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个时候谢慈还没有名字,他跟着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一起做个小叫花子,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见了他都会亲切地叫他“要饭的”,他们高兴的时候叫他“小要饭的”,生气的时候则会踹上他一脚,骂他“臭要饭的”。

小叫花子不会生气,他总是好奇地眨巴眼睛,观察着这个对他来说完全新鲜的世界,他长得瘦瘦小小,整日灰头土脸,那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湿漉漉看着过往的每一个人,那些好心的夫人老爷看到他,都忍不住多给他两三个铜板,让他去买个刚出炉的热腾腾的包子吃。

然而他碗里的铜钱总会被抢走,他很少能吃上一顿饱饭。

他从不敢与那些流氓起争执,只能将心里的委屈全都压下,可怜巴巴地捡起碗里剩下的几个铜板,然后想办法再多讨些铜板。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那些身上有残疾的乞丐总是可以得到更多的施舍,于是他便学着他们的样子,成为一个跛脚的小乞丐,果然他讨到的铜板更多了,可最后他能留下的,依旧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春去秋来,日复一日,他坐在桥头,看着头顶的树叶绿了黄了,在他脚下落了一片;看着长街尽头的那座高楼塌了又起,各色宾客往来不绝;看着春天里与情郎恩恩爱爱的女子,在深秋的傍晚扑通一声跳进河中,漫天的霞光揉进了水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这条长街上每时每刻都有故事上演,或许因为那个时候他的年纪尚小,经历的世事不多,那些故事的开始与结局他大都无法理解,他只想要为自己多讨得一点银钱,想要吃一根裹了厚厚糖浆的冰糖葫芦,有时人家正在办丧事,他也会上前给自己讨要点吃的,结果免不了被打一顿。

看他被打了,其他围观的乞丐们纷纷笑话说真是个小傻子,可是这怪不得他,他还那么小,他懂得什么呢?

小叫花子从地上爬起来,摸摸自己被打疼的脑袋,吸了吸鼻子,步履蹒跚地回到桥头坐下,他眉眼耷拉着,嘴角浮出一团青紫,来往行人见他这样可怜,纷纷慷慨解囊。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铜板和碎银,恍惚间好似明白了什么。

这一年的冬天,小叫花子在山脚下早早为自己找到一座山神庙,庙宇破烂不堪,里面的神像没了半边的身子,五官破碎,面目狰狞,看起来像是故事里的修罗夜叉。小叫花子不在乎这些,觉得在这里避风雪是很好的,他还从山上找来一小堆的枯枝,等着最冷的时候取暖用。

不过他精心准备的这一切到最后都没能用上,冬天刚刚到来的时候,城内就有一姓赵的富户要为自家的少爷选个小厮,然选来选去都不满意。

这桩事本来同他这个小叫花子无甚关系,只是年关将近,街上行人熙攘,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老老实实坐在桥下,还常常被过往的路人踩上两脚,他被踩疼了也不敢叫声,只憋憋屈屈地缩在树根下面。

冬日的午后,温暖日光穿过薄薄云层,屋檐下的狸猫慵懒地舔起爪子,还饿着肚子的小叫花子靠在粗壮的树根上,半阖着眼,昏昏欲睡,突然间,一声爆竹惊动了街头的牲畜们,它们发了疯般朝着桥头奔来,主人在后面追赶叫骂,人被撞倒了,摊子被掀翻了,那些瓶子罐子丁零当啷砸落一地,金色的光点倾洒下来,在青石板上欢快跳跃,热闹的长街转眼间只剩下一片狼藉。

混乱之中小叫花子端起碗,慌忙从树下爬起,结果不小心碰坏了赵家小少爷心爱的青花牡丹蟋蟀罐,小少爷当即就怒了,扯着他乱糟糟的头发,把他从桥头拉到街上,一定要他赔个新的给他,否则就把他的腿打折,他一个小乞丐哪里赔得起呢?

