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之内众位仙君已分列站好, 白玉的石柱上攀着两条墨色游龙,金色的眸子冷冷地俯视下方的仙君们。
这位瀛洲的帝君就坐在那里,听廷下仙君禀报下界的诸多事宜, 他甚少开口说话, 大多时候只说上一句可或不可。
一场朝会下来,他说过的话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百字,若是在往日, 谢慈听见这些东西,必定要无聊得打起哈欠来。
可今日不同,他飘到他的身边, 坐在他前方的案桌上,他还是看不到他。
没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存在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死在生死境里了, 谢慈有些不开心地想。可是如果他没有死去, 也不会知道原来李青衡还在这个世间。
谢慈原以为只要自己找到李青衡就会满足,然真见了他, 又会埋怨为什么他不能看见自己, 抱一抱自己。
他的贪欲总是这样,无穷无尽, 无法满足。
朝会散去,天宫里的仙君们陆续离开, 石柱上的墨龙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帝君回到紫微宫,坐在案前推衍天机。
谢慈则大摇大摆地跟在他的身后, 打量紫微宫内的各种陈设, 在谢慈看来, 堂堂帝君居住的地方着实有些简陋,偌大的宫殿里居然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实在不该。
若是他能活着到这里来,定要把这里拆了重建,谢慈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在紫微宫内转了一圈,在心里默默点评一番,最后回到帝君的身边。
帝君还在推衍,谢慈看不懂那些星辰变换的轨迹,但是在人间的时候他跟在这位帝君身边的时间最长,在观察他的表情变化这方面还是很在行的,帝君这番推衍出来的结果应当不是很好。
只是他不知道他在推衍的是什么,谢慈的目光扫过长案,想要从这里找些有用的信息,然后他看到印玺上他的名字,凤玄微。
谢慈愣了愣,原来他不叫李青衡啊。
凤玄微起身,似乎要向外走去,谢慈脑子里还在想凤玄微这个名字好像没有李青衡好听,他虚无的身体先一步有了动作,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跳到了凤玄微的背上。
谢慈趴上去就没打算下来,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反正这位叫凤玄微的帝君也看不见他。
是吧,尊上?
他其实还是更喜欢叫他师父。
他真的好想再回到从前,就这样和他走遍天涯海角。
他假装自己的胳膊还在,搭在他师父的肩膀上,搂住他的脖子。
凤玄微脚步微顿,谢慈有些心虚地屏住呼吸,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的侧脸,他是察觉到自己了吗?
然随后凤玄微只是转过身,从高高的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紫金的葫芦。
【阿慈】
凤玄微拿起葫芦时,识海深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慈】
他垂眸,博古架上映着摇曳的树影,像有一只小猫藏在那里,伸着爪子去挠上面垂下的流苏,挠了半天都没有成功。
【阿慈】
那声音就这样响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凤玄微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又在叫阿慈,他想念他很久了。
【阿慈】
【阿慈啊】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那些声音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即便被他封印在识海深处,还是会像春天里疯长的野草一般蔓延开来,凤玄微早已习惯。他神色如常,抬步向着殿外走去。
殿外的宁渡仙君已经等候他多时,见他来了,向他禀告了赫连铮登上天阶的消息,又提了酆都外出现的那只断尾的异兽。
“我都已知晓。”凤玄微说。
宁渡继续说着,涂山狐族的族长萧绾从生死境中取得龙珠,现在赫连铮的身体化了那颗龙珠,修为更精进许多,比他们预想的结果要好出许多。
远方的天河浸泡在漫天的霞光里,像是烧起了无尽的业火,重重宫阙在那火光中扭曲,流云四散,许多白色的鸟儿在那云间火间穿梭,细小的羽毛飘落,顺着滚烫的河流漂向远方,凤玄微静静地看着那些羽毛,有些出神儿。
宁渡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大着胆子向凤玄微问道:“尊上在看什么?”
