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天空上方燃起数百道迤逦摇曳的火光,自城中心的宫阙中铺陈而出。三百宫娥身佩流火披帛,手捧长明灯,站在鬼雾凶云中向下眺望,其中一名宫娥的身形还虚着,显得飘忽不定,不是实体。
“六库泉府怎的炸了?”其中一名困惑道,“阴司财库与天理相接,连我们都不好插手,岂有崩塌之理?”
“说是事出前,有几名鬼灵恰巧前来取钱,”另一个道,“财库突然就炸开了。”
灯娥们纷纷按下云头,火光烟雾中,掩着百来位诡艳森然的宫装丽人,瓷阴的无瑕面容,血釉的圆润口唇,骇得底下抢钱的鬼怪即刻四处逃窜。一位冷声道:“我们要不要把这些贪财的小鬼全都给……”
“不忙。”旁边的宫娥低声道,抓起一把金粒,脸色忽然就变了。
“你们都来瞧瞧。”
当下,宫娥们各自抓起一把沿街散落的金银,感应刹那,神情尽皆变得无比难看。
她们默契地不再出声,并且不约而同地解下身上燃火炽热的披帛,放手一扬,流炎在空中交织旋转成浩瀚的倾盆火海,将漫山遍野的金山银山悉数覆盖。
“这些财帛——”
“——全是记在一个魂灵名下的!”
“能将六库泉府的库门挤炸——”
“——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名掌灯娥沉声道:“不必管那些哄抢钱财的小鬼了,天理自有定论,这钱,它们拿了也花不出去。”
“那到底是谁来了?”
“就算是万福元君来了,也未必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空气沉寂半晌,三百位宫娥齐齐地打了个寒噤。
“无相魔逃了。”其中一位轻声道,“那物实在秽憎无比,为世间诸恶之集大成者,元君和其余仙宫的顶尖高手都不曾拦住它。根据仙宫内典籍记载,善恶难容,却也难分,俱是一体,清浊共存。这个节骨眼儿上,遇上这种奇异怪象,难不成是至……”
“说不得这个闲话!”两边的宫娥急急制止,“元君才是真正能遏制住世间诸恶的至善,他老人家一定会找到无相魔,对其绳之以法的。”
“当务之急,还是关闭鬼市的四方大门,”站在前头的掌灯娥寒声道,“免得这个异常脱逃出去,以致后患无穷。”
“是。”
“确实,说得极是。”
宫娥们议论纷纷之时,那个瓷身被砚台打得破损,这会儿只能用灵体显形的宫娥忽然开口,森冷道:“我倒是有个怀疑人选,你们且先听我说。”
管不得别的鬼,头顶着漫天灼热流火,贺九如先挤回婆婆所在的街道。这时候,街上已是空空荡荡,满地落的碗筷杯盘,唯剩几个处变不惊的摊主还守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表情淡淡地清理烂摊子。
“老人家!”跑近了,他才迫不及待地道,“我取到钱了!您看看这是多少?”
婆婆的神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抬头望着财库方向的参天火云,再看看傻呵呵直乐的贺九如,先问道:“六库泉府出事了,你怎么还取得到钱?”
贺九如将手里的一堆金钱倒在她的摊子上,是完全信任的姿态,不怕对方会突然见钱眼开,做出翻脸不认人的狠事,笑道:“确实!我账上是有钱的,但正要取钱的时候,财库的大门不知怎的,却被那么多金银挤炸了,你说这事稀不稀奇?好在我随着金银冲出来,没有受伤,身上还挂了许多!”
老人鼻子耸动,嗅了嗅面前的这堆鬼魂可用的金子,再嗅了嗅年轻货郎身上的味道。
“嗯……确实是你的阴钱,不错。”
婆婆沉吟着,再伸着苍白的指头,挨个清点了钱财的数目。
“……这些玩意儿,换成阴司金纸,也是正正好的十万。”她抬起眼睛,嗓音低沉地说。
贺九如惊喜:“太巧了!那我可以去救我朋友了!”
巧?
婆婆盯着他,神色复杂。这可不是一个“巧”字就能形容得了的事,你要了十万,冥间的财库就给你十万,无论发生何等意外,都要把指定数目的财帛交到你手上,难道这是谁都能有的殊待么?
“你叫什么名字?”她情难自禁,脱口而出。
“我啊,”贺九如高高兴兴地说,“我叫——”
“算了!”婆婆蓦地又道,打断了他的话,“思来想去,我并不需要知道你叫什么,听了不过是徒惹因果。你快走吧!带上你的朋友,赶快离开这里!”
“哦……哦,好的,我这就走。”贺九如不明所以,他生来知礼,受了老人近乎蛮横的催促驱赶,也只是赶忙收拢黄金,拘谨地躬身行礼,以示感谢,“多谢您的见教!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他一溜烟地跑回奴隶贩子那里,先前台前宾客如云,这会儿大家纷纷全去财库抢金子,占便宜,只剩几个贩子在这里抓耳挠腮,心急火燎。想跟着一块儿去抢钱,又怕一群鬼仆无人看管,各自奔逃;孤零零守在台上,又想着别的鬼都在黄金堆里打滚撒欢,心里更是烧得酸水直冒,坐立难安。
“我取到钱了!”贺九如高喊,“放人……呃不是,放掉丑八怪,放丑八怪!”
