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太平仙(二十七)

殷不寿气急之下,一口气狂吞掉周围如同苍蝇蚊虫般的仙人,化作一道奔涌的黑流,朝贺九如冲过去。

“你不能,来这里!”无相魔凶猛地抓起人,气得一个劲儿往肚子里塞,“不是说好了!”

“我也是被抓来的!”贺九如扭动身体,用力推拒着被塞进肚的命运,“你怪我干什么!”

眼见得一个人在一大堆黑泥里纠缠,那天顶的声音并不气恼,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着实奇怪,先代的善恶沉浮孽海,自相残杀,这代的善恶倒是相亲相爱起来了!”

贺九如停止扭打,他抬眼望着天上,在白光,华服,飘带,以及一切夸张的拱饰之后,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居然容貌平常,看起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

“你是谁?”他问。

“牠是万福元君,”殷不寿抢着在他耳边回答,一边执着不休地将人往黑泥里填,“我马上就会吃掉牠了!”

“哎呀!烦的,又没问你。”

“本座正是万福元君。”仙人伸手,天顶的白光里,步履蹒跚地走出一个老乞丐,“至善隐没于市井当中,实在难寻,我不得不派出一个分体去……”

话说到一半,万福元君忽地哑火,但见那老乞丐头顶塌陷下去一大块,像个被捏扁的铜人似的,好不凄惨。

“好,好,好。”回过神来,万福元君不怒反笑,“果不其然,至善至恶,就没有一个是容易对付的。”

贺九如困惑,固然面前的仙人看似深不可测,但有殷不寿在身边,他倒没有很慌张,他问:“殷不瘦也就算了,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怎么总想着抓我?还有你们老是说的什么善恶……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临到此刻,仙宫麾下的仙人早已被殷不寿屠戮大半,万福元君便与光杆司令无异,然而牠亦不惊慌。双方像是同时抓着什么逆风翻盘的底牌,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宁静。

万福元君瞧着他,面上沁出一丝诡谲的微笑。

“你不是身怀有异吗?”牠低声问,“你不是生来可解多方灾厄困苦,福寿绵长,就连至恶都要为你挟制吗?”

不等贺九如说什么,元君居高临下,有如自言自语般道:“半鬼半神,似死非生,善恶一体,清浊共存……只是,凭什么是你呢?”

说到这里,这仙人居然有点疯疯癫癫的,贺九如警惕地瞧着牠,万福元君定定神,低声道:“你看过前头的壁画了,对不对?那便是先代的至善与至恶,鬼龙在吞噬了至善之后,祂身上的恶业玷污大日,致使黑日凌空,为诸世带去了无穷无尽的灾祸。直到至善复苏,众生方得一线喘息之机,祂才着手修复大日,使其重现光华。然而万生何辜?数千年来苦厄不绝,竟全是祂一力所为!”

贺九如怀疑说:“好吧,这个鬼龙作恶的程度和范围确实比你们大多了,可你们和祂也没什么区别吧?三仙控制水源,吃新娘子,长宝仙官纵鬼行凶,用钱财控制了一城的人,鬼市的废墟里全是人骨,那什么老祖就更不用提了。我这一路上,可没少见你们做的孽。”

万福元君冷笑道:“你看,这就是我们与你的分别。为了镇压至恶,仙宫须得不顾一切地壮大自身力量,眼下的小恶与日后的大恶,哪个更好?现在闭嘴,仔细听我说着!”

