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一郎歪坐在电视机前的廉价沙发上,先是摆弄遥控器来回换台,而后关掉电视,把遥控器扔在了地板上。电视声音消失后,刚才一直从十厘米宽的拉门缝隙里倾泻而出的音乐,像是陡然间在寂然无声的房间里轰响起来。雄一郎小口喝着酒,任凭音乐萦绕耳边,突然他站了起来,走到拉门前站住,侧耳细听起来。不经意间,雄一郎从门缝里看到了房间里的情形。只见前天刚来的那个女孩抱着个小型音箱一动不动地坐着。雄一郎以为她在哭呢,谁知似乎察觉到雄一郎站在门边的女孩,抬起头看了过来,脸上并没有泪痕。
“那是谁唱的歌?”
雄一郎对着与自己目光相遇的女孩问道。女孩伸手拉开了拉门,几乎没什么家具的屋内,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女孩带来的带轮子的尼龙软箱。女孩手中抱着的音箱上还连着一个粉色的iPod。
“声音太响吵到你了吧?”女孩笑嘻嘻地询问,脸上却不自然地带着一丝恐惧的神情。
“没有没有。我想问这首歌是谁唱的。”为了不吓到女孩,雄一郎也堆出笑脸回答。“hal唱的。”女孩说。这时音乐声停了,又换了一首歌。“你能再放一遍刚才那首歌吗?”
“你喜欢?那我单曲循环那首吧。我也特别喜欢hal,听了让人好振奋,有时一天都在单曲循环同一首歌,虽然朋友们觉得我这样很恶心。”女孩说着,摁下了几个键。几秒钟的静寂后,音乐声缓缓流淌而出。雄一郎站在房间门口,低着头凝神倾听。
“曾经翘首以盼的,不是圣诞节而是夏日聚会;孩子们掩嘴偷笑,烤着小甜饼;流光溢彩的灯光下,大人们起舞接吻;透过天窗,星光闪烁,孩子们用开花的三叶草编织着花束,为明天的婚礼做准备。”
长长的歌词中,有几个词跳脱出来,在雄一郎眼前展开了一幅幅画面。怎么回事?这首歌在唱什么?!歌放完后又从头开始。“曾经翘首以盼的,不是圣诞节而是夏日聚会……”这些我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雄一郎在内心自语。
“你说什么?”正在听歌的女孩问了一句,她的脸都快贴到放在地板上的音箱了。似乎是刚才雄一郎不觉脱口而出了心中的疑问。
“你刚才说这是谁唱的?”他又问道。
“hal。”
“hal?”hal?hal……雄一郎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小女孩的脸,头发短短的,黝黑的脸上绽放着笑容。雄一郎都想不起来这个小女孩是不是叫“hal”了,却接着问道:“名字怎么写?”
“就是‘h’‘a’‘l’三个字母。租借音像店里基本都有,这首是新出的单曲,在新歌架上能找到。其他还有好多好听的哦,但我还没去听过现场音乐会。”也许是感觉出站在门边的雄一郎既不会使用暴力也不会袭击自己,放下心来的女孩滔滔不绝起来。
女孩十点多出门之前,雄一郎和这个并不熟悉的同伴一起反复地听着这首歌。两人都默不作声,唯有音乐声在屋中回荡。临出门前女孩指着iPod说:“我把这留给你听吧。”雄一郎点了点头。
早已是寒冬季节了,女孩却光腿穿着迷你短裙,她说自己老家在埼玉县,也不知是真是假。说是从在涩谷认识的一个叫阿丽莎的女孩那里得知雄一郎信息的。今年的梅雨季时,阿丽莎在雄一郎这里住过一个星期。当然雄一郎不记得阿丽莎是谁了,就连刚出门的这个女孩的名字也忘了。雄一郎这才想起女孩昨天和前天都一直在听歌,就像刚才那样,在房间里抱着音箱一个劲儿地听。
在这儿住过的女孩,通常都是衣服、饰品和杂志什么的散了一地,而刚才那个女孩只在屋里放了个音箱和行李箱。雄一郎盘腿坐着,继续听着hal的歌。只要不摁停止键,歌曲就会一直不停地重复播放,一次又一次,沉睡在遥远记忆里的光景在雄一郎脑海里沉浮变换,他不禁暗想,女孩又从这首歌里听到了什么呢?
