都没顾及上,为他天南地北地奔波,收集各种灵宝。

谢慈什么也不知道,整日没心没肺的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后面,除了吃喝玩乐,其他一概不去过问。

他十六岁那年的秋天,李青衡把所需的药材都集齐了,带他到万珍谷为他种灵根。

慕容华得知此事,瞪着眼睛像是见到了某种世间稀有的异兽,看了他大半天。

要种出一条灵根来并不容易,不仅要求李青衡从始至终都要全神贯注不能出半点偏差,谢慈也得疼上一段时间。

阿慈是一点也受不得苦的,才过了小半个时辰,就趴在床上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抽抽搭搭地跟他说:“师父,我不要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可怜极了,身上出了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嘴唇上还有两道刚才被他自己咬出来的牙印。他往日里犯了错也常常弄出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李青衡明知他是装出来的,多半还是要心软。

然而这一次他的师父却是难得狠下心肠,任凭他哭得多么厉害,也没有转变心意,只把他扶起来,继续刚才的正骨。

见李青衡不理自己,谢慈一边哭一边转过身背对着李青衡,像个小受气包。

李青衡拍拍他的脑袋,跟他说:“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好了。”

谢慈听到这话完全感觉被安慰到,他那一张小脸上全是委屈,他向李青衡抱怨说:“这话你都说了五次了。”

李青衡微微笑着没有说话,他预感接下来这句话可能还要说上个几十次,但这话如果现在对阿慈说出来,他大概得哭得把整个屋子都给淹了。

伴随着谢慈几乎没有停过的哭声,他身体里的灵根总算克服了种种艰难险阻生长出来,谢慈从此可以步入仙途。

赫连已经成年,如果不是遇见谢慈,李青衡此时已该回到瀛洲去。

但他遇见了谢慈,他放心不下他。

谢慈生出灵根以后,李青衡带他在万珍谷多住了两个月,将他身上的各种病根彻底除了去,他的左腿也恢复完好。只是谢慈偶尔有了得不到的东西,还会在他面前装腿疼,微跛地走路。

李青衡又生气,又心疼,小时候还能用不给他糖吃做威胁,现在是越来越拿他没有办法。

他把谢慈带在身边老老实实地跟他修行了两年,才敢放他出去历练。

时间的确是过得很快,一转眼,阿慈都已经十九了,可那个孩子站在雨里扯着他的衣角好像就发生在昨日。

谢慈离开后,李青衡闭关修补自己破碎的丹田,结果刚一出来就接到消息,赫连和阿慈遭人暗算,现在被困在南柯境中。

南柯境乃是上古时期遗留在人间的一处秘境,轻易不会要人的性命,只是要在那里面伤心一场,若是只有赫连到了里面去,李青衡倒是完全不用担心,可现在多了一个阿慈。

凡进到南柯境里的修士,都会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开启一段新的人生,待他们在里面失去至亲至爱,感受到锥心之痛时,自会醒来。

听起来容易,然他这小徒弟看似多情,见谁都能笑着,实则最是无情,很多时候,他的反应都是靠着模仿旁人来完成的,戏台上唱着生死别离的戏码,台下众人哭得哀哀切切,他跟着哭了一会儿,又会忍不住捂嘴偷笑,同他说,师父你看,那人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像不像画上的夜叉。为此得了旁人的白眼,他又赶紧作出一副伤心至极的模样。

李青衡很早以前就知道,谢慈缺少正常人的感情,故而他也没有期待过阿慈给他任何情感上的反馈,不过有时他因习惯依赖李青衡,李青衡也会很开心。

阿慈的心中注定不会有所爱,那谁又能让他心痛呢?他要如何才能从这梦中醒来?

