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州处在修真界的北部,这里气候不算恶劣,四季分明,只是冬日会格外漫长寒冷些。
谢慈因为少时腿脚不好,即便后来踏上修炼一途,仍受不得冷,所以宫殿下面铺满地龙,冬天的时候他就窝在屋子里,一睡一整天。
苍雪宫里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由江砚处理,这里收的弟子也是他在教导,就连苍雪宫的名字也是江砚取的,是取自那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至于谢慈这个做宫主的,除了偶尔出去跟人打一架,便只管吃喝玩乐了。他倒是心安理得的很,当日江砚邀请他一同创立苍雪宫的时候,就说过他什么事都不必去管,只安心当他的宫主就好。
谢慈与江砚是在南柯境中相识的,那一年谢慈十九岁,江砚则刚被逐出琢光派不久,正遭到许多人的追杀。在遇见江砚之前,谢慈从来没有开门立派的想法,可江砚那张嘴巴厉害得很,硬是把他说的心动了。他跟在师父身边吃喝玩乐也没少了他,但总归要受李青衡的管,很多乐子他都不能去尝试。
李青衡知道他要与江砚创立门派,竟也没有反对,甚至苍雪宫底下的地龙,还有苍雪宫外的那道结界,都是他布下的,他希望谢慈能快快乐乐的。
只是……
做了苍雪宫的宫主就真的快乐吗?
也许有快乐过吧,但好像并不长久,为什么不快乐了呢?
此前谢慈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到现在他仍是不愿去想。
他离开苍雪宫的事,只在临走前与江砚说过,再回到这里,苍雪宫中已然又有了一位新主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说江砚背着他又找了个新宫主似的。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只是江砚不知道罢了。
“谢慈”打着哈欠,似乎是昨晚没休息好,江砚走过来站在他身边,问他:“靠我肩上再睡一会儿?”
“谢慈”白了他一眼,转身坐在贵妃榻上,托着下巴看着站在石阶下面的赫连铮与萧绾。
他这一举一动,都与谢慈本人一模一样。
只有谢慈和萧绾知道他其实已死在生死境中。
谢慈还好一些,他是亲眼看见那个无脸人变化成他的模样,离开生死境的,只是那时候的他也没有想到,他会来到苍雪宫,彻底取代自己。
如今看来,他不仅用了他的相貌,还拥有他的记忆,
谢慈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在生死境中时光回溯都是寻常,从死人脑子里偷取一份记忆似乎也不足为奇。
但是这实在是有点可怕,鬼知道这人以后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按理说他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他的一生已经结束,便是这个假谢慈现在脱了衣服到琢光派绕着他们的道场跑上三圈,与他也无甚太大的关系,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是身后之事,与他无关。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明明不该让他知道的事现在非要他亲眼看见,这着实够讨厌的,能不能快点带他去投胎,不想再看这些闹心玩意儿了。
萧绾的心情比谢慈还要复杂,眼前之人到底知不知道是自己从他的身上拿走了龙珠,难不成是在生死境里伤到了脑子,还是说死在生死境里的人根本不是他?可不管是在生死境里,还是眼下的苍雪宫中,他这副高高在上的神情,都是一样的讨厌。
赫连铮把贵妃榻上的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身上没有外伤,才稍稍放下心来,随后开门见山问他:“找我来苍雪宫有什么事?”
“谢慈”抬眼看向赫连铮,然后懒懒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江砚,对赫连铮道:“不是我找你,是江砚找你。”
赫连铮也不生谢慈的气,而是疑惑地看向江砚,问他:“不知江兄弟找我是有什么事?”
江砚上前拱手抱拳道:“赫连兄实在抱歉,你的伤刚好,本该由我前往涂山去看望的你的,只是苍雪宫近来事务繁多,我实在脱不开身。”
赫连铮大度道:“没事没事,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江砚笑道:“看来赫连兄是得到那颗龙珠了,恭喜赫连兄。”
萧绾心思敏感,一听到江砚提起龙珠立刻警惕起来,江砚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有意替谢慈试探自己,还是想要为谢慈出气?
“这都多亏了萧姑娘,”与萧绾的事赫连铮没有说太多,他问江砚,“对了,江兄弟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江砚道:“其实是我想进生死境里一趟,我的修为比不得萧族长,所以想打听一下生死境里情况,多做些准备。”
赫连铮听了这话下意识想问他进那生死境做什么,没等他开口,江砚自己就补充了一句:“我进生死境的原因实在是不便同赫连兄说明。”
赫连铮看向萧绾,江砚要求的人是萧绾,他不能帮萧绾回答。
谢慈在后面听得直想打哈欠,江砚是有什么大病吧?就为了这么点事把赫连铮从涂山叫过来,还带着一只狐狸来,在苍雪宫掉了毛他来打扫吗?
坐在贵妃榻上的假谢慈此时同样也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赫连铮收到的那一只纸鹤多半是出自这假谢慈之手,只是他为何会帮江砚的忙?