“没什么。”凤玄微收回目光,淡淡说道。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宁渡问他。
凤玄微道:“去将九重天塔开启吧。”
宁渡应道:“是。”
“顺便将这葫芦放进塔里。”凤玄微把那紫金葫芦递给宁渡。
宁渡再次应道:“明白。”
他接过葫芦,与凤玄微细细商量了九重天塔开启的时间与进去的人选,然后才离开,后来又来过几位仙君,他们中有人偶尔也会提起赫连铮,提起下界近来出现的种种异象。
谢慈一直趴在凤玄微的背上,他想听有人在他的面前说起自己,可是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都不曾有人在凤玄微的面前提起过他,就连苍雪宫也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
谢慈突然觉得当年江砚在他的面前说一定要把苍雪宫做大做强这件事是很有道理的,假如苍雪宫成了修真界最厉害的门派,他们总不至于还这样无视掉吧。
可就算苍雪宫在修真界还不算特别起眼,凤玄微听了那么多赫连铮的近况,他为什么不问一问自己呢?
他在生自己的气吗?气自己在他离开后从不到他的坟前看他吗?还是在气自己烧了他的那些画像?
谢慈莫名觉得委屈,他想他可能是做错了一些事,让他伤心了,可凤玄微也骗人了,他还没有生他的气呢。
怎么不问一问自己呢?
师父,我又有点讨厌你了,谢慈心想。
脑海中忽然闪过过去某刻的片段,那是他二十一岁生辰时,李青衡一边吐着血,一边看向他,恳求着说:“阿慈,不要讨厌师父。”
那时的谢慈没有说话,之后不久,李青衡就离开了人世。
“算了,不讨厌你了。”谢慈说,可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吸了吸鼻子,把凤玄微搂得更紧些。
凤玄微在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背着他的小徒弟回到紫微宫中,月华如水,洒了他一身,门口水墨的屏风上映着他瘦削的身影。
凤玄微于案前坐下,谢慈靠在他的肩膀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会觉得就这样陪在他身边好像也不错。
晚风搅动池中月色,粼粼波光向外散开,殿内一片寂然,窗外一枝雪白的茶花无声地抖落两片花瓣。
【阿慈】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我的阿慈啊】
那声音又响起来,浅浅的叹息声好似就回荡在紫微宫中,凤玄微握笔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在纸上写着凡人看不懂的文字。
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声音是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他从人间回到瀛洲已快有三年,这些声音也差不多伴随了他这么长的岁月。
他不能去看他,便这样时时想起他。
凤玄微放下笔,此时间的漫天星宿、山川河流皆已落定,他抬起头,屏风上墨色的群山映着明亮的灯火,像是落了一场浩浩漫漫的大雪。
四时更变化,天道有亏盈。
当年天道有缺,赫连铮命中注定的师父出了意外,被妖魔所害,死在秘境之中。凤玄微得知此事后,推衍数日,最后决定来到人间,去代替这一角色,负责教导赫连铮。
他身为瀛洲帝君,若是以真身下界,必然会扰乱人间的气运,故而他为自己重新塑了一具肉身,将修为压到了分神境,又掐算一番,给自己取了李青衡这么个名字。
来到人间后,他第一桩事便是去往青州,收了赫连铮为徒。赫连铮的本性很好,只是那时候的他心里怀了太多的怨恨,李青衡并未主动去化解赫连铮心里的这份怨恨,他把他关在河边的一座小楼里,让他专心读书。
那些书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那座小楼则是由一件时空法器变化而成的,楼外一月,楼中一年,等赫连铮读了足够的书,心中有了自己的道理,再要如何做李青衡都会由他自己决定。
赫连铮若能放下心里的怨恨,于他未来修行大有裨益,若是不能,李青衡也不觉得哪里不好,这世间众生自有自的缘法,他的路有很长,以后还会有其他的机会和选择。
李青衡带他踏上修仙一途,有条不紊地安排下他的每一场机缘,他想等到赫连铮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他在人间的事就全了结了,可以回瀛洲去。
