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如黛,白雨跳珠,李青衡低头看向谢慈拽住他的那只小手,他的眼睛在昏暗伞下显得格外幽深。
谢慈的两只小手现在还是肿着的,掌心通红,看来这段时间没少挨板子。
赫连铮看看谢慈,又看看李青衡,张了张嘴,却不知道眼下这个情形自己该说什么。
他之前看谢老爷和他的几位夫人都挺不错的,是讲道理的人,谢慈怎么就不愿意回去呢?过去这段时间他在谢家都遭遇了什么?
赫连铮自然也看到了谢慈的手,但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挨点板子嘛,这实在不值一提,从前他在家的时候也常挨他爹的揍。
可惜现在他想让他爹再打他一板子也不能了,他早已没了父母。
李青衡迎上谢慈湿润润的目光,这株小蘑菇看起来比刚才更加萎靡了,他对谢慈说:“我跟谢老爷说,我带你走。”
谢慈根本没想到李青衡会这样说,原本无神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可能又担心李青衡是在诓骗自己,谢慈追问了一句:“真的吗?”
“真的。”李青衡说,“走吧。”
谢慈抿唇,像是在思考李青衡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少顷,他松开李青衡的袖子,跟在他身后向谢府走去。赫连铮走在他身边,为他撑伞,结果他自己大半个身子淋在雨里。
谢老爷早上起来知道谢慈偷跑出去,立刻就派出下人出去寻他,现在见是李青衡带他回来的,倒有些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李青衡同谢老爷聊了一上午,谢老爷望子成龙心切,谢慈又是个不能吃苦的娇气性子,两个人怕是做不好父子的,这么下去倒是很可能成了冤家。
是他没有考虑周全,现在是该由他来解决这桩事。李青衡并未说明是谢慈不愿意留在谢家,只说他的亲生父母找到他这里,想要谢慈回去。
亲生父母来找,谢老爷委实不好不放人了,这几个月来他确实因为谢慈生了不少气,现下谢慈要走了,谢老爷心中一下生出好些的不舍来,不断地感慨是他们的缘分不够,做不了一辈子父子。
几位夫人更是抹着眼泪偷偷给谢慈塞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拉着他的袖子嘱咐他回去后要好好读书,听爹娘的话,有时间的话,可以回镇上看看他们。
谢慈的脸上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一丝感伤的情绪,好像他与谢家的这些人并不熟络。
离开谢府,李青衡带着他们一路向西,有时候,谢慈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去年冬天,他好似从来没有与李青衡分开过。
他们在河边烤鱼,在酒肆茶坊里听说书先生讲着故事,在广阔浩瀚的星空下看赫连铮挽剑花。
谢慈当了几个月的富家少爷,现在居然会觉得四处流浪睡桥洞也挺不错的,但跟着李青衡面临的不仅仅是睡桥洞的问题,他跟赫连铮两人也不知道都是从哪儿结了那么多的仇家,隔三差五就有人过来找事,他们这一路走得实在不算太平。
“师父,我们现在要带阿慈一起去天琅阁吗?”赫连铮为解决跟过来的这一行惹人讨厌的苍蝇,后半夜几乎没合过眼,他一边小心擦去剑上的血迹,一边打着哈欠问道。
他要去天琅阁的后山秘境里取回他父亲留在那里的剑谱,谢慈这个小孩没有修为,进了那里肯定不好受。
赫连铮想了想,对李青衡提议道:“要不我一个人进去,您带着他在外面?”
虽说那秘境里面危险重重,不过赫连铮对自己很有信心,认为自己应付得来。
李青衡没有接受赫连铮的提议,他转头对谢慈说:“我送你去无涯山吧。”
晨曦的光洒向这片广袤的土地,黄的粉的花瓣落了一地,谢慈捧着蘸满白糖的热乎米糕,抬头茫然地看向李青衡,他听都没听过无涯山这个名字,他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个我知道!”赫连铮收了剑,主动为谢慈说起无涯山的来历,修真界中有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各种修仙门派,这些门派虽然也会收些没有修行天赋的凡人,但大多只用他们来做杂役。无涯山则是由一群民间的普通侠士创立的,他们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教他们读书识字,传授他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这些弟子们长大后可以留在师门,也可以下山成家立业,从各个方面来说,无涯山都应该能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去处。
“你愿意去吗?”李青衡问他。
赫连铮说的挺好,他好像也没有理由说不,谢慈放下手里的米糕,慢吞吞地说:“也行吧。”
他在心里打好小算盘,那里如果不行,大不了自己再偷偷逃走。
赫连铮见谢慈兴致不高,以为他是在担心以后在无涯山的生活,便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说:“等我从落蝉谷出来,若是得空,就过去看你,要是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到时我帮你出气。”
谢慈哦了一声,眼下又是一年的暮春,遍地落花,流水春尽,群山在曦光里连绵。
两天后,谢慈来到无涯山,李青衡安置好他就要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谢慈站在高大的石门边上,默默看着他们的背影。
“还有什么事吗?”李青衡回头问他。
谢慈沉默地看了他许久,最后摇了摇头。
谢慈就这样被留在无涯山上,本来他的性格就被教得会讨人喜欢,加上还有一张好看的脸蛋,格外讨得师父和师姐们的欢心,然而也正因此,无涯山上的师兄们很看不上他。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他们觉得这就是个小白脸,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就凭几个笑话就能逗得师姐们笑得花枝乱颤,今天给他送点心,明天又给他绣荷包,还要带他一起下山玩,凭什么啊?
