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无相魔放声大吼,声震如雷。它迅猛地飞身而至,快速缠绕着人的小腿,便要下狠力往回拽。
五瘟老祖阴瘆瘆道:“你敢动,我就砍断他的腰!这样,你倒是也能捞到一半儿,全看舍得不舍得了!”
虫肢的利刃已经钳住人的腰腹,人类被腰斩的图像刹那闪过它的眼前,殷不寿犹如被赤红的火炭烫到,通身的触须惶然一缩,五瘟老祖瞅准时机,直接将人囫囵个儿地拽进了泉眼,刹那消失不见。
殷不寿气疯了。
尽管它暴怒于五瘟老祖胆敢抢走自己的人,只想立刻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牠,活活地吃掉牠,但还有一部分,它是在气自己。
它不知道自己为何犹豫,为何惊慌地迟疑,哪怕人类被拦腰斩断,这又有什么所谓?它完全可以保存他的一半身体,再追上五瘟老祖,从牠嘴里抢回另一半。等它用身体充当丝线,缝合了人的躯壳,去阴司找回他的魂魄——人还是人,经历起死回生,也不会影响他的说话和行走。
可它却退缩了,它白白地放弃了这个机会!
“想找回你的东西?”老祖的声音响彻天地,“那就别当缩头小乌龟啦,你心里清楚,你已经逃了太久,现在你是逃不掉了!”
牠诡异而苍老的笑声在山间回荡,殷不寿报以狂怒的啸叫,它发誓要杀了这只虫豸,一如它杀死其余的仙宫成员那样,它会用尽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才能发明存有的狠辣酷刑来折磨牠……
但老祖只是发出更愉悦的大笑,作为回应,牠让十万大山都模仿着贺九如哭泣,哀嚎与求饶的悲声,层层叠叠,余浪难消。
这令殷不寿愈加发狂,使它在听到的第一时间慌得团团乱转。
贺九如分不清自己被熏醒的,还是被疼醒的。
他的意识还时断时续的,停留在自己最后喝水的那一刻。此刻他的神智一经恢复,第一个涌入脑海里的念头就是:好痛!好臭!
刺鼻宛若硫磺的腐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鼻腔,熏得他头痛欲裂。全身上下同样没有一处不难受,他瘫软如泥,浑身火烫烫地发麻。
贺九如拼命撕开眼皮,一睁开双目,朦胧看见一条如血的红线在自己鼻子跟前来回摆荡,他则躺在一堆触觉诡异,像注水猪肉,但又比注水猪肉更加柔韧坚硬的地面上。
……不对,他眼前的不是红线,他更没有躺在一堆注水猪肉上!
贺九如吓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坐起来,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
——准确来说,在他鼻子跟前游走的确实是线,然而是一道浓郁腥红的水线,他再往那边躺一点,就会整个栽进这条冥河般的深邃红水。他身下的亦非“地板”,是光滑凹凸,宛如腔道表面的坚硬肉质。
更古怪,更令他惊骇的是,他的衣服没了。
是的,全都没了。此刻他赤身裸体,狼狈地坐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皮肤被空气中蒸腾的腐气烧得发红。他不由得猜想,自己的衣物,是不是被这个腐烂的地方烧得一干二净的?
好在他一直对邪祟之物十分有抗性,肉身方能幸免于难。
贺九如胆战心惊地站起来,他抱着身子,又累又饿,走两步便觉头重脚轻,唯一称得上好的地方是他不渴,可这个微薄的优势也是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去的。倘若他找不到出路,或者殷不寿,他就只能渴死,饿死在这里。
“殷不瘦……”他低低地唤道,“你在哪里啊?我又在哪里啊?”
走了没几步路,他就开始打摆子,牙关颤得咯吱咯吱响,不知是病的,还是冷的。贺九如沿着这条诡异的通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还必须跳着走碎步,否则和地面接触久了,他的脚底板就要生疼。
到处都是黑的,红的,血腥扭曲的色彩占满了贺九如的眼眶。转过一截歪歪扭扭,疙里疙瘩的隧道,他眼前豁然开阔,通红的河水在这里汇聚成了一片广阔的血湖,湖岸边有什么东西堆积成山,连绵一片。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探查,待看清这些“山”的具体构成之后,恐惧的战栗仿佛过电,激得他头发都竖了起来。
无尽骸骨尸首堆成的山脉,就在贺九如的面前显现。
这一刻,他忽然就明白自己在哪里了。
他在五瘟老祖的肚子里,这里正是巨蜈蚣弯曲斗折的胃袋!