只是这个过程中出了一点谁也没有想到的小小意外,这点小小的意外最终成了他逃不过的劫数。
他本不应该再同人间的其他人产生羁绊,可最后却还是又收了一个小徒弟。
他至今记得在禹州的玄真府中第一次见到谢慈时的场景,那个小小的孩子穿了一身轻薄的红衣,被簇在红色的锦被里,烛光摇曳,华堂生辉,明明是极暧昧的氛围,他的脸上却是一派不知世事的天真。
李青衡在下界很少杀人,虽然秦正茂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但不该由他来动手,只是赫连铮这孩子有时过于冲动,在秦家闹了事,为避免其他的麻烦,李青衡出手提前把秦正茂解决。反正以后修真界中留给赫连铮来试剑的人多的是,不差他一个。
在杀死秦正茂的过程中,李青衡顺手救下那个奇奇怪怪的小孩,怕他见了血会害怕,杀人的时候李青衡还遮住了他的眼睛。
结果等到了外面,小孩知道秦正茂死了,他的眼中不见恐惧不见庆幸,倒是有些遗憾。
那时的李青衡还无法了解这小孩脑子里都是在想些什么,他对小孩所知不多,对他的任何想法都不做评判,只想把他送回家去,这一桩事就算彻底了结。
然小孩没有家,他不得不带着他一起在外面风餐露宿了段时间,小孩的出身不大好,性子却十分娇气,还很擅长得寸进尺,吃了烧鸡,想要点心,有了点心,又要新衣服,这些对李青衡来说不算什么,而且不用他动手,赫连铮就颠颠地把小孩想要的都买回来。
他生来该做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所以谢家留不下他,无涯山更是让他难过了,从无涯山上下来后,李青衡反省过自己,小孩在无涯山上受的罪是他的过错。
他经过一番考虑,还是决定将他留在万珍谷中,一是为了谢慈的身体,二是谷主的其他徒弟的年纪比他上许多,慕容华为人慈善厚道,还欠了他人情,会愿意多包容他些。
可是在万珍谷的谷口,他将要离开,谢慈踉踉跄跄着做出一副滑稽的姿态,他一眼就知道这是装出来的,或许他以为这样能讨好自己,又或许是想让自己心疼。
李青衡的心中非常清楚自己不该与这个孩子有过多的牵扯,他非此界中人,早晚要离开,多出一份羁绊,便多出一份变数来。
李青衡垂眸,对上小孩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黑,里面却是空茫茫的,小孩可能都不理解他自己在做什么。
谢慈的性子算不得很好,他性喜奢靡,贪图安逸,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也不懂什么尊严操守,还总想要不劳而获,也不知日后慕容华能不能给他纠正过来。
李青衡应该是谢慈接触过的人里最了解他的一个,他的好坏都早早暴露在李青衡的眼中,只是到最后,李青衡到底还是带了他一起离开万珍谷,收他做了徒弟,从此片刻不离地带在身边。
他是为赫连铮而来,但是他在谢慈身上付出的心血要远远多于赫连铮。
倒不是说他偏心,只是谢慈那性子的确需要人多费些心思。
他教他读书识字,给他讲做人的道理,要防着他耍小聪明偷懒,甚至还为他学会了缝补衣服,下厨做糕点。
夏日的晚上,点点萤火在河畔的芦苇丛间飞舞,李青衡坐在灯下拿着针线,认真缝补昨天上午才刚给他买的新衣服,谢慈两手托着下巴坐在他的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瞧了半天,他忽然开口说:“师父,你现在好像北街卖布的那位婆婆哦。”
李青衡听后差点把针扎到自己的手上,他既想笑,又想把他按住揍上一顿。
他停下手,抬头看了谢慈一眼,对他道:“下回再这么调皮,这衣服你就自己缝吧。”
这件衣服是谢慈目前最喜欢的一件,但是让他自己来缝,他是一点都不愿意的,他从木凳上面跳下来,抱着李青衡的胳膊,笑得甜甜的,跟他道:“师父,我知道你对我最好啦。”
李青衡脸上表情依旧淡淡,但谢慈知道他其实是很受用的。
在发现李青衡很吃这一套后,谢慈撒娇的手段是愈发的高明,要是撒娇还不行的话,他就装腿疼。
果然不久后,李青衡就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只是又跟了一句:“去把剩下的几页书看了。”
谢慈扁起嘴,他扯着李青衡的袖子晃了晃。
“快去。”李青衡催他说。
谢慈哦了一声,臊眉耷眼地去书架上取了书来,在李青衡对面坐好,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等李青衡把那衣服补好,他那小徒弟已经趴在书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再看一眼书的回目,阿慈是连一页都没看完,李青衡也没叫醒他,反而把他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有只蠢笨的萤火虫闯进了屋子,没头没脑地到处乱窜,最后扑到李青衡的手中,他看着那萤火虫,不知为何笑了一下,将它放到窗外。