李青衡找到他们,阿慈正在一棵海棠树下睡得正香。

他弯下腰,像是怕弄疼了他一般,小心地从他指尖取下一滴血来,融入自己的心口,然后方入了南柯境中。

身后明月皎洁,梨花胜雪。

……

大胤天玺二年,这一年春闱刚过不久,圣上在御花园设宴,宴请京中的诸多年轻的风流才子。

先皇在世时远贤亲佞、骄奢淫逸、残暴不仁,上层官员蝇营狗苟,敛财成风,底下官员尸位素餐,巧立名目鱼肉百姓,后来先皇驾崩,山西、山东等多地又遇大旱,大旱之后还有蝗灾,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大胤已有乱世之象。

而当今的圣上齐暄宜登基至今不足两年,他是先皇独子,生下来眉心带了一点红痣,很得先皇的喜爱。

新皇登基后勉强还算勤政,又尤其喜欢抄家,只是在衣食住行方面有些挑剔,不过作为天子这其实不算什么太大的毛病。

天色微明,晨光熹微,年轻的皇帝从睡梦中惊醒,掀开帘子,向外面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五更天了,您要起吗?”随身伺候的大太监钟得禄在外面回道。

今日没有早朝,御花园里的宴会也不急着过去,齐暄宜懒洋洋地躺回床上。

前几日不知从哪儿传出一首童谣,骂他沉湎酒池肉林,荒淫无道。齐暄宜听闻后大怒,他知道这世道艰难,风雨飘摇,各地造反的人像是韭菜,一茬跟着一茬,为了能让自己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更长久些,齐暄宜登基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他那后宫连只母猫都没有,平日里说他昏庸无能就算了,居然还要骂他荒淫无道!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齐暄宜开始频繁做梦,梦里有他的师父和师兄,有海底的鲛人和雪山顶的红莲,还有藏在柜子里面吃不完的糖……他渐渐回忆起自己原本的姓名,意识到现在他不过是在一场幻境之中。

齐暄宜本来为童谣那事气了好久,现在他想开了,顿悟了,既然都是假的,不如让他好好快活一把,给他们瞧瞧什么是真正的荒淫无道!正好在这里还不用听师父的管教。

今日御花园里聚集了许多京中久负盛名的风流人物,齐暄宜睡足了时辰,才从寝宫出来,他没让宫人通报,穿了一身素色的常服站在花木后面,无声打量这些年轻的公子们。

他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神色间隐隐透露出几分失望和嫌弃,民间把这些个才子吹捧得天花乱坠,结果还没自己一半好看,让他怎么荒淫得起来啊,这属实是有点为难陛下了。

他正要转身离开,忽注意到不远处的小亭子站了一位蓝衣的公子,他年纪应当比他大些,眉目舒然,俊美无俦,赞一声芝兰玉树毫不为过。

他站在那里,不怎么说话,遇见前来客套的才子,也都是一副冷淡自持的模样。

齐暄宜盯着他瞧了半天,真是奇怪,他一见了这人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欢喜来,好像连要亡国都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齐暄宜眯了眯眼睛,越瞧越觉得这人长得很合自己的心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为了让自己尽快地荒淫无道起来,让宫人搜罗了许多的美人画像来,但没有一个能像此人这样令他满意,许久后,他收回视线,向跟在身边的钟公公问道:“那人是谁?”

钟公公问过守门的小太监,回他道:“那是兰陵萧氏的公子,名叫萧鹤。”

“萧鹤?嗯,这名字不错,”齐暄宜摸着下巴点头道,这个世界留给他荒淫无道的时间不多了,他得抓紧点了,他直接吩咐道,“等会儿散席把人给朕送到关雎宫里。”

钟公公刚想应下,随即反应过来关雎宫后宫嫔妃居住的地方,一时间话都说不利索了:“陛陛陛陛陛下?”

齐暄宜面无表情地问道:“你结巴了?”

钟公公小心问道:“您说把他送到哪儿去?”

“关雎宫啊,”齐暄宜侧头看了钟公公一眼,问他,“怎么了?你嘴巴不好使,耳朵也不好用了?”

从前没看出来他们陛下有断袖的癖好啊,钟公公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提醒齐暄宜道:“但陛下,他是个男人啊。”

齐暄宜呵了一声,讥讽道:“你当朕眼瞎看不出来吗?”

“奴婢不敢。”钟公公连忙请罪。

齐暄宜道:“不敢还不快去准备。”

钟公公还想再劝两句,看到齐暄宜面色不虞,又默默把自己到了嘴边的话都给咽了下去。

左右陛下又没让自己进关雎宫,他操这份心干什么?

能入了陛下的眼,那也是这位萧公子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