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太平仙(十七)

“追上去!”

“纵火!烧死它们!”

火云似海,吞天彻地,转眼便覆没了这座宏伟山城。屋舍倾塌,木梁熊熊,青石砖瓦全发出烤焦炽裂的声响。贺九如呛得连连咳嗽,殷不寿按着他的头,直接把人往自己体内塞,贺九如总觉得像淹在一大堆凉哇哇、黏糊糊的黑泥浆里,呕心得慌,生怕不小心呛到,咽下去两口,连忙张着两只手,扑腾着从无相魔的身体里浮出来。

“乱动,不好!不动。”

“……我不想沉到你的肚子里!”

“那也别动!”

一人一魔在路上争执不休,掌灯娥已然自后方的上空追杀而至,天火流星犹如暴烈豪雨,滔滔不绝地轰鸣砸下。殷不寿一声不吭地吃了好几下,后背火烧火燎,像覆盖了一片赤红的森林。

贺九如因为浮得太上,不慎也被火油燎到了手臂皮肤,他下意识痛叫了一声,缓过劲儿来才发现——咦?不疼。

怎么不疼?

他惊奇地伸手,尝试性地抱了下殷不寿的后背,摸到还没熄灭的部分。

真的不是他的错觉,掌灯娥的火焰就像微热的空气,从指间丝滑地掠过,没有给他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便让他的手掌拍拂下去了。

“我不怕烧,不怕她们的火,”他对殷不寿说,“你把我放到你背上吧,还能帮你挡一挡。”

殷不寿低头看他一眼,张手一托,就把人托举到了背上。

贺九如趴到它的后背,确实帮它挡了几波火雨,也给它拍下不少烧着的火星火油,然而,一个新的问题又随之浮现:掌灯娥的火焰是烧不着贺九如,但是完全可以烧着贺九如的衣服。

“我的腰带,我的袖子!”

贺九如哇哇大叫,不干了,开始往起伏不定的黑泥里钻。殷不寿气急:“你不是,不怕火!”

“我的衣服怕!”

“不想钻肚子,你刚刚说!”

“我现在想了!”

争执间,殷不寿已经来到城门下方,望见大门紧闭,潮水般的鬼兵骑着骷髅马,往四面八方朝它冲杀过来。无相魔不再言语,一把将人拽进身体里,径直张开吞噬万物的巨口,来了多少,就吃掉多少。

扫荡光碍事的小鬼,殷不寿抬头看那高耸入云的鬼市城墙,直接在身侧化出无尽密麻的锋利足肢,犹如一条大似长龙的狰狞蜈蚣,污黑表皮泛着波涌不断的油彩虹光,迅捷地蹿至墙面,如履平地,向上冲去。

“拦住它!”

三百宫娥齐声呼喝。

“烧光它!”

火雨下得愈发凶猛,掌灯宫娥立在云端,流火披帛骤然展开,纵横缠绕,在殷不寿的前路上拦下千条万道的火路。她们再度张手,同时从怀里捧出光耀灿烂的明珠,刹那将整片赤橙燃火的天空照得金黄。

“还不速速伏法?!”

三百颗明珠,便如三百枚透光镜,将刺目白热的光束齐聚在殷不寿身上,瞬间熔出了一大块流淌的缺口。

无相魔狂怒地嘶吼起来,这固然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痛楚,却在第一时间彻底激怒了它!

殷不寿冲破披帛构筑的阻碍,躲避明珠射出的天谴光束,一跃跳至城门上方。它扒着城墙上的塔楼,将人一口吐在隐蔽的角落里,随后回头放声咆哮,狞恶的音波震动云端,引得天地失色,火云将熄。

贺九如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撞在城墙上,勉强爬起来大喊:“殷不瘦!”

殷不寿盘旋在高耸的塔顶,浑身的污泥在风中不定摇晃,犹如滚着通身漆黑的烈火。它的后背急剧鼓荡,仿佛要以此为凭借,生生长出一对飞天的翅膀。然而宫娥占据制高点,掌中托的耀目明珠一刻不停,降下惩戒的天火,烧得无相魔连连嚎叫,不得破局。

贺九如满脸汗水,冲开了先前残留的白白面粉,他抹了把眼睛,想叫殷不寿快点跑:“别在那里傻乎乎地挨打,跑起来,跑!”

“去解决掉那个生魂,”天上的宫娥厉声道,“省得叫他碍事。”

之前那个被贺九如打得魂难附体的掌灯娥并着其余四位即刻出列,五名宫娥手捧明珠,阴风阵阵,凶狠地朝贺九如逼迫下来。

“勒死他!”其中一位狠戾道,“既然火烧无用,那就把他的脖子勒断,把他的头也勒下来!”

贺九如心头乱跳,赶忙掉头就跑,哪里跑得过?没蹿出几步路,脖子就被厚重的披帛用力缠住,绞得他两眼一黑,舌头都吐了出来。

他喘不上气,两手乱抓乱拽,慌乱当中,只听“嘶拉”一声,层叠厚重的仙家法宝竟被他空手撕出破损,再一用力,更是直接拽断了!

其余宫娥面色大变,叫道:“你这个……!”

贺九如大口喘气,余光瞥见还在上头挨烧的殷不寿,当下抓住机会,一个回身飞扑,直将宫娥手中的明珠扑在地上,抱起来就是狠狠一砸。

响声清脆,平日里雷火难侵,刀枪不入的灵物,当场被他像摔玻璃似的砸个粉碎。

“我……我不准你们烧它!”贺九如没头没脑地叫道,“它那么笨,欺负傻子是要遭天谴的,你们知不知道?!”