流年似水,浮生若梦。
小时候的谢慈像只病了很久的小猫一样,李青衡精心喂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这只小猫总算胖了一些,活泼了一些,他高兴的时候蹭一蹭你,冲着你喵喵叫两声,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伸出爪子想要挠人,但又要担心打不过人家,需要有人在后面给他撑腰,才敢动手。
谢慈不算是一只乖巧的小猫,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就养了这么一只娇贵的小猫。
起初的时候谢慈身上大病小病不断,受不得寒也受不得热,稍有差池就要病上好几日,李青衡没法每次都把他送到万珍谷去,只能自己找来许多的医书,日夜不息地钻研,总算勉强能医好他。
在李青衡原本的计划里,他可以一直守在这个小徒弟的身边,几年或者十几年的光阴对他而言并不算漫长,他可以守到他成家立业,守到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希望他的小徒弟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了这一生。
只是谢慈十五岁那年出了场意外,最终让李青衡放弃了这一打算。
那一年谢慈刚过完生辰,被人抓去无相宫,用来威胁李青衡。
李青衡为他丢了兵刃,散了修为,可对方并未如约放开谢慈,他们誓要将他们这对师徒置于死地。
那人恨李青衡恨得厉害,要让他们死前把人世间最严酷的刑罚都受个遍。
李青衡身上插满了刀剑,鲜血染透了他的衣服,滴滴答答落了一地,李青衡对自己身上的伤并不太在意,他低头思索要怎么从那些人的手里把阿慈救下来,赫连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他得再想办法拖延一下时间,只是这下阿慈肯定要被吓坏了,回去后不知要哄上多长时间才能好。
挟持谢慈的人在耳边说着人间的各种极刑,有在脸上刺字的,有砍掉手脚的,而这些还已经算是比较仁慈的刑罚。
谢慈听得瞪大眼睛,哆嗦个不停,脸上全是恐惧,他平日里碰到哪里他都要对着李青衡哭诉半天,现在他们却要把他身上的皮肉一刀一刀地割下来,他最怕疼了,真要这样他要疼上多久。
那人见谢慈这样害怕,一股难得的成就感不禁从心中的涌了出来,只将那些刑罚说得更加阴毒变态。
谢慈的小脸都皱成一团,他一直对死亡缺少足够的畏惧之心,这一点李青衡纠正了他很久,但效果几乎等于没有。他与他讲死亡的含义,讲死亡就是与身边的亲人朋友永别,他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上一声,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痛苦的。
直到后来李青衡说死了就吃不到他想吃的糕点,穿不到喜欢的衣服,他才会感到一点惋惜,顺便感慨一声要是能一直活着就好了。
而眼下他被人抓在无相宫里,不仅没有了好吃的好玩的,还要承受无尽的折磨,如果只能是这样的结局,那他不要活了。
他咬了咬唇,看了不远处快被众人用刀剑插成刺猬的李青衡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将自己的细长的脖子撞上那锋利的剑刃。
鲜红的血喷洒出来,谢慈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好疼啊。
可是死亡的疼痛只有一时,总好过在这里受长久的折磨。
他的动作太快,把挟持他的人都吓了一跳,手腕一抖,哐当一声,那把架在谢慈脖子上的剑落在了地上。
李青衡听到声音,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小徒弟脖子上全是血的倒在地上,眼睛失了往日的光彩,茫然地望着这边。
天空阴沉,乌云密布,秋风卷起满地飘零的落叶,远处传来轰隆的雷声,一场大雨将至。
那一瞬间,李青衡的心脏像是被无数的丝线勒紧,他花费了多少心血悉心照顾了多年的小徒弟,就要死在他的面前。
谢慈已有向死之心,李青衡是为他来的无相宫,若是他就这样死了,他此前的所受的苦还有什么意义呢?