师兄们一个个的眼睛红得跟个兔子似的,他们没办法打动师姐,就只能找谢慈出口恶气。他们对他整日阴阳怪气,三天两头戏弄他,将他的衣服藏起来害得他早课迟到,在他的饭菜里加各种乱七八糟的调料,或者是往他的被褥上泼冷水……
谢慈扭头就把这些事告诉了他的师父,当日李青衡特意为他选了一位脾气很好的师父,但脾气太好也不完全是一桩好事,他不会待谢慈过于严苛,同样也不会严厉教训其他的弟子,他在晚课结束的时候说了几句师兄们间应当互相帮助,和睦相处,罚他们扎了两个时辰马步,然后就把这件事这么轻拿轻放给过去了。
虽然师兄们受得惩罚不重,可谢慈的这一行为还是激怒了他们,师兄们认为他们只是同谢慈开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可他居然敢向师父告状,现在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欺负。
谢慈也想过反抗,只是他们人多,他小小的一个很难占到便宜,直到他被折腾得腿伤复发,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谢慈开窍了,没想到这种老套在招数在无涯山也是好用的,之后他一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装腿疼,然后就可以不用上课,安安心心躺在小屋子里,不仅那些师兄们要被师父教训一顿,不敢再来欺负他,还有许多师姐天天给他送好吃的,小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服了。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谢慈无意间听到师兄们说他要是再敢装病,就把他的另一条腿也给打断。他不知道这些人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想亲身上阵实验一下,他在无涯山上待够了,这里根本不像赫连铮说的那样好,他想下山去,干回自己的老本行。
结果下山后没走出多远,谢慈就从过往的行人口中得知如今秦家还在派人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他不得不感叹,真是太有毅力了这些人,有这时间兔子都能生三四窝了。
他不敢到处乱走了,毕竟在无涯山最多再被欺负几年,可要是被抓回秦家,他这条小命多半是保不住的,他对生死没有畏惧,只是想到这世间还有很多他没吃过没玩过的好东西,心中不舍。
当天下午,谢慈就灰溜溜地回到无涯山上,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这人能屈能伸,也不是没向那些师兄服软,只是他道歉的时候总有师姐路过,师姐们会毫不犹豫地护着他,同时对着各位师兄怒目而视。
即便谢慈在那里一再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师姐依旧没有给对面的师兄一点好脸色。
如是种种,师兄们更觉得他是个小人,没有骨气就算了,还整天跟他们玩阴的,真叫人看不起。
谢慈没办法了,他只能安慰自己优秀的人总是容易遭到嫉恨,幸而有师姐们愿意护着他,无涯山上的日子勉强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甜头。
师姐们待他越好,师兄师弟们就越是敌视他,无涯山上男弟子的数量要远远多于女弟子的,且男弟子与女弟子是居住在不同的山峰上,所以谢慈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要同师兄们在一起的。
每次谢慈被欺负了,都会蹲在墙角安慰自己,秦家还能找他一辈子?总有一天他要离开无涯山,找个自由自在的去处,到时谁也欺负不了他,谁也管不得他。
只是离开无涯山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过遥远,他也不能整天靠着做梦来混日子。被欺负得多了,也让谢慈渐渐摸索出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那些个师兄们到底还是没能脱离了低级趣味,他们尤其喜欢看自己被戏耍得一瘸一拐出丑的样子,跟赵家的那位小少爷一样。
谢慈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好看的,世人实在无聊,不过既然这么做能够让自己过得舒服些,他也不介意给他们演一段。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李青衡再次来到无涯山已是冬天,彼时大雪漫天,雾凇沆砀,天地一白,练武场上有新入门的小师弟抢走了谢慈新得的棉衣,他正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赶,眼看着就要追到那位小师弟了,前面竖着一堵高墙,是条死路,可那小师弟却是回头对他促狭一笑,然后双手攀上墙垛,眨眼就爬到墙上,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谢慈,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谢慈站在下面仰头看着墙上的人,他的腿一抽一抽的疼,他缓缓走到一侧,扶住木桩,佝偻着腰大口喘气,那张小脸不知是累的还是冻得通红通红,细细霜雪落满睫羽,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层薄薄水雾。
不远处许许多多的无涯山弟子围成一团,指着他哈哈大笑。
谢慈低下头,想着折腾完这一场,接下来应该能轻松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