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
到了夏天就会去山庄。树里已经不记得第一次去是什么时候了,也不记得那个时候都想了些什么。只记得八岁那年的夏天去山庄就已是固定节目了。暑假里开始觉得无聊的某一天,树里和妈妈收拾行装,一起检查家里上上下下是否关好锁好,然后出门乘上电车。
刚开始爸爸也会同行,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就留在家里不去了,只有树里和妈妈两个人去了。
每次在山庄遇见纱有美,她都会说:“我最喜欢这儿了!”还会说,“我想一直待在这儿。”比树里小两岁的纱有美应该是今年刚上小学。树里知道纱有美上幼儿园时没有朋友,这是听纱有美的妈妈对其他妈妈这么说的。所以纱有美才会喜欢这里吧,这里既有朋友,也不会有人因为她比别人磨蹭迟钝些而去欺负她。
树里认为自己和纱有美不一样。自己在学校里有一大群朋友,从来没有不想上学的时候,甚至刚放暑假就会觉得无聊。不过树里还是很喜欢在山庄度过的日子,但是那种“喜欢”和纱有美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树里认为,每年夏天都要生活数日的那栋木头墙壁、木头地板的宽敞木屋就是自家的山庄。因为每年固定要去那里,妈妈也总像走进自家屋子那样住进山庄。树里还认为,在自己和妈妈到达前必定已经在那儿的弹和弹的爸爸妈妈,还有和自己前后脚到达的纪子和贤人以及他们的爸爸妈妈,都是自家的亲戚。对树里来说,能和一大群大人孩子一起生活的机会只有夏天的那些日子。
树里和纱有美正一起朝着寺院的方向走去。这是一条两边长满了茂密的白桦树、铺着碎石的道路,顺着路一直走下去就会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沿着右边的路继续走不多远有一座宽敞的寺院。大家都称这里是“寺院”,大大的院落里还有公园、鸟舍和广场。顺着院落里的缓坡一直往上走,最高处有一座雪白的寺庙。虽然看在树里眼里怎么都不像一座寺庙,但它的确就是。阳光被浓密的白桦树荫遮挡,碎石路上显得有些幽暗,缕缕穿透树荫的阳光在路面上投射出犹如蕾丝花边般的光影。路很静,也很凉快。
“我真想住在这儿,”纱有美又说起每年都会说的话,“茱丽你也这么想吧?”
“可是,住在这儿的话就不能上学了。”树里不喜欢这个只在山庄时才用的别名“茱丽”。是妈妈让大家这么叫她的。
“茱丽,你喜欢学校那种地方?”纱有美摆出一副大人模样问道。
“学校里有朋友啊,不去学校就见不到玛琪和小琳了。”话一出口,树里就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纱有美肯定在刚入学不久的小学里依旧没有朋友,于是转换话题说道,“不知道菅原还好吗。”菅原是一只寺院鸟舍里饲养的孔雀,有时会走出笼子在院落里散步。“菅原”是树里两年前随便给取的名字。
“今年没什么新孩子来呢。”纱有美说。
“也许今天或是明天就会来哦。小纪去年来的时候老实得要命,只会哭,可今年就开心多了。”
“她总和小贤待在一起。”
“他们两个可好了。”的确,去年新来的纪子,今年尽和贤人待在一起。树里他们搭话时,纪子也会说上几句了,不像去年那样哭哭啼啼、任性撒娇。稍留意一下就会发现,她总和贤人一起待在屋子的一角或是楼梯的平台上,没拿什么玩具,时不时说着悄悄话,开心地哧哧笑着,也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小纪只和小贤说话,两人总在一起鬼鬼祟祟地偷笑。”树里从纱有美的这番话中嗅到了一丝恶意,所以赶紧否定:“没那回事。小纪也和我们说话来着,昨天还打扑克牌了呢。”
“咦,打牌?什么时候?”