他的掌心隐隐发出白焰的光芒,那至纯的热力,甚至超过了数百颗明珠蕴含的火彩。宫娥们大惊失色,与此同时,明珠缺失一角,无相魔总算找到破局的时机,它疾速张开蠕动流淌的畸形双翅,顶着大阵,终于一飞冲天。

狂恶的盛宴开始了。

它的身躯犹如一瞬盛放的肉花,或者喷薄而出的蛛网,极快地占据了半幕天空,粘附着自己的猎物。长燃灯火,明珠灼光,对待这厚重窒息的恶业,都嫌太过单薄。数百灯娥凄厉尖叫,刹那便被它吞入腹中,连魂魄也分毫不剩。

吸收了漫天遍野的火光,殷不寿瞬间移动至城墙之上,那里还残存着五名宫娥,它巨爪横扫,即刻摧枯拉朽地将余下的仙宫成员扫成一地碎瓷,再也拼不起来。

“你会……死在它手中……”宫娥残破的头颅滚过一圈,滚向贺九如,她们睁大的瓷眼里唯余惊惧,以及一丝恶毒的讥讽。

贺九如一怔。

“我们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会死在它手中,就像,先代的至善……那样……”

她们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切太晚,永恒的黑暗已然笼罩了最后的幸存者。殷不寿被烧得破破烂烂的,坐在地上,呆呆地打了个饱嗝。

“你,你把她们都吃了。”贺九如同样呆呆地说。

殷不寿:“啊,嗯。”

“那她们刚刚说的……智善?是什么东西?”

殷不寿想了下,摇头:“不知道。”

“你!”贺九如生气,想跳起来扯它的耳朵,“那你应该先听她们把话说完呀!”

殷不寿被扯着耳朵,好疼,它立刻就要张开嘴巴,大声喊叫一番。

就在此时,天边转过一线金芒,贺九如站在高处的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朝霞的辉光正慷慨温柔地洒向大地,覆盖万物,属于红日的金光破开黑暗,将云层映照出无穷的瑰丽之姿。

“天要亮了,”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那我们……”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发现,为什么殷不寿正在变得透明,看起来马上就要原地消失了?

殷不寿盯着他,很惊讶:“你,变淡!”

无相魔即刻伸爪子去捞他,可是跟水中捞月一般,怎么也捞不到怀里。贺九如看看它,再看看自己,他的意识逐步涣散,这简直就像是——

“——哇!”贺九如大喊一声,骤然自长梦中惊醒。

这个时候,他还坐在岔路中间的那棵大树下方,旁边是他的宝贝货车,身子底下,殷不寿懵懵懂懂地自影子中探出一颗头。

吃了三百个同心同体的掌灯娥,它身上被肤色覆盖的地方越来越多,已经蔓延到了接近腰部的位置。贺九如怀疑,它进化得再多一点,自己就得给它做衣服了。

“这到底是……”他恍若隔世,简直要睡糊涂了。原来从他站起来,推车离开树下的那一刻,他便已然置身梦中,什么鬼市山城,什么六库泉府,人参婆婆,掌灯宫娥……全都是梦里的内容!

“刚才是梦!”贺九如惊骇至极,稀奇至极,慌得去推殷不寿,“你能想象吗?刚才那些全都是梦,我们在梦里走了好大一遭!”

但是,凭他如何推搡,殷不寿坐在树下,只是不发一语,宛如闷闷不乐的模样。

贺九如发现不对劲,慢慢缩回手,问:“殷不瘦?你怎么啦?”

殷不寿沉默良久,断断续续地道:“我听见,丑八怪,你叫我。”

贺九如没明白:“啊?”

“丑……你以为,我丑……”无相魔偏过脸,不看他,只是弓起身体,佝偻着后背。

这是一个防御性远大于攻击性的姿态。

贺九如反应过来了,它是在说自己叫醒它时喊的那些话。

“哎呀,那是我——呃,你不丑,是我嘴快,说错话了。”看到它这副样子,内疚之情止不住地在贺九如心里蔓延,“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我吃得多,长得多,”殷不寿低低地说,“我知道了,你不……不想见我,不喜欢我。我跟着你,你……打我。”

贺九如哭笑不得:“我打你又不是因为你长得怎么样!我没有不,好吧,我没有不喜欢你,除了乱咬人的坏毛病,你也还不错啦。”

见殷不寿仍然灰心丧气,他叹息一声,坐到无相魔身边,生疏地伸出手臂,慢慢地,尽量地抱住它的身体。

“你看,我都这样了,可见我不讨厌你吧?如果我讨厌一个人,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对他,不会抱他啊……”

人类靠在它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殷不寿低头凝视他,被馋人的血食所吸引,它阴霾的心情逐渐转到了另外的方向。

人真是脆弱极了,矛盾极了,他固然掌握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然而这时候却毫无防备,像无知觅食的羔羊。倘若它忽然用力地按压,只消对骨骼施加最小的力量,它就能把他轻易撕碎,人的头颅会塌陷,薄弱的眼球会弹滚,再用点技巧,他柔嫩的五脏六腑便要喷流而出,滑腻地盘绕在地上,他将抽搐,惨叫,哀嚎,散发出诱惑至极的血肉奢香,继而——

“唉,总之,你是我的朋友,你不丑。”贺九如说,“你不丑的。”

殷不寿的思绪中断了。

它无声张开的巨口,此时发愣地凝固在贺九如头顶,宛如冻结的雕塑。

这一刻,它完全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