话音未落,黑泥的洪流咆哮而至,朝元君吞噬而去,仙人身体一转,轻松避开了这来势凶猛的攻击。

殷不寿睁大眼睛,盯着万福元君,纯黑的眼珠无一丝光彩。

“你声音真大。”他说。

元君冷笑不绝,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在光复大日的过程中,先代的至善与至恶发现了一面神物宝镜,名为观世镜,镜中所创世界,便与真实世界别无一二。大日修复完毕,鬼龙便被至善重新封正——他们放弃了善恶的身份,由天道重新甄选新生的善与恶。只是神镜毕竟有灵,在新一轮的凶祸降临之前,它就创造了一方世界,封禁了新生的至善与至恶。”

“也就是你们。”

贺九如一脸懵,殷不寿则完全听不懂牠在说什么,只是看人听得十分认真,想着打断对方说话会被揍,暂且苦苦忍受。

“你……你的意思是,我们全都生活在一面镜子里?!”贺九如难以置信道,“不是,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不信?”万福元君讥讽道,“否则,你以为仙宫是如何将这至凶至恶之物囚锁起来的?无非一次次死生轮回,一次次世界重启,我们才终于得到观世镜的允诺,能够使用神镜,抓住机会,赋予它一个名字,使它固定为有形之物,能够被套上枷锁!不寿,不享天寿,可惜祸害活万年,它却不是早死的命。”

贺九如现今方知,原来殷不寿的名字竟是这样,不是什么“不瘦”,或者“不受”,而是另外一个不祥至极的称谓。

“你想干什么?”他低声问,“你告诉我们这些,目的是什么?”

万福元君沉默下来,牠深思片刻。

“是啊,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牠笑了起来,神色却是阴戾的,“可能只是有点不甘心吧……轮回中年岁不计其数,你都迟迟不肯现身,任由这极恶的魔障吞噬世间,是谁制止了这一切灾祸?是我们!是福生寿海仙宫!”

越说越激动,万福脸孔扭曲,已经开始咆哮:“我们世代镇压着至恶,将它囚禁在仙宫的地牢,以此拯救苍生,你却不知这要花费多大的代价……可至善的身份居然落在你身上!仙宫才该是至善!仙宫才该蒙受天道的恩泽,成为万世永存的基石!”

贺九如觉得莫名其妙:“喂,一个身份而已,你要就拿走啊,谁稀罕!怎么,难道因为我是什么至善,你就想杀了我不成?”

“我为什么要杀你?”万福喘息片刻,寒声道,“大道庇佑你,气运护持你,难道你没发现?这一路上,你丢失的必定会被弥补,算计你的,图谋你的,必定要厄运缠身,谁对你下手最狠,谁就死得最惨,既然这样,我何必对你动手?等你一死,至善的身份,自然会由我们来顶替。”

“不过,前头的壁画,你也看见了,能杀死至善的,唯有至恶。眼下机会难得,你们总算自投罗网,抵达此地。”牠低声说,“来吧,我很想知道,倘若把你们放在更险恶,更危急,更迫切的情况下……你们还会如此亲密,如此恩爱吗?”

贺九如大惊:“不是,谁和他恩爱了?!”

殷不寿察觉不好,赶紧用力把人往肚子里一塞,再度尝试冲上云霄,与万福元君正面相撞,试图直接出手诛杀。

“镜中千年,不过南柯一梦。”万福元君不闪不避,心满意足地笑道,“好好享受吧。”

牠手掌翻转,整个仙宫的构造便如分成三部分的铜镜,遽然旋转、拼合,镜面照着天地,同时将天地囊括其中,延展成一道无边无际的光幕——

剧烈的白光中,贺九如失去了知觉。

·

北风呼啸,百草枯折。

一列商队艰难跋涉在腿肚子深的积雪里,好容易在路边看到了一间还没被风雪压塌的破庙,领头的赶忙招呼身后同伴:“那边有个庙!大家伙儿快进去卸卸寒!”

商队众人一窝蜂躲进破庙,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却见这破庙的角落里,早就躺着一小团覆盖破布的活物,动也不动地瘫在那儿。头领皱眉道:“不会是个尸首吧?”