“晚饭后,小纱你睡觉去了。”
“晚饭后?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你不是睡了吗,所以不知道呀。”树里觉得解释起来有些费劲,就拔腿跑了起来。前方已能看见三岔路口了,白桦林簇拥的路面在阳光照射下成了白花花的一片。纱有美喊着等等我、等等我,从后面追了上来。
树里总被妈妈教导,绝对不能说别人的坏话。一开始,树里都不知道什么是“坏话”,但是最近她明白了,纱有美刚才说的就是。今年树里越来越觉得纱有美身上有一种妈妈所说的让人不快的感觉。就说刚才打扑克牌那件事吧,去睡觉的是纱有美,又不是大家故意使坏不带她玩,可纱有美却用那种语气说话。所以她肯定是交不到朋友的,树里心想,这样的纱有美有点难缠也有点可怜,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由的可怕。
“等等我、等等我!”纱有美的呼喊声从树里身后传来,渐渐带上了哭腔,树里便停下脚步站在三岔路口上等她跑过来。每年出发来山庄前,妈妈总要说的另一番话是,在那儿你可是年龄最大的姐姐,所以必须照顾大家,和大家友好相处。树里向跑过来的纱有美伸出了一只手,然后轻轻地握住那只比自己的手还小一圈的手跑了起来。
那天晚上,晚饭后便是“文艺晚会”。“文艺晚会”每年都会举行,参加表演的可以是一个人、两个人或是一个团队,以客厅不用的暖炉前的一块空地为舞台,表演唱歌跳舞。大家随意地坐在沙发、地板或是从餐厅搬来的椅子上,大人们喝着酒,孩子们也只有今晚才被允许吃点心。树里和妈妈一起在音乐伴奏下演唱了去年那首大获掌声和喝彩的歌曲《不要脱人家的水手服啦》,弹的爸爸妈妈献上了一曲二重唱,由纪子妈妈钢琴伴奏。
弹和雄一郎今年还是表演漫才,漫才的内容没什么意思,但是看到作为吐槽的雄一郎对平日里一向冷峻的弹百般刁难的情景,树里笑得直不起腰来。既不能歌也不善舞的纱有美,去年演到一半还哭了起来,今年她表演的是魔术,一个是报纸变鲜花,还有一个是猜纸牌。纪子爸爸表演了吉他弹唱,贤人妈妈则是将裙子卷到大腿处,挥舞着硬纸板做的花伞,一边唱歌一边跳着奇怪的舞蹈。去年只是观众的纪子,今年和贤人一起放声演唱了《波丽安娜的故事》中的最后一首歌曲。
“我们明年也来个新鲜的!”妈妈对坐在地板上吃着薯片的树里耳语道,嘴里散发出一种烟酒混合的味道。
“对啊,《水手服》已经过时了。得好好练点别的。”
“茱丽,我教你跳‘Pink Lady’吧,到时我们一起跳。”
“什么呀,我不会那个。”
妈妈呵呵笑着在树里的脸上亲了一下,树里觉得痒痒的,也笑了起来,妈妈又笑着抱紧了树里。如果妈妈总能像现在这样开心,也许自己真会想在这里生活下去呢,这个念头掠过树里的脑海。
“喂,凉子,和我一起跳‘Pink Lady’吧。”鼻尖红红的弹爸爸发出了邀请,树里妈妈说着“好吧”站了起来。弹爸爸穿着弹妈妈的迷你短裙,和树里妈妈一起在暖炉前的舞台上伴随着一首树里没听过的歌曲跳起舞来。大人孩子看了都笑成了一团。坐在一边的贤人妈妈一边擦拭着爆笑出来的眼泪一边对树里说:“今年的冠军就是‘Pink Lady’了吧。”
正是这一年,树里的爸爸离家出走了。树里和妈妈从山庄回来后发现,明明是星期天,爸爸却不在家。从此,爸爸再也没有回过这个他们三人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