他想吐,但肚子里实在无物可吐,顶多吐出一点清水,或者胃液。为了不再浪费水分,他极力忍着呕吐的欲望,艰难地走到一边去,痛苦地喘息了好一会儿。
贺九如做出一个决定。
他不会念诵往生咒,更没有具体学习过如何超度,如何化解,他只是诚心祈愿,希望这些凄惨死去的人与动物都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收获更多的安宁,愿他们遗忘终结前的惊怖与惨痛,灵魂得以回归故土。
“原谅我……”贺九如沙哑地道,他站在一名与他身形相仿的死者面前,剥下还未蚀净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又去寻找一条尚且完好的外裤,精疲力竭地穿了,就这么七零八碎,勉强地凑起一身衣物,权当御寒之用。
“你果真不同凡响,”身后蓦地响起老者的声音,“这样了都还没死。”
贺九如惊地猛一转身,看到五瘟老祖就悬浮在血湖之上,黄袍九巾,一派仙风道骨之态,与周遭的残酷之貌形成鲜明对比。
“你……”他浑身发抖,低低地道,“你想干什么?”
老祖似是被他的问题逗笑了,呵呵地道:“我想干什么?我想干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不过最首要的任务,还是抓住无相魔,拿去与元君交差。如此,我便可更上一层楼啦。”
贺九如慢慢地握紧双拳,听见牠说:“至于你,你倒是奇特非常,就这么杀了,难免暴殄天物,等我收拾完无相魔,再来料理你。”
“是了,你还不知道罢?无相魔当真十分看重你啊,为了救你,它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被我左一刀,右一刀,左一块,右一块,削得人彘一般……
“你这个畜生!”贺九如厉声道,打断了牠得意洋洋的炫耀,“什么福生寿海?我看是尸山血海还差不多!你们这些妖人,祸国殃民,残暴不仁,迟早要遭报应的!!”
怒喝间,他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竟隐隐溢出了灼热耀目的白焰之光。
五瘟老祖神色微变。
“……哼,”回过神来,牠冷笑一声,“好小子,好一个祸国殃民,残暴不仁。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在为无相魔喊冤叫屈?告诉你,要不是仙宫世代镇压,轮回中牺牲不计其数的生灵,那东西早就膨胀到无穷之相,要灭世灭法了!你为了大恶,斥责我们这些真善,难不成,你也如它一般,彼此间惺惺相惜,发誓过不离不弃?”
顿了顿,牠讥笑道:“如此看来,你俩倒是一对落难鸳鸯啊!”
贺九如气得头晕眼花,更饿得头晕眼花,平日里锻炼出来的嘴皮子,这会儿实在施展不出来了,只得眼冒金星地喊道:“……去你先人!我八字很硬的,你就等着被我克死吧!!”
余音不绝,但是五瘟老祖已然离开了,只留下他和巨山般的尸首待在一起。
不行,我一定得想个办法……不行!
贺九如声嘶力竭地喊完这一嗓子,体力已是强弩之末,连着向后踉跄了两步。他喘着粗气,望见远处横着某类动物的巨大尸骸,遂跌跌撞撞地跋涉过去,坐在颅骨上休息。
我不能坐以待毙,届时殷不瘦被一块块地削成回锅肉,我则在这里烧成一堆烂骨头,怎么看怎么划不来……
他自言自语道:“它说了,是因为这个什么老祖的壳太厚……嗯,现在看来,还要加上一个爪子利,所以它吃不下去……”
贺九如环顾四周,迟缓浑噩的大脑,突然灵光一闪。
“从里头开始吃不就行了!”他吃惊地坐直身体,“虾壳很硬,可是虾肉软啊!蜈蚣胃里又没有甲壳,只要它能进来……”
说到这里,贺九如沮丧地失了声。
“……这就是问题,殷不瘦没办法进来。所以,要怎么才能把它放到蜈蚣肚子里呢?”
