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风,风带来雨,雨润人间,雨丝淅淅沥沥的落在大棘岗上,打湿了吴亘的头发,浸润了他的衣服,渐至又渗入地下的土中,将满地的血腥味送入深深的地下。
吴亘坐在一处大石上,身上裹着一块白布,嘴里叼着一根带着血腥味的小草,正看着坡下的狼藉战场。
坡下有很多死的人,死的马,断裂的刀,散乱的箭,还有未死的人在哀嚎。
积尸草木腥,血流荒坡丹。打仗,真不是什么好差事,吴亘看着一朵在雨中摇曳的小黄花,心头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这场阻击战,无畏军以亡一百八十余人的代价,终是将百里家的骑兵全歼,只有百余人被俘。如果不是吴亘带头杀入敌阵,恐怕今天无畏军死的绝对不止这个数。
按说,这么大的伤亡,对于一支军伍而言,已是失了再战的勇力。可得此大胜,让无畏军的士卒迅速恢复了士气。
一个个身上冒着腾腾白气,正剥着死尸身上的盔甲、捡拾着地上的兵器,这些战利品对于并不宽裕的无畏军来说,可是十分珍贵。
哈豹跪倒在吴亘的身旁,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被雨水冲刷得发白,身体也是摇摇欲坠,随时有可能因体力不支而摔倒。
楚喜走了过来,低声禀报了一下此战斩获,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哈豹,起身立在吴亘身后。
吴亘吐掉口中的草,双手拄着断刀,看着远处迷蒙的天际,“楚军正,哈豹当如何处置。”
“大人,按照军规,将领临战失措者,当罚为普通士卒,每战作为死士向前,待斩获三十敌首后,方可同一般士卒待遇,再累积战功升职。”楚喜侃侃而谈,似是早有腹稿。
吴亘抬头看了楚喜一眼,对方却是面无表情,直直望着远方。
“五十。”吴亘吐出两个字。
“大人,如此与军规不符。”楚喜微微欠身抗辩,眼睛上翻看着吴亘。
“那就改了军规。”吴亘冷冷答道。
“大人,怎可因一言而改军规。长此以往,军规何存。”楚喜梗着脖子,不肯退让。
“此战因他冒进,死了这么多的袍泽,他得赔命。”吴亘按下心头的烦躁,多说了几句。
“大人......”楚喜还要争辩。
吴亘猛然转头,暴戾的杀气毕露。不知是不是错觉,淅淅沥沥的雨丝停了一下,似乎也为其杀气所慑。
“为将者当临危不乱,动应多端,多恤士卒,不可逞一时之勇。一个普通士卒犯错我不怕,怕的就是这些头头们犯错。他们一错,就要搭上多少手下的性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楚喜,你要记清楚了,以后将领犯错,罪加一等。”
说完,吴亘不顾对方脸色苍白,径直往坡下走去。
杨正看了看情形,赶紧跟了上来,“寨主,这些俘虏当如何处置。”
“一分为二,分别给莫支家和安思家,百里业的人头也给安思家。尸首就地掩埋,虽是对手,但他们战到了最后,亦值得尊重。”吴亘边走边吩咐道。“哈鹰,你接替哈豹的位置。”
“寨主,我......”哈鹰一时有些错愕。
“你什么你,干不了滚到刃发村打铁去。”吴亘粗鲁的打断了哈鹰,“薛信,打扫完战场后,全军返回始兴村,重新编组,分为三队,你与哈鹰、张武阳各领一队。杨正,与莫支家和安思家联系,要人要粮要马,莫支家还要多交出一百个人族。”
一连串的命令下来,让几人皆是有些手足无措。
深夜的始兴村,吴亘一人坐在屋中饮酒。距离大战已经过去十日,各种抚恤善后事宜渐渐结束,这些后续收尾的事吴亘并没有过多参与,而是让薛信和楚喜商量着来。
杨正由于要与莫支和安思两家联系,今日方才赶了回来。
烛火轻轻晃动了起来,虚掩的门被敲响,吴亘看了看,轻声道:“进来。”
来的人是楚喜,一进门,就给吴亘施了一礼,双手奉上了一把铁戒尺。这把戒尺,恐怕无畏军中所有人都熟悉,它代表着权威,代表着公正,代表着鞭笞,它就是军规的化身。
每个人看到它,都会不自觉低下头,因为当这个戒尺敲响桌子的时候,那也意味着有人要受到惩罚,甚至死亡。
如今,楚喜却是把它交了出来,意味不言而喻。
吴亘没有伸手,而是轻轻抿了一口酒。此酒是这次大战的赏赐,作为杀敌最多的吴亘,自然也分到了一些。
“怎么,要撂挑子。”吴亘冷笑道,看着眼前虽然微微伏身,但腰板极是笔直的男人。
“楚喜才疏学浅,难堪大任,愿辞了军正之职。”楚喜一动不动,戒尺仍旧捧在身前。
“不允。”吴亘随手将酒壶扔在桌上,负手走到了楚喜身前,“楚喜,你可知那日我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给你难堪。”
“不是大人给楚喜难堪,而是楚喜给了大人难堪,才有了自己的难堪。”楚喜并不抬头,说了一段绕口令。
