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

一九九五年

贤人有时会毫无自觉地陷入大脑一片空白的发呆状态。每当这种时候总会有人问他“在想什么哪?”,贤人这才回过神来,啊,我刚才愣神来着。所谓愣神,那真是大脑一片空白,与其说脑海里雪白一片,还不如说是一种大脑被空白占据的感觉。

现在这会儿也是如此,贤人将眼神重新聚焦在面前坐着的由利子身上后,才知道自己刚才又愣神了。

于是回答:“没想什么。”

“撒谎!肯定在想什么!”由利子说着鼓起了嘴巴,很可爱,但显然她是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可爱才故意做出来的。贤人有些不快,最近类似的感觉越来越多,也许和由利子的关系走到尽头了吧。算起来才三个月,该是最短纪录了吧。贤人心想,自己真在琢磨事情的时候,别人又不问在想什么了,真是奇怪。于是拿起冰块融了后变淡的咖啡喝了起来,顺嘴说了一句:“淡咖啡有一种大麦茶的味道。”

“你呀,真是个怪人。”由利子向后一靠,咯咯笑了起来。

贤人将寡淡的冰咖啡全都喝完后,端起托盘离开了座位,由利子慌忙站起身追上来问:“生气了?”

“生什么气?我没有啊。”贤人边答边想,“生气了?”也是自己常被问到的问题。为什么人们总是在自己什么也没想的时候问“在想什么?”,自己没有生气的时候问“生气了?”这样的问题呢?相反的时候,偏偏又不问了。

“吃完了,就回去吧。”

两人道别时,在通往站台的站内通道上由利子突然问贤人,你真的喜欢我吗?“不知道。”贤人尽可能装出一副温柔的笑脸回答。听到这个回答,由利子圆睁着的眼睛里渐渐溢满了泪水。

“那,我走喽。”贤人挥了挥手,匆忙转身向站台奔去。他讨厌看到女孩子哭,特别是在往来的人群里。

贤人第一次和女孩子交往是在去年上初二的时候。当时有一个比他高一年级的女生主动说想和他交往,贤人觉得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也就接受了,开始时还琢磨对这个女孩子来说交往意味着什么呢,他自己是早已知道男女朋友间都干些什么。后来知道对这个女孩子来说,交往也就是每天一起上下学,偶尔在休息日到涩谷或是新宿见面约会,此外她能想象到的最多也就是不伸舌头的唇吻吧。他和这个女孩子一起上下学的情形被同年级的男生嘲笑过,但贤人没在意。只要不理他们,渐渐地大伙儿也就不说什么了。交往期间,贤人和女孩有过几次唇吻。不久,女孩便每天都给他做甜点,这叫贤人很伤脑筋,于是主动提出了分手。第二个女朋友是在那一年的秋天交上的,是个附近都立高中的学生,比贤人大三岁,这个女孩子对于交往有更深一步的理解。十四周岁过去两周后的圣诞平安夜,贤人在涩谷的一家情人旅馆里有了人生第一次的性体验。

可这个女孩在那之后过了不到一个月,说了句“你太无趣了”,就把贤人甩了。今年情人节那天,在涩谷突然有个女孩叫住贤人,递给他一盒巧克力,这个女孩就是由利子。后来由利子说,家住目黑的她每天去横滨的女子高中上学途中,在涩谷换乘电车的时候经常看见贤人。

今天下课后,本来和由利子有约会,但贤人不打算去,就和几个朋友一起坐电车回家了。回到位于千驮谷的公寓时,贤人的妹妹茉莉香在客厅里用电视打游戏,妈妈正在厨房里做饭,招呼了一声“你回来啦”。

“让我看会儿电视吧。”贤人对妹妹说。“我不!”妹妹连头都没回。自己房间里的电视只有十四英寸,可是妹妹不肯让出客厅里的电视也没办法。贤人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碳酸饮料,到洗脸池仔细地洗过手后钻进了自己屋里,打开电视搜寻傍晚的新闻节目。

贤人对今年急剧增加的有关新兴宗教的新闻格外感兴趣。自从三月中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发生以来,有一个频道连日播报这类新闻,最近还说已经快到教祖被捕的XDAY 了。

贤人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期,每到夏天就必定去一个地方,大人孩子们称之为“聚会”,可没有一个孩子知道那是个什么内容的“聚会”。山庄主人的孩子曾说“聚会”的原因是妈妈们都是朋友,可为什么“聚会”又突然停办了呢?而且后来为什么再也没有举办?母亲坚持说不知道任何一家人的联系方式,只知道那座山庄的电话号码,而山庄被转让给了其他人,电话也打不通了。贤人心里嘀咕着,如果妈妈们是朋友,怎么会那么突然就不通音信了呢?

