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这会儿别说刮目了,贺九如恨不得把自己的两颗眼珠子刮下来。
退,退!都是什么鬼东西啊,一转头差点扑在他脸上!
殷不寿已经长回了两只手,不仅长回了两只手,他还拥有了大面积覆盖的阴白肤色,只剩小腿还黑着。显而易见,他的语言能力同时得到了大幅提升,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蹦豆子似的讲话了。
无相魔不解地甩甩脑袋,把耳朵边的红宝石坠子撞得叮铃作响。
他不太明白贺九如的意思,吃掉五瘟老祖,或者说吃掉大部分的五瘟老祖之后,他得以补全躯壳,模仿人体的构造。但两腿间的那个器官——作为生殖繁衍,欲望的直接载体,殷不寿却不愿选择人的,因为无论形态还是数量,人的器官都太过单调无趣了。
“没有裤子,”殷不寿诚实地说,“没有衣服。”
贺九如气恼:“那就去找块布围上!”
殷不寿想了下,弯腰过去,把一张脸凑到货郎跟前。
“我就不,你打我?”
贺九如面无表情,一拳捶在他头顶,无相魔痛叫一声,当即抱着脑袋蹲下了。
仍然很疼!
殷不寿咬牙,恨恨地捱了半晌,才把这股痛意忍过去。他不由在心底对五瘟老祖的无能深恶痛绝,明明都吃掉大半条蜈蚣了,为什么还是扛不住人的揍?
贺九如的体力还没恢复,打了殷不寿一拳,自己也气喘吁吁地在石床上趴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身下垫的正是那条兽皮毯子。
他叹了口气,马上心软了。
“我们这是在哪儿?”他问。
“……不知道,山洞里,随便找的。”许是尚不熟练,无相魔说起人话,依旧有点颠三倒四,“你睡了三天,我给你喂了人吃的,你吃了没醒,我找到这里,把你放下。”
“哦。”贺九如道,他低头望着自己身上,许是疫气都拔除了,他肿胀的皮肤痊愈大半,只是身上还穿着拼凑的衣物,实在不堪入目,“对了,那什么老祖呢?你吃掉了吗?”
“吃掉了。”殷不寿轻描淡写地道,准确来说,是吃掉了大半,“牠再也不会来妨碍我们了。”
“我想洗澡,”心头的石头落了地,贺九如松一口气,恳求般抬眼,“哪里有水?我真的需要洗澡。”
殷不寿望见他亮闪闪的眼神,当下一怔,缓过劲儿来,为了报复刚才的一拳之仇,他偏不肯实现贺九如的要求,执意要为难他:“那你求我。”
贺九如:“?”
贺九如的牙齿有点痒,他刚一捏起拳头,无相魔便敏捷地往后一退,避开了他的攻击范围。
“求我,求我,”殷不寿顶着那张惊艳魔魅的脸,在人面前光溜溜地耀武扬威,“你求我。”
贺九如盯着这个欠打的家伙,计上心头,声似蚊蚋,含含糊糊道:“求你……”
殷不寿睁着狭长上挑的狐狸眼,眼尾飞着的薄红都亢奋地变深了,他情难自禁,逼迫道:“说大声些。”
贺九如低下头,他的话仍旧含在嘴里,不肯响亮地吐出去,叫魔头听个痛快:“求、求你……”
说实在的,他此刻的模样十足狼狈,一个在毒蜈蚣肚子里滚了好些天的人,身上是绝对干净不到哪儿去的,况且这一遭罪受下来,他瘦了不止一圈,衣衫都裹不紧肉,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
没错,贺九如的确灰头土脸,鬓发凌乱,瘦削可怜地坐在石床上,活像个小泥巴人,就连郊外的野狼来了,也得狐疑地嗅上一嗅,方能判断他的身份。可当他低眉顺眼,小声嘟哝着哀求的话——殷不寿浑身的恶业都叫他活活煮沸,火热地咕嘟冒泡,险些把两颗眼珠子看得掉出去。
无相魔不知道什么是“神魂颠倒”,他只知道,自己好像是有点化开了。他忘了自己实则危险的处境,不顾一切地挨近到贺九如的嘴唇边,失魂落魄道:“你……你说什么?”
哈!就是现在!
贺九如的巴掌早已备好,只等着呼到这货头上,可就在举起来的刹那间,他忽而犹豫了。
他还记得,在逃出来之前,他与殷不寿许下了承诺,说“我不抛下你,你也不要抛下我”。当时无相魔的面容被切成平移的状态,早已无法痊愈,那是一张很难分辨出表情的,可怕的脸,但贺九如看着他的眼睛,瞬间便理解了他流动在心底的话。
——“连我都不相信我,你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事托付给我?”
可是到头来,他真的兑现了这个誓言,他没有抛下他。
贺九如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手,口齿清晰,带点无奈地道:“求求你啦,我求你还不行吗?你给我找些水来吧。”
殷不寿呆若木鸡,凝固着一动不动。
“你还好吧?”久不见他动弹,货郎忍不住问,“殷不瘦?还活着吗?”