他无精打采地蔫巴下去,重新靠在滑溜溜的骨头上叹气。
没来由的,贺九如想起了他们的初遇。那时候,殷不寿还是个奇形怪状的家伙,有人形没人样,第一次见面就吓得他跳起来,一拳打飞了它。
然后它自己爬起来,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然后他们一起穿越鬼怪横生的居所,与仙宫的仙人们作对。老人常说,家禽会把破壳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当娘,假如这个原理一样适用于殷不寿,那此鸟长得也太磕碜了些……
说起来,贺九如一直很困惑,他实在搞不懂,当时在三仙的梦境里,殷不寿是如何找到他,追逐到现实世界里来的。毕竟此前他坐在轿子里,被纸人抬着走了不知多远的路,最后又是抓着一只大鹰的灵魄逃回松林村的,绕是如此,它仍然阴魂不散地跟上了他……
贺九如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他蓦地想通了。
是梦。
——和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样,殷不寿同样拥有在梦境里穿行的能力!
只是身为非人的存在,殷不寿的能力应当比他更加透彻。它完全可以用本体穿行在梦境之中,无视空间与地理的限制。
我懂了!我已经懂了!
贺九如无限欢喜,迫不及待地跑向前方的尸山,因为跑得太急,他还重重跌了一跤,鼻子碰出血来,他也仅是胡乱擦擦,爬起来接着跑。
到跟前了,贺九如一边对尸体疯狂道歉,一边拿下那些还能用的衣物,收集一大摞,再利用难以腐坏的骨殖,搭起个简陋的床架。铺好“床单”,他急急忙忙地往上头躺好,勒令自己,不管不顾地闭目睡觉。
他再度入梦。
五瘟老祖果然不曾睡着,在非物质的世界,没有巨蜈蚣的躯壳禁锢着贺九如的灵魂,他得以轻盈地攀上山巅,举目远眺,焦急地寻找殷不寿的灵魂。
但凡他睡着,殷不寿总会跟着在梦境的世界里出现,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似的,而无相魔本来便无需睡眠。是以贺九如揣测,对于“无相魔”这么特殊的个体而言,它是否不必通过心相的方式,就能穿行两界?
在一座大山的角落里,贺九如验证了自己的推论。
他真的找到了那坨小小的黑点。
贺九如欢天喜地,高兴得差点掉眼泪了,连连大喊:“殷不瘦!殷不瘦!”
太远了,听不到,他赶紧再唤醒一只大鹰的灵魄,央求它带自己飞到指定的方向。此时此刻,因为无相魔与五瘟老祖的多方大战,地表的世界已然伤痕累累,疮痍满目。
“殷不瘦!”贺九如心急火燎地松开鹰爪,滚落在梦境的地面,他朝殷不寿跑去,看到对方坐在一间洞窟里,正背对着他,不知在做什么。而无相魔忽然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亦震动地一个转头。
“殷……!”贺九如的呼喊断在喉咙里,他陡然顿住。
殷不寿那张俊美无俦的新脸上,一道裂谷般的贯穿伤口穿透了它的面中,几乎让它的脸孔成为了错位的两半。并且它没有手臂了,一只都没有了,唯余一些扭动的触须,徒劳地在那光秃秃的断臂伤处上摸索,缠绕,试图再生出一双新的手臂。
它坐在那里,正在操纵触须,缝合腹部上几条又宽又长的裂口。乍见贺九如的灵体,它一下睁大眼睛,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殷不寿的断臂截面上,慢慢伸出一只漆黑的,面条般的细细小手。
“你……流血,”因为过度的震惊,它看起来十足呆愣,只是用那只小手摸摸贺九如的脸,“衣服,乱糟糟。”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流鼻血,浑身擦伤,蹒跚地寻找黑泥*五香馍,我好饿,你在哪里啊?
殷不寿:*断了两条胳膊,脸裂开,肚皮破了几个大洞,仍然神采奕奕地寻找人类*我在这里!不对,我不是五香馍!
贺九如:*体力不支,昏倒了*
殷不寿:*很久得不到回应,变得惊慌失措*等等,我是五香馍!我在这里,我是五香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