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
树里知道不能不加掩饰地盯着人家看,可就是无法挪开视线。眼前的婴儿车把手上挂着好几个超市的购物袋,帽檐压到眉际的女人大概在等待回家的老公吧。婴儿车里的宝宝正在熟睡,女人脚边还徘徊着一个两三岁的女孩儿。女孩儿用左手抱着妈妈的腿,朝婴儿车里探头探脑,右手轻轻伸进车里摸了两下,然后抬眼看着妈妈,嘻嘻笑开了。树里的视线从孩子转移到女人身上,估算起她的年龄来:比我小个两三岁吧……正在这时耳畔响起一声招呼“我来啦”。
老公敦已站在跟前。
“啊,我都没发现。”
树里尽量放松故作自然地笑着对敦说。她看见敦身后的一大群人正穿过检票口纷至沓来,眼角的余光扫见刚才的女人正在挥手,是等待的人来了吧。是谁呢?树里心想还是不看为好,可还是忍不住看了。同样也挥着手向女人走近的是一对刚步入老年的夫妇,是她的父母吧。此情此景果然给树里带来一丝失落感。
“我们吃点什么呢,中餐还是日本菜?”
“去尝尝西班牙菜怎么样?”
“啊,就是之前路过的那家,好啊!”
树里和敦肩并肩地走出车站,进入一条商店街。四周灯火通明,这个时间已很少见到带孩子的女人,行走在街上的都是些下班的男女、聚集在便利店前的学生以及在路上驻足说话的年轻人。
树里是在三年前,她满二十七周岁的那年夏天和岸部敦结婚的。敦在一家文具制造公司工作,树里是因工作关系认识他的。由树里设计图案的文具被敦的公司采用,并首次制造销售。和树里直接打交道的是广告代理店的人,后来举办了一场文具公司策划部和营销部员工参与的庆功餐会,敦作为营销部的一员出席了餐会。
树里和敦走进一条和商店街垂直的巷子,两侧都是住宅,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他们要去的那家西班牙菜馆孤零零地位于住宅区。八点过后的店里已是人头攒动,只有吧台座位还有空,树里和敦并排坐了下来,先点了啤酒。啤酒端来后两人轻轻碰了一下杯后才开始看菜单。
听中学时起就是朋友的里香说,她感冒躺在床上,老公还问“晚饭怎么办”,当时里香就带着刚满一岁的小女儿离家出走,在树里家住了一晚。树里美术大学时代的朋友治美的同居恋人,虽然能做家务,可用情不专,和治美一起生活的五年里有三次被治美发现与别的女人有染。闺蜜们都在诉说自己伴侣的恶习,相比之下她们异口同声地称赞树里的老公是个好男人,甚至说是理想中的男人。树里也觉得说得没错,敦虽然不会做菜但擅长洗衣,树里不打扫不做饭的时候也不会说什么。工作忙时,只要告诉敦一声,两人就会像今天这样一起在外就餐。敦性格开朗、爱喝酒,和树里也谈得来。
一个西班牙人模样的店员走过来点餐,敦和树里各自报上自己要的菜名后,店员流利地重复了一遍,记了下来,眨眼示意后离去了。
“我把饭店的名单打印出来了,现在看吗?”
“嗯,拿来看看。”
“那你工作怎么办?休假前能完成吗?”
“完不成就没法去旅行啦,通宵也得弄完。”
树里和敦计划今年夏天去葡萄牙玩一星期。去年是台湾,前年是马尔代夫,结婚那年夏天去的是巴厘岛,兼作度蜜月了。结婚时敦说过以后每年都要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树里笑说是在有孩子之前时,敦认真地说有了孩子也能去。
树里把敦的原话告诉里香后,里香说等有了孩子倒也不是不能去,只是没有去的心情了。到时带一大包东西可麻烦了,尿布呀奶瓶什么的,绝对不想再坐飞机了。说完后又加了一句,你真幸福啊树里,每年都能到海外旅行,你真是嫁了个理想的老公,好羡慕啊!
树里当然也期盼每年都能去海外旅行,也总会有第二年想去的地方。可当敦计划每年都去时,树里还真琢磨了一下,估摸着也就再去个一年两年的吧,因为很快就会有孩子的。
两年前的年底,树里在一次生理期中疼得死去活来,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医生诊断是巧克力囊肿,由子宫内膜异位症导致的出血囤积在卵巢后,形成了直径超过五厘米大的囊肿。医生解释说,可以不进行切除手术而用药物治疗,但由于不是根除性的治疗,所以还可能复发。进行手术的话,有不开腹的腹腔镜手术和开腹手术两种。从囊肿的大小来看医生想建议开腹手术,但考虑到这和树里今后的妊娠有关,所以希望树里和家人好好商量一下用哪种手术方案。树里这时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敦可能会没有孩子。在这之前,树里一直下意识地认为结了婚自然就会生孩子,就像相信白鹳传说的小孩那样。
最后树里接受的是损伤较小的腹腔镜手术。因为听说手术后的六个月比较容易怀孕,树里辞掉了原来设计事务所的工作,成了自由职业者。开始每天测量基础体温,在排卵日及前后过性生活。树里在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没有孩子的同时,也感受到了自身对孩子的强烈渴望。
可是术后六个月里树里并没有怀孕。从最早住院算起过了一年,再次被诊断为子宫内膜异位症。这次的囊肿虽然比上次小,但由于和输卵管粘连在一起,只好施行了开腹手术,摘除了一侧卵巢。
树里和敦好几次谈到关于孩子的话题。敦的说法是,孩子是想要的,但没有也可以。树里觉得他是考虑到自己的感受才这么说的,敦固然一片体贴,但这种体贴成了进行下一步具体讨论的障碍。比如说,讨论剩下的卵巢如果很难自然受孕,是否要做不孕治疗?是否进行体外受精?敦会怎么考虑这些事情呢?树里不知道。虽说和敦之间无话不谈、有什么问什么,可唯独这些事树里问不出口,她不愿听到敦又为了顾虑自己的感受而言不由衷。他那样只会在无意中提醒树里,生不了孩子的原因在于自己,这让她很痛苦。
“想不到这么好吃,就是店里吵了点。”
敦评论了一句刚才的西班牙菜馆。两人已吃完出来,手拉手走在幽暗的住宅区。白天还像盛夏般炎热,拂面而来的晚风却充满了凉意。预报说明天开始要变天,目前还没有下雨的气息。
“葡萄牙菜也差不多是那种口味吧。”
“不一样吧,虽说是邻国。你没发现这条街上各国风味的菜馆都快齐了,就是没有葡萄牙的。”
“想象不出葡萄牙菜是什么样的。”
“反正还有两个月就去了,不用特意在东京吃了吧。”
有一次树里对里香提起现在和敦还会手拉手散步时,里香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说:“是因为没有孩子才会一直保持恋人的感觉吧。”又加上每回必发的感叹,“好羡慕啊!”结婚前树里确实想过,即使结了婚,不管过多少年也要像恋人一样彼此相待才好。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幸不幸福,不是世俗意义上的那种,而是自己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