他的手刚一碰到无相魔的肩膀,邪魔便惊惶地大喊一声,转身冲出山洞,爆冲的时候,顺手“啪”一下把耳朵拽掉了。
“……等一下,你没穿衣服啊。”贺九如喃喃道。
殷不寿滚落山崖,摔进林间。这时候,方圆百里的大山早就被垂死挣扎,疯狂翻滚哀嚎的五瘟老祖毁坏得差不多了,他从狼藉的废墟间站起来,手里抓着那个残缺的尖耳朵,对自己心慌,发颤,变烫,脸热的症状百思不得其解。
为了缓解自身压力,他一把从肚皮里掏出只大蜈蚣的残躯,攥在掌心捏揉。
这只黑褐蜈蚣的模样实在瘆人,约莫剩下三分之一的身长,内脏,血肉,足肢……一并消失掏空,几乎是个只有板甲的空壳。然而,牠居然还活着,仅存一瓣的口器,还在气若游丝地抽动。
殷不寿抓着牠,把牠捏的咯吱咯吱碎响。五瘟老祖拼着一线生机,咒道:“你……你必将……死于灰飞烟灭……”
无相魔低下头,睁大眼睛,稀奇地瞧着手里的小半截蜈蚣。
世间有很多种恶毒的眼神,但没有哪一种,抵得过小孩子一般纯然天真的好奇。此刻,殷不寿就带着这种堪称纯洁的好奇心,露出个笑嘻嘻的表情。
“你的命这么硬,让我实在很想知道一件事,”他说,“你瞧,你现在已经变成个空口袋的样子了,假如我把你这个口袋整个翻过来,翻个底朝天——你会不会死啊?”
贺九如躺在床上,忽然遥遥地听到了一声惨叫。
这叫声很小,亦离他很远,听起来就像一缕飘渺的烟气,然而却凄厉至极,惨烈至极,骇人至极,令他即便拥着兽皮毯子,都从头到脚地打了几遍寒颤。
“什么动静啊。”他心有余悸地道。
殷不寿玩了个痛快,稍微发泄了淤积在心头的恶意。他轻快地把暂时死过去的蜈蚣丢进肚子,开始寻找水源。
找到一条溪流,太小了,不行。
“他求我。”
冷静下来,无相魔的脑袋里依然回荡着货郎的声音。他的喉咙还哑着,说起话,嗓音来沙沙绵绵,简直勾人得要命。
找到一堵泉眼,有心理阴影,不行。
“他刚刚求我。”
殷不寿在脑袋里重播着可怜巴巴的贺九如,脏兮兮,乱糟糟地缩在石床上,抬着亮汪汪的眼睛,说求求他了。
找到一条河,还行,就是水有点凉,再找找。
“他……”
无相魔再也想不下去了,他突然站定,盯着自己腿间狂乱扭动,亢奋得像要吃人的一堆触须。
不知为何,他蓦地恼羞成怒,伸手乱拔一气,将这些东西全拔掉了。
……嗯,好多了。
搜寻几圈,殷不寿再没找到比这条小河更好的沐浴所在。他回到山洞,竟不太敢看人的脸,只闷头把人抱到溪边。贺九如发现这家伙身上少了点零部件,问他,殷不寿仅是闷声回答:“太碍事,除去就好。”
贺九如无话可说,只能感慨一句:“怪人。”
到了河边,殷不寿给他放在一块大青石上,可以坐着慢慢洗。河水清凉,所幸日头灼热,并不觉得冷,贺九如欢天喜地,脱了衣裳擦身,又叫殷不寿将货车吐出来,取出些胰子,搓出泡沫来濯洗头发。渐渐的有了力气,就往水深处走一走,站在潺潺的流水中晒太阳。
少年的身躯消瘦颀长,在盛烈的日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流水与飞溅的水珠跳打在他弹性的肌肉上,使旁观者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活艳的,湿漉漉的薄皮葡萄,或者一瓣剖开的橘子肉。他弯下腰,乌黑发亮的长发贴在脊梁上,缠绕出的纹路便如蜿蜒的翅膀。
殷不寿是极恶的浓缩,他分不出美与丑,分不清心动和杀意的区别,但这一刻,他唯有直愣愣地,目瞪口呆地瞧着河里的人,仿佛看到有颗月亮在水面上升着。
贺九如往上游慢慢地走了几步,感觉河床里有什么硬硬的东西硌着他的脚趾头,他忍着久病初愈后的头晕,俯下身抓了把泥沙,摊开抹平一看——几粒细细的金光,奇迹一般在他的掌心中闪耀。
“是……是沙金!”大喜过望下,贺九如管不得许多,转过身去,就对着殷不寿举高手,“你快来看啊!这条河里怎么有这么多金子!”
奇怪的是,无相魔一声不吭,仅是呆呆地看了他半晌,便两眼一闭,笔直地往后一倒,“咣当”砸在地上,激起许多碎石沙砾。
贺九如:“?”
贺九如赶忙涉水过去,凑近了再瞧,即刻慌得把脸扭过去了。
“呃……”货郎语塞半晌,委婉地道,“就是跟你说一下,你的那些……东西,又冒出来了。你,你能不能再除一次啊?”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惬意地梳洗,感到生活多么美好*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殷不寿:*看到人类洗澡,呆滞,感到生活多么美好*
还是殷不寿:*不知不觉中长满触手,呆滞,感到生活多么美好*
贺九如:*突然发现自己在被人偷看,火冒三丈,接着又发现那是殷不寿,愤怒平息*哦,他没事,他在我这里只是一个奇怪的傻瓜。
殷不寿:*已经被迷得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