谢慈盯着他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萧族长愿意为在下解惑吗?”江砚的模样看起来甚是诚恳。
若是没有生死境里的那一桩事,萧绾现在肯定要好好折腾折腾江砚,但她心虚,底气不足,比起报复回去,她更想知道江砚和谢慈两个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如果江砚和谢慈知道是自己从他身上拿的龙珠,没理由到现在还不拆穿她。
她心中的疑问太多了,又不能明着问出来,只含糊道:“谢宫主不知道吗?”
江砚回头看了昏昏欲睡的“谢慈”一眼,萧绾的这个问题很是莫名,又想到萧绾上次来苍雪宫被谢慈讥讽一番,江砚当下觉得自己明白萧绾的心思,他神色淡了些,回道:“他怎么会知道?”
“是吗?”萧绾唇角含笑,将信将疑。
江砚道:“萧族长若是不愿说也没有关系的。”
“谢慈”大概是觉得这里太无聊,他从榻上起身,向偏殿走去,江砚与萧绾僵持在原地,赫连铮稍作犹豫,跟了过去。
他师弟心里肯定藏着事,他们两个可以好好聊聊,也许他能帮他些什么。
谢慈跟在他们的身后,观察着假谢慈,不怪赫连铮与江砚看不出来,他与他实在是太像了。似乎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彻头彻尾取代自己,没有人会知道真正的谢慈已经死在生死境里。
谢慈觉得好笑,书上说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如今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这世间是否有一个人,能够一眼看出那不是他。
如果李青衡还在,他会认出他吗?
不知不觉间,他们来到谢慈的寝殿,假谢慈走在前面,伸手推开门。
他身后的赫连铮开口道:“阿——”
他的一声阿慈还没有叫出口就被“谢慈”打断,他侧头瞪了赫连铮一眼,警告他说:“不许叫我阿慈。”
他凶狠的样子让谢慈自己都有些迷惑了,这真的不是他谢慈本人吗?
赫连铮不想为这点小事再跟“谢慈”吵起来,他紧跟在他身后,趁他要关门的时候厚着脸皮挤进寝殿,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是谁惹你生气了?怎么师兄每次见你你都拉个小脸?跟师兄说说,师兄给你开解开解。”
“谢慈”揉了揉耳朵,回了他一句:“管好你自己吧。”
赫连铮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反驳道:“我怎么了?我这看起来不比你好多了?”
“那是谁进了人家禁地差点没命?”
赫连铮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回道:“一个小小的意外,我现在好好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吗?”
“谢慈”站在那里,没有看他,也没搭话茬。
于是赫连铮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效果不太理想,他讪讪环顾四周,地上铺了一张猩红的毯子,厚实又暖和,香炉升出袅袅青烟,于日光之下消散,他这个小师弟向来会享受,倒不用担心他会亏待了自己。
不过赫连铮还是觉得这里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他回忆了一会儿,问道:“墙上的画呢?我记得之前这里挂了挺多师父的画像的,你都给收起来了?”
赫连铮上次进到这间屋子还是四年前苍雪宫刚创立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半面墙上全是李青衡的画像,当时赫连铮大为震惊,随后感慨怪不得师父更心疼他,自己就没有师弟这个觉悟。
“烧了。”
而现在,“他的师弟”这样说道。
“烧了?”赫连铮下意识皱起眉头,又想眼前之人可能是在同自己开玩笑,问道,“好好的画怎么给烧了?”
“看着心烦。”他说。
赫连铮看着眼前神色冷淡的“谢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想不到有一天小师弟居然会把师父的画像都给烧了。
“你真给烧了啊?”他又问了一遍。
“谢慈”懒懒地看了赫连铮一眼,没说话。
赫连铮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叹着气,师父呦,师弟他好像开始叛逆了,要不你给他托个梦管一管呗。
谢慈无声看着这一幕,好像在浮游的尘埃里看到逆流的时光。
很久以前,江砚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如今假谢慈回答赫连铮的话,与他当日说的,一字不差。
只是不知道他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中会不会有一点难过。
李青衡死在冬天里最后一个节气,那时谢慈的生辰刚过去不久。
他死去的那一日,已经多年未见落雪的天虞山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雪满长空,天地缟素。
他没有师父了。
赫连铮跪在李青衡的尸身前失声痛哭,而谢慈则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平静的面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李青衡的离去其实早有迹象,他的身体在很久以前就不大好了,却又不停地在炼制丹药法器,是谢慈粗心大意,贪图玩乐,所以什么都不曾发觉。
在李青衡死后,谢慈从来不去回忆与他有关的旧事,他将那很长很长的一段过去都关进了不见天日的匣子里,尘封进永不干涸的海底。
那时他以为终有一日,他可以将自己血肉里关于他的一切全都剔除,而不是一想起他,心脏就疼得好像要碎掉。
真的太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