“聚会”停办那年的十一月份,贤人的父母离婚了。第二年新年,一个陌生男人来到这间公寓,妈妈介绍说他将要成为贤人的新爸爸。当妈妈告诉他“贤人你就快要有弟弟或妹妹啦”时,贤人大吃一惊,因为他压根没发觉瘦小的妈妈已经怀孕了。茉莉香出生在这半年后。

关于男女的生理结构,以及孩子怎样才能生出来的知识,贤人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过。当天听了妈妈那番话,贤人去了图书馆,每当脑海中浮现疑问便将视线落在书本上,理清思绪,这才恍然大悟。妈妈在离婚前,就和那个成为贤人新爸爸的男人发生了关系,怀上了他的孩子才和爸爸离婚的。贤人并非就字面意思想通了原委,而是更深刻、更真切地理解了这一事实。

新闻频道从去年开始报道某个新兴宗教的消息,贤人莫名地产生了联想。那个“聚会”,不会就是这种类型的集会吧?这种邪教集会通常因为没了教祖,或成员间开始分裂,组织一下子就瓦解了。可“聚会”和邪教集会比起来毕竟人数少了点,也没有搞什么强制性的祈祷、礼拜之类的。那如果“聚会”不是邪教集会,又会是什么呢?为什么会突然不办了?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小贤,能过来帮个忙吗?”听到妈妈的喊声,贤人从坐着的床上站起身,关上电视走出房间。

“又在看邪教新闻了?你可别卷入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里哦!”妈妈把抹布递给贤人,说道。

“不可能卷进去的。我是觉得他们傻乎乎的,好玩才看的,可他们是认真在说美国要进攻什么的,还有……”贤人一边擦着餐桌一边打开了话匣,然而却被妈妈打断:“擦完那个后,去把草莓洗洗,把蒂都摘了。”

邪教团体会使用一些特别的用语,像“灭了某人”啦,“空气净化”啦,贤人的同学们平时也会说着玩儿,可是他们对邪教本身以及相关新闻却没什么兴趣。可贤人一说到这些事就变得滔滔不绝,他也知道大家都认为自己行为古怪。不,也许他们早就这么认为了,从贤人和比自己年长的女朋友一起上下学那时起便是如此。

六点开始吃晚饭。除了周末,平时都是贤人、妈妈和茉莉香三人一起吃晚饭。贤人的新爸爸每晚要十点过后才回来。妈妈称新爸爸为“阿达”,贤人也这么叫他。阿达比之前的爸爸,也就是贤人的亲生父亲轮廓鲜明些,不是指长相,是性格方面。亲生父亲身体线条纤细,有种柔弱感,眉毛呈八字形,所以看起来总是一副又哭又笑的样子。说话声音小小的,就像说悄悄话似的。妈妈生下茉莉香后再婚时,贤人拒绝改变姓氏,结果他还是叫“松泽贤人”,而妈妈和茉莉香则随了阿达的姓氏“铃木”。对于贤人不更改姓氏的顽固主张,妈妈似乎理解为贤人对爸爸的爱,以及对父母说离就离的愤怒,所以还对贤人道歉说:“小贤,妈妈对不住你哦。”诚然,贤人是喜欢原来的爸爸,对妈妈突然把阿达带到家里来也只是感到不知所措,可不愿改变姓氏的原因却不是妈妈想的那样。贤人是害怕改了姓氏,就再也见不到曾经一起参加“聚会”的小伙伴们了,还有在开阔的寺院公园里一起举行过结婚仪式的、现在连模样都忘了的那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