小叫花子五官皱在一起,一脸纠结,如果他的腿真的被打折,以后应当可以讨到更多的铜板,可是被打断的时候一定很疼,他不想疼。

最后还是赵家的老夫人心善,瞧他模样长得不错,做主让他卖身给小少爷做小厮。

小少爷不喜欢他,知道他没有名字,给他取了个名叫“瓷罐儿”,于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这就是他的名字。

对那位少爷来说,他的价值实在比不上他那只被打碎的蟋蟀罐,还被老夫人逼着收他做小厮,故而小少爷越看他越不顺眼,对他非打即骂,赵家的老爷夫人知道这些事也没在意,他们觉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况且孩子还小,以后长大了,明白事理就好了。

瓷罐儿在赵家过得一点也不开心,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各路神仙发愿,希望今天小少爷可以大病一场,不要找他,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发愿太恶毒了,在那个漫长的冬天里,赵家的小少爷连一个喷嚏都没有打。

除夕之夜,小少爷带着他的玩伴们在后面的花园里玩闹,小瓷罐儿被赵夫人支使过来给小少爷送斗篷。

路过湖边的时候,瓷罐儿猛地听见小少爷在叫他,他抬头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下一瞬,小少爷将手里点燃的爆竹丢到他的脚下,爆竹轰的一声炸响,瓷罐儿像是只受惊的小兽,高高跳向另一边,然后他摔进旁边结冰的湖水里。

冰面开裂,他扑通掉进下面冰冷彻骨的湖水里。

那些孩子们站在岸边,看着在水中挣扎的谢慈,笑得前俯后仰。

他挣扎好一会儿才在水中站稳了身体,仰着头呆呆地站在水里,不懂岸上的这些人为何发笑,他的耳朵好疼,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天地一片寂寥。

那小少爷笑够了,看他实在可怜,就扔了块糕点到他面前的冰面上,转身带着玩伴们蹦蹦跳跳地离开。

小瓷罐儿狼狈地从水里爬出来,他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弯腰捡起冰面上的糕点,放进嘴巴里,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糕点,甜甜的,糯糯的,好像可以将他身上的疼痛全部抚平。

夜空盛开了一簇又一簇的烟火,紧接着就有无数的星星坠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瓷罐儿的嘴巴里含着最后一小块糕点,他仰头望向夜空,希望这一刻可以再长久一点。

从那之后,瓷罐儿便明白过来,自己受点小伤就可以讨得这位少爷的欢心,这位少爷高兴了,多半会给自己一点好吃的或是好玩的。

小少爷仍是不喜欢他,但看在这个瓷罐儿能逗自己高兴的份上,到底没像从前那样打骂他了。

瓷罐儿在赵府度过了两个除夕,他的个子长了一些,眉眼也跟着长开了一些。

赵老夫人很喜欢他,常常把他叫到眼前陪自己念佛,她看着这个孩子眉心的那点红痣,常说他是菩萨身边的童子。

小少爷对此很不满,几次想要把他眉心的那点红痣给剜了去。

瓷罐儿装疯卖呆,好不容易才让小少爷打消了这个念头,等到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他摸着自己额头上的那点红痣,感慨救苦救难的菩萨怎么可能有这么倒霉的童子。

瓷罐儿七岁的夏天,赵老爷得罪了城内的一位官员,担心日后会遭到报复,决定举家迁到彭城去。

七月中旬,瓷罐儿跟着他们一起离开这座自己生活了将近三年的岳城,结果半路上遭到黑衣人追杀,随行的护卫下人死了大半。当天晚上又下起大雨,马车在林中疾驰,小少爷因受不了颠簸而哭闹不止。

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黑暗中仿佛有一只巨兽正缓缓向他们靠近,树叶沙沙是它急促而沉重的呼吸。

马车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帘外的景色在眼中飞快地掠过,杀手紧追不舍,高高举起的手中弯刀,银白的刀刃在雷光下闪着雪亮的光,领头之人将手中弯刀猛地甩出,下一瞬那驾车的车夫的人头就像是西瓜一样滚落下来,在他的身躯倒下的前一刻,他的双手仍死死握住缰绳,后被赵老爷一剑砍断,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瓷罐儿的脸上。

小瓷罐儿平静地看着马蹄踏过那具尸体,冷漠地抬手擦去脸上的血迹。

为了能让马车跑得再快些,赵老爷让人把车上的行李全都丢弃,这样还不够,他在马车内环视一圈,随后一脚将坐在车门边上的瓷罐儿踹下马车。

小瓷罐儿猝不及防从疾驰的马车上坠落,一头扎进了泥泞里,他的左腿正好磕在路边的石头上,登时泛起一股钻心的疼。

他疼得直打哆嗦,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过来发生了什么,他有些迟钝地抱起那条受伤的腿,挽起裤腿,看见小腿上血淋淋的伤口,鲜血涌出来,又被雨水冲刷下去,汇成淡淡的粉色溪流,顺着山路流淌下去。

他的左腿便是在这个时候废掉的,之后的很多年都没有办法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