数道闪电纵横交错布满整片天空,雷声震耳轰鸣,这场倾盆的大雨终于落下。
李青衡低下头,拔出胸前两支带着倒钩的箭矢,漆黑的钩子上挂着新鲜的血肉,他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领头之人不知道李青衡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不过眼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别想活着走出无相宫,他剑指过去,冷冷笑道:“李青衡,今日便是你的死——”
他话未说完,对面的李青衡突然自爆丹田,浩荡灵力携无边风雨杀伐而来,众人一时惊住,慌忙躲避,再一抬眼就见李青衡直立庭中,双手掐诀又借天雷之势,引下飞火,摆出十方杀阵。
谁也没想到穷途末路之下李青衡居然还能反抗之力,众人皆被困于杀阵之中,也无心再去关注倒在地上的谢慈,只当他已死了。众人围攻上来,他们精心筹划多年,决不能在今日还让李青衡逃脱。
李青衡不久前散去了大半的修为,现今灵府破碎,已近枯竭,是强弩之末,即使借来天雷相助,这一仗依旧打得十分艰难惨烈,到最后,双目所及之处,全是断臂残肢,纷飞血肉。
不过好在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是他。
李青衡手中的弯刀落地,发出一声脆响,他转过身从那些破碎的尸体中寻找谢慈的身影,然后看到他这小徒弟正坐在一颗血糊糊的人头上面,一脸忧郁地看向他。
李青衡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后只觉眼前一黑,便直直栽到血泊里,昏厥过去。他身上的血液好像都流尽了,身体一片冰凉,许久之后他再睁开眼,秋天冰冷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而阿慈浑身是血跪在他的身边,对他咧嘴笑着,叫他师父。
李青衡心神一颤,他突然没来由地想,他真能一直陪在阿慈身边吗?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阿慈要怎么办?
赫连不可能像他这样总在他身边护着他,阿慈若是招惹了什么人,要怎么办啊?
“阿慈……”他想看一看他的伤,现在却是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谢慈捂着脖子上的伤口,那一下划得不深,不会要了他的性命,但疼得厉害,这么久过去还有鲜红的血水从他的白皙的指间不断涌出,他有些委屈哼哼着,泪水混在雨水里,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他对李青衡撒娇说:“师父,我好疼啊。”
李青衡缓了一会儿,才勉力从身上找出药来,为他止了血,喂他吃下药,安慰他说:“等会儿就不疼了,等回去了,师父给你买糖吃。”
谢慈哦了一声,他声音沙哑,有些发虚,想了想,他便在李青衡的身边也躺了下来,脑袋靠着李青衡的肩头,对他说:“师父,我想吃冰酪,有很多果干和酥油的那种,想吃玫瑰酥,上面要多洒芝麻,还有北街那家的红果,要夹着豆沙的那种……”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还有些颤。
“好,都买给你。”李青衡深吸了一口气,从血泊里踉跄站起身。
他低头看着还躺在地上的谢慈,谢慈回望向他,有些困惑地叫了一声:“师父?”
李青衡这一起身,他躺得就不太舒服了,谢慈正想从旁边捡一条死人的胳膊枕一下,李青衡就弯下腰将地上的他一把抱了起来。
谢慈身体中的余毒差不多都已清除,只是长得还是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弱些,抱起来轻飘飘的一团,好似来一场大风就能将他从他的怀中吹走。
李青衡受了很重的内伤,丹田也碎得厉害,他强撑着这一口气,走得很慢,慢得怀里的谢慈都打了个哈欠。
“困了就先睡会儿吧,睡醒了我们就到家了。”李青衡对他轻声说道。
谢慈哦了一声,合上眼,不久后,他又把眼睛睁开一道细细的缝,伸出手在李青衡胸口还在流血的伤口上轻轻戳了一下,然后问他:“师父,你疼吗?”