奴隶贩子眼前一亮,见他当真筹到十万阴司金纸的数目,连忙围拢上来,扎成一堆数钱。
“哎哟哟,客人您真是重情重义啊,”贩子赔笑道,这时再看,又是另一副谄媚嘴脸了,“只是财库刚炸,您这钱……”
“保证是我自己的。”贺九如道,“我找那边的婆婆看过了,她还说,这是正正好的十万。”
“那就再好不过啦!”贩子笑开了花,“只有一点,就是……您这位朋友的绳子,恐怕得您自己去解开,我们,我们实在不好去碰……”
贺九如将脸一拉,马上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想到人参婆婆的提醒,他将讲价的心忍了又忍,势必先节省时间,逃出去再说。
倘若时间充裕,我人也不在通缉令上,我非得给你砍到五万以下不可。
他一声不吭,攀上高台,急匆匆地奔到殷不寿身边。
不知为何,再次近距离地看到这个长相邪恶,心眼儿更邪恶的家伙,他的心才安定下去,像在激流里抱住了一根,呃,一根烂掉的木头。
“你们到底是怎么抓住它的?”贺九如一边解绳子,一边问。
贩子连忙解释:“这,这说来也是凑巧,您的朋友可不是我们抓来的,是它自己跑到我们的陷阱里的。我们还以为逮到了什么呢,结果跑过去一看……嗨,谁也不敢碰它,只敢拿绳索把它拖着。”
“笨东西,成天光晓得吃,就不长心眼儿。”贺九如心里憋火,一句多的都不想跟奴隶贩子说,先气哼哼地把殷不寿骂了八百句,“嘿,醒过来!听见人家喊你丑八怪,你也不知道起来生个气?醒醒,丑八怪,我们该走了!”
他把揉在殷不寿身上的兽皮毯子一扯,殷不寿昏睡的时候,眼球全沉在黑洞洞的,沼泽般的眼眶里。此时一转醒,两颗漆黑硕大的眼珠登时缓缓地浮现上来,骨碌碌地旋上几圈,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看得在场的奴隶贩子腿脚发软,连鬼都觉得害怕。
“你,”殷不寿浑浑噩噩地说,“你,怎么,啊。”
贺九如没好气:“啊什么啊?你被人抓了,知不知道?还不快起来,我们得赶紧离开啦。”
殷不寿缓慢地瞧着他手里的兽皮毯,再看看他,含糊道:“我以为,是你在。”
贺九如愣了下。
什么我在?
难不成,它以为像根腌咸菜似的,皱巴巴地团在它身上的玩意儿是我么?
他一下心软了,殷不寿迟钝地抬起爪子,用爪尖戳了下他的脸,很轻,没敢用力,潜意识里怕被打:“你的脸,白白的,怎么了。”
贺九如:“我……”
他的话没说完,遍天火云便倏然而至,云端传出凄厉凛然的啸声:“找到了,就是他!”
贺九如吓得跳起来,眺见天上几百个裙裾飞扬的影子,奴隶贩子全都“妈呀!”一声,滚得无影无踪,他赶忙扯着殷不寿,喊道:“快跑,仙宫的人要杀我……唉应该也是要杀你的!别迷糊了快点跑起来!”
殷不寿抬脸,盯住空中火云瞧了一眼,慢吞吞道:“哦。”
说着,它伸长双臂,将人轻巧地往身体里一裹,自己立刻卷成一大股流淌不定,漆黑无光的污泥。然而刚卷出去没多远,它又想起来什么,再回过头来,后背张开一张嘴,把地上的毯子也吞进体内。
“别管这个了!”贺九如不由气结,“毯子还可以再买,跑才是要紧事!”
殷不寿瞬间展开恶秽污浊的形体,席卷着向外冲去,高台霎时坍塌,铁笼绳索全然化作溃烂的尘埃,无数拘作仆役的妖灵精怪即刻抓住机会,纷纷潜逃。
望见这一幕,天上遥遥响起悚然无措的惊呼:“无相魔!怎么是这个煞星?它是怎么进来的,为何无人发现它?!”
殷不寿犹如一阵漆黑的飓风,横行刮过曲折蜿蜒的街道,贺九如勉强在它怀里挣了个脑袋出来喘气,恰逢前方便是人参婆婆的汤面摊,他赶忙扯着嗓子道别:“再见,婆婆!这次走得匆忙,我们下次再啊啊啊啊——”
无相魔敏感转头,纯黑的眼球掠过那个被人打了招呼的老年精灵,接着便毫无兴趣地转回头,加快了携人出逃的速度。
婆婆缩在墙角,眼睁睁地望着殷不寿那张惨白尖脸,诸恶泥身飙过空旷街道,飙过她的眼前,并且在地面上留下了恐怕永远都无法消除的,深深的腐蚀印痕。
“收摊了,收摊了,老骨头经不起这等大风大浪。”待到一人一魔飞远,婆婆跳起来,将摊上的汤锅用具不管不顾地往袖口里道,喃喃道,“收摊了,不摆了。”
作者有话说:
殷不寿:*感觉自己怀里抱着人,睡得非常香甜*呼呼呼……*尽管有东西捆住它,并且很不舒服*
贺九如:*毫不犹豫,用大棒子打它的头*醒醒!你不可以抱着我的内衣睡觉,天啊!
殷不寿:*惊醒,发现自己怀里没有抱着人,感觉天塌了*
还是殷不寿:*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人的贴身衣物,等等,天没有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