吴亘一脸讥诮,围着其人绕了一圈,“楚喜,当日哈豹所犯何罪。”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凭良心说。”
楚喜面色有些不安起来,抬头看了吴亘一眼,沉默片刻方开口道:“违了号令,好战喜功,贻误战机,致手下多有死伤。”
“此罪当如何惩处。”吴亘轻飘飘问道。
汗水从额头渗出,过了许久,楚喜方低声道:“当斩。”
“不错,为何你就手下留情了呢,你可是军正啊,最应代表军规的人啊,为何会当众替他遮掩。”吴亘叹了口气,坐回到自己位子,“你也坐吧,我不允就是不允,再多说一句就算你违抗军令。”
楚喜身子一软,面色颓然的坐在另一侧椅子上,抓着戒尺的指关节有些发白,“在下只是觉着哈豹乃一名勇将,我无畏军人少,杀了实在有些可惜。”
“是啊,我们无畏军现在还是人少了些。”吴亘喟叹道:“所以,我也不想杀哈豹,再严苛的法也绕不过情理二字。其实让我真正生气的是,你楚喜,对人族和牧人,对士卒和头领的态度不一样。”
吴亘的声音严厉了些,死死盯着楚喜,“当日作战,曾有一名人族军士,因气愤百里家的一名百户杀了他两豨村的兄弟,在其被俘虏后,这名军士不顾自家牧人伍长的命令,将那名百户给杀了。
你当场就要以违抗军令,杀俘的罪名斩了他,后来是那名伍长宁愿舍了自己军功,也要救下手下性命,才被发配为死士,还要戴枷示众十日。”
楚喜脸变得白了些,“确有此事。”
“我为了维护你军正的威严,并没有阻止你的做法。”吴亘冷冷盯着对方,声音大了些,“但是,你楚喜平心而论,与哈豹相比,处置得公正吗。起码那名军士没有让自己的袍泽陷于死地,只是为兄报仇,虽然有违军法,但实属人伦义理。
楚喜啊,你出身万户府,可能你也没有察觉到,你对人族还是有偏见,对普通军卒失了公正之心。当然,可能在黑塔家就是这样,大家也早已认为理所当然。可是。”
吴亘站了起来,“在我无畏军不行,我无畏军中人族牧人混杂,存了偏见,就会失了人族之心。藐视底层,就会失了公平之道。楚喜啊,你来了这里,我是对你存了很大希望的,可是在这件事上,你却让我有些失望了。
你这次放过哈豹,是不是还有这么一层意思,想着植党营私,在无畏军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与杨正、薛信等人相抗。我说得可对。”
楚喜终于惊慌起来,赶紧起身,铁戒尺当啷一声掉落于地,挣扎了许久,方颓然道:“大人看出来了,在下确是存了此心思。”
吴亘将戒尺捡起,重新塞到楚喜手中,“实话与你说吧,再过不久,待重新整军后,我就要带队离开,去寻一位故友。这佐衡路的据点,就要交给一人在此统筹。若是没有此事前,我还不敢交给你。
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既然是江湖,既有清流,就有浊浪,就有各种各样的鱼虾王八。
如果你楚喜只是一个为人刚直,苦节自厉,眼里容不得沙子,动辄矫以绳墨的人,我绝对不敢让你统领一方事务,只能留在自己身边,借你直,弃你厉。
植党营私不可怕,想做事的人没有一帮得力手下是不行的,只要不超过一定限度就行。我这人出身匪寨,性子自小顽劣,身边也多是跳脱之辈,结党什么的都不是事,只要不反了就成。
从一介庶子之身,一步步走到现在,到手下有了这么些人。全因我记得书上一句话,当以才能为圭臬、不拘一格降人才。
对于杨正这样看似忠厚实则奸猾的人,可以用,对于你这样为人刚直又深谙官场规则的人,也可以用。总而言之,所用之人当以经世致用为先,那些清流我是看不上的。
楚喜啊,我走以后,这佐衡路就交给你了,其他的任你施为,但有一点,对于人族和牧人都要一视同仁,你可明白。”
楚喜有些惶恐的抬头,“大人,我从未有统领一方的经验,还请大人另择一人,我辅助于他即可。”
吴亘微微一笑,拍了拍楚喜的肩膀,“旁人都称我为寨主,独你称大人,生分了啊,以后改了吧,也叫寨主吧。
谁都有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领这么多人,难不成因为是第一次就都不做了,那天下的初婚女子岂不都不敢生孩子了。”
“大......寨主,喜实是愧对你的重望。”楚喜低下头去,但很快抬起头来,“请寨主放心,楚喜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大人重托。”
“这就对了吗。”吴亘面色温煦,取了两壶酒来,“来,陪我喝一杯,话说自打你来后,还没有单独与我喝过酒。”
“是是,以往是楚喜管束有些太苛刻了,我先敬大人,不对,先敬寨主。”
烛火摇曳,窗户上的两个人影频频举杯,倒是让清冷的夜色多了些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