雄一郎的爸爸在这一年夏天去世了。通知这事的是在雄一郎十四岁时离家出走的妈妈。据妈妈说守夜和葬礼会在千叶的殡仪馆举行。一开始雄一郎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到附近量贩店买了一套吊唁装束,出发参加葬礼去了。雄一郎倒不是真为了去吊唁,只是想去看看爸爸是否真的去世了,还有就是想搞清这个人和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虽然心里清楚后者的答案无从知晓。
离殡仪馆最近的车站叫“幕张本乡”,雄一郎从未来过。从车站到殡仪馆要走二十分钟左右。丧主是爸爸现在的妻子,直到这时雄一郎才得知爸爸再婚的事实。这是个五官轮廓分明的纤瘦女人。
五十把准备好的椅子上只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人。坐在最后一排的雄一郎认出了自己母亲的背影,就在与自己相隔两排的位置上。虽有十多年没见了,雄一郎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遗像中的爸爸无忧无虑地笑着,那是雄一郎童年时代熟知的男人。
葬礼过后,雄一郎没有参加后面的宴席,也没有和爸爸现在的妻子打招呼,径自离开了殡仪馆。刚走不多远,妈妈从后面追上来,眼中含泪地说:“真对不住啊,都长这么大了。”
雄一郎和妈妈一起进了一家站前的连锁酒馆。在吧台和妈妈并排坐下后,雄一郎才发现从背影一眼就能认出的妈妈,侧面看去竟是个极其苍老陌生的女人。妈妈几乎没动下酒菜,只是喝着啤酒,反反复复地辩解:当年离家出走的理由、抛下雄一郎的理由、写了信后就断了联系的理由。
“好了,没必要解释。”雄一郎脱口而出,这是心里话。雄一郎从没认为从爸爸身边逃走的妈妈是狡猾而不负责任的,自己只是想向妈妈打听些事。雄一郎并不想把自己现在的状态归罪于某个人,可是他想确认爸爸曾经说过的那番话。自己走上今天这条路,那番话是个重要节点。
“我是弃婴吗?”趁妈妈停顿的间歇,雄一郎直截了当地问。
初中毕业典礼那天,在烤肉店里爸爸对雄一郎说了下面这番话。参加夏日聚会的孩子都是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一开始都生活在保育机构里。聚会的大人们都不能生育孩子,都是养父母。他们担心曾在保育机构里生活过的孩子今后的生活,所以过段时间就聚在一起看看彼此的情况。爸爸面带诡异的笑容告诉了雄一郎这一切。
原来是这样,自己是个弃婴!雄一郎立刻就相信了,也明白了妈妈弃家而去的原因。从那天起,雄一郎便不再抱有希望,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这类想法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参加夏日聚会的都是弃婴和养父母吗?”看着妈妈圆睁双眼一脸惊诧的样子,雄一郎又问了一遍。妈妈低下头,双手掩面哭着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然后又含混不清地点头叹道,“是那个人吧,他这是报复!”说到这儿,妈妈猛地抬起头,用一种灼热的目光直视雄一郎,低声说:“开什么玩笑!你才不是弃婴!你确确实实是我的孩子,只不过你的亲生父亲不是他而已。”
身后响起了醉酒男人们嬉闹的声音,雄一郎不知是因为此刻自己坐在这样一个廉价酒馆吧台边的缘故,还是一直以来完全相信了爸爸所说的关于自己是弃婴的言论,妈妈的这番突然告白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冲击。
妈妈的解释是,雄一郎从基因上讲和那个爸爸没有任何关系,是妈妈的卵子和她自己都不知道来历的精子通过人工授精的手段结合生下的。妈妈的这番话甚至让雄一郎感到了一丝慰藉。而后妈妈又辩解了一大堆,直到末班电车的时间将近。什么选用精子库的理由、一直隐瞒雄一郎的理由、和爸爸关系恶化的理由、把雄一郎留在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爸爸身边的理由,然后又绕回原先说过的诸多理由。雄一郎相信要是自己不说点什么,妈妈就无法从这个无限循环的理由旋涡中脱身,于是故意笑着打断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真是太好了,知道自己不是弃婴心里平静多了。”说完竟真的不自觉地笑开了。看到雄一郎的笑脸,妈妈似乎也放下心来,终于绽开了笑容。
hal的甜美歌声在屋中回荡,让人觉得美丽醉人的夏天永远不会远去……雄一郎缓缓站起身,走到隔壁的卧室,一个一个地拉开书桌抽屉翻找,最后拿出夹在初中名册里的一张小纸片看了起来。从酒馆去往电车站的路上,雄一郎问妈妈知不知道那个时候谁的联系方式时,妈妈回答说和其中一位妈妈在几年前一直保持着联系。开始她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雄一郎联系方式,或许是由于罪恶感吧,最后还是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联系方式,撕下来递给了雄一郎,嘴里说着不知现在还住不住在这里了。聚会解散后,雄一郎妈妈和爸爸之间的关系开始恶化,从那时起就一直和那位妈妈保持着联系。可雄一郎看着妈妈写下的潦草姓名,实在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于是问了妈妈,妈妈的回答是:“船渡凉子,茱丽的妈妈呀。”
“船渡凉子”,雄一郎盯着几个月前妈妈写下的姓名和十位数的号码,仿佛要把它们刻进脑海里。身后依然回响着陌生女子的歌声,那歌唱美好夏日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