有好事的成员探头过去,拿手杖掀开破布,打眼一瞧,原来下头躺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年轻的脸孔枯瘦,脏兮兮的皮肤湃着潮红,不知道是高烧,还是冻的。

“乞丐,”成员道,“个肺痨鬼,快死了。”

“那你就别去打搅他!当心自己也染上病。”其他成员吆喝,在一边升起炉子加热酒食。

片刻后,商队围着火炉大吃大喝,头领看了那乞丐两眼,总觉得面善,便吩咐道:“给那乞丐也留一碗吧,权当积德行善。”

“听说这附近有妖兽出没,这小乞丐,可别被妖兽吃了。”

商队陆续闲谈,逗留一夜,再度上路。乞丐费力地眨眨眼睛,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

好冷,好饿……

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只知道要活下去。望见身前摆放的,早已冻僵的冷饭,他伸出通红手指,不管不顾,抓在嘴里就咽。

冷饭划破口腔,腥气弥漫,他全然不顾,直到将碗也舔得精光,方恢复一点力气,愣愣地发呆。

我有名字吗?

我叫,我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九如?姓什么,实在忘了,想不起来了。

九如冷得发颤,只能用力裹紧身上的破布,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里,过去又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努力活下去,坚持着活下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另外的动静。

风雪声中,还有另一种呼哧哈哧的喘息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动物正在接近这座破庙,九如吓得坐起来,抱着破布蜷缩在墙角。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庙门被訇然撞开,浓烈的血腥混合寒风倒灌而入,一头遍体漆黑,形似黑狗的野兽撞进来,精疲力竭地倒在空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九如看得目瞪口呆,说是黑狗,可是哪里有这么大的狗?简直跟小马驹差不多大!

可是……

他忽然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可是,这是肉。

是的,冰天雪地里的肉,足以活命的肉。现下这东西受了重伤,破庙里有断裂的柴火,只要拿起尖端,对准它的脖子一扎,神仙难救。

吃了肉,他就可以活下来,而且他会活得很好……

九如抱起一堆破布,用枯瘦的手腕拾起根木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小心地靠近了巨大的黑狗,它还活着,还在吐着舌头喘气。他探头一望,发现狗肚子上划破了一大道裂口,肠子都要流出来了。

黑狗艰难地睁开一隙眼珠,默默地看着九如。九如不禁吃了一惊——它的眼神,他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前世见过?

他手中的柴火当啷落地,黑狗的全身也跟着一颤。

九如与它对视片刻,陷入默然。寒风还在往里吹,他转头看了眼,先去费力把庙门关好,推两块石头挡住。再走到黑狗身前,慢慢蹲下。

狗身上的肌肉抽搐着,紧绷着,好像只要人一动,它便会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口撕在人脖子上。

窸窣声渐响,人确实动了。

——九如握着破布条,想要费劲地穿过狗的伤口,把还在流血的肚子绑起来。

滚热漆黑的血淌了他半条胳膊,狗似乎十分震惊,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又为什么想救自己的命。

好在狗虽然很大,却不是一般得轻,九如还在发烧,也能把它的身体稍稍抬起来。他用破布条将狗肚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自己同时染了一身的血。做完这一切,他精疲力竭,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睡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嘶哑地道,“不行了,睡一会儿……”

乞丐裹着破布,手臂累得发颤,刚一闭上眼睛,便沉沉入梦。

人睡着了。

黑狗的血逐渐止住,它在地上躺了半宿,到底是妖物,身体底子强悍,止住血后,已经能勉强地爬起来,站在地上咔咔咳嗽。

饿。

妖物混沌的大脑里,唯一旋转着这个念头。

饿啊……饿得受不了了。

它的鼻子在空气里抽了抽,缓缓转头,盯住旁边昏睡过去的活人。

吃掉他。

冥冥中有个声音,蛊惑至极的声音,正对着它的耳朵开口。

吃掉这个人,你就不饿了,吃掉他,你就可以恢复如初,穿过这片风雪,抵达你自己的巢穴。

吃掉他啊,吃掉他吧!

庙外狂风大作,庙里寂静无声。

黑狗死死盯住人,纹丝不动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