“不疼。”他说。
“哇!”谢慈羡慕地瞪大了眼睛,他也想像李青衡这样受了伤也不会疼。
“嗯,快睡吧,”李青衡哄着他说,“睡着了就不疼了。”
谢慈点点头,他把脑袋靠在李青衡的胸膛前,听着胸腔里传来的那颗心脏微弱的跳动声,微微皱了皱眉,但很快就昏沉睡去。
李青衡抱着他走出无相宫,厚厚的雨幕里,他的身影显得有些萧瑟。
李青衡出了无相宫没多远,一束天火从天而降,这座连绵数十里的无相宫连同里面的尸体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当天晚上谢慈就发了烧,他身体滚烫,冒着冷汗,在昏迷中胡乱地叫着师父,喊着难受。
李青衡给他煎了药,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又在床边守了他一夜,直到天快亮时,赫连铮来了,替他守在谢慈的身边,他才松一松神儿,去隔壁房间的床上躺下,然只小寐了一会儿就爬起来看一看谢慈,担心他病情加重。
等到谢慈的情况稳定下来,李青衡才是彻底放了心,嘱咐了赫连铮几句,就昏睡过去,他一睡竟是睡了整整三日。
再醒来时,阿慈趴在他的床边,明媚日光落在他的脸颊上,浓密的睫羽下面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见他醒了,谢慈抬起头来,他笑得两只眼睛弯弯,又亮晶晶的,像是揉进一秋温柔月色的湖水,问他:“师父,我们出去买糖吧?”
李青衡也跟着他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跟他说:“让你师兄带你去吧,为师还想再睡一会儿。”
“你都睡了三天了,该起来活动活动了。”谢慈扯着他的衣角,撒着娇说。
他今年已经有十五岁了,只是在李青衡的面前仍像个小孩子一样,天真又娇气。
李青衡的手落在他的脖子上,过去的三天里赫连铮都有好好给他上药,长长的伤口已经结痂,再涂几日从慕容华那里拿来的药膏,应当也不会留下疤痕。李青衡收回手,对谢慈说:“为师前段时间没有休息好,阿慈乖,让为师再歇一歇吧。”
谢慈有些失望,他松开李青衡的衣角,低低应了一声:“好吧,那师父你好好休息,师父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买回来。”
李青衡摇摇头:“不用了,阿慈玩得开心就好。”
赫连铮比李青衡要更溺爱谢慈,谢慈又是大病初愈,赫连铮格外心疼他,上了街后他要什么就给买什么,没过一会儿,两只手里就提满了各种各样的糕点果子,谢慈还不满足,又抱了一兜子的糖人。下午赫连铮带着他看了一场皮影戏,谢慈坐在台下被逗得哈哈大笑,像是完全忘记不久前在无相宫中受的苦。
谢慈他们离开后,李青衡又睡了半日才从床上起身,赫连临走前问过他几遍现在身体怎么样,他只说没事,但事实上这一次他伤得极重,破碎的丹田很难再彻底修复好。
这些于他而言倒不算什么,说出来还要让赫连操心,没什么必要。
李青衡不急着去补丹田,他想去做另一桩事。
他心中清楚这是逆天而行,却还是要做。
他想要阿慈列入仙籍,阿慈没有灵根,他便为他种出一条灵根来,他不能修炼,他就为他铺下一条通途来。
他想着,即使有一日他不在人间,不在这天地了,阿慈也能照顾好自己。
他不喜江砚,却在后来同意谢慈与他一同创立苍雪宫,也是为此。
只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自以为能算尽天机,然最后却也未能逃过这悠悠天命。
为一己私心逆天改命,当遭天谴,即使他身为瀛洲的帝君,也不能例外。
那时候李青衡以为,日后无论是何种的天谴,他都能受住。
直到出了南柯境,他方知道,这一劫来得悄然无声,见血封喉。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阿慈在哪里啊】
【好想去见阿慈啊】
那些声音由远及近,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层层叠叠地混在一起,在凤玄微的识海里,这样日日夜夜都不停息,催促他去见一见阿慈,听他再叫自己一声师父。
他如何能去呢?
凤玄微低下头,将纸上的折痕一一抚平,如今心魔缠身,是他该有此报。
天底下怎么会有对自己的徒弟生出妄念的师父?
瀛洲帝君凤玄微真是可笑可耻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