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贺九如坐在窗边冥思苦想,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记忆——譬如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他越想,心里就越是模糊没底,脑海里犹如蒙着一层雾,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送信,我要去梁京送信……”他喃喃念叨,“然后呢?送信,除了送信,我还能干嘛呢?”
恰逢此时,他面前的窗棂被“扑扑”地敲响了。
贺九如从沉思中惊醒,抬头望着窗户,屋内灯火昏暗,隐隐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开窗啊,”影子细声细气地叫道,“有人吗?开窗啊!”
贺九如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对。
闷热的空间逐渐渗入微妙的寒意,他镇定自若地坐在这间狭小的厢房内,听着窗外拍打的声音越发迫切,像是后面有恶狗在追咬。
“开窗啊!我是来送饭的,快把窗户打开!快把窗户打开!”
贺九如仍然坐着不动,他警惕地注视着震得咚咚狂响的窗格,外头的力道之大,拍得木屑簌簌直掉。
老翁不知所踪,迄今为止,他更没看见“女儿”长什么模样,只听见外头的动静一声大过一声,只怕响得左邻右舍全能听见。
坏了,难道这就叫刚出虎口,又进狼窝?
“打开窗户!”外面的喝令已经不再纤细了,而是近乎凶恶的咆哮,这声音不辨男女,轰鸣如同打雷,“打开窗户!我让你打开窗户!!”
与此同时,屋外的拍响更加暴烈,几乎撼得墙壁都在摇晃,房梁发出嘎吱难耐的呻吟,一阵一阵往下落灰。人坐在其中,就像坐在巨浪横波的小船上,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然而贺九如仍然没有动,他缓缓捏紧双手,尽管掌心出了些汗,心跳得也有点快,可他依旧冷静,闭住嘴唇,一言不发。
窗外的拍打声忽然停了。
这死寂的刹那短暂且漫长,贺九如默默地在心里数数,谁知数到第三息,房门也开始撞响了!
小厢房犹如一枚晃在巨人手里的核桃,被暴怒的恶鬼甩得震天响,门、墙、窗一齐摆荡翻滚,贺九如连忙抓住床柱,还是被撞得有点想吐。
不知过去多久,响声停下了。
屋内屋外一片静悄悄,贺九如急忙调整呼吸,平复心跳。他坐在被褥凌乱的床榻上,身体还在方才的余震里隐隐发麻。
除了他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四下里万籁俱寂,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两声轻微的响动。
“咔哒”,“咔哒”。
贺九如抬眼一望,窗户的缝隙里,竟不声不响地伸进了数根蠕动交错的阴白长指,正悄悄地拨动那底下的插销。
他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手掌还没来得及扑到窗前,插销轻轻一响,窗户“吱呀”抬开一道缝隙,一张狞笑的森然鬼脸蓦地弹出,与他正正相对!
“小郎君,怎么不开窗?”
鬼咧开血口剑齿,怨毒地笑问道。
贺九如骇了一跳,当即敛神屏息,捏紧拳头喝道:“我开你的头——”
拳头还没砸到恶鬼的头上,他的身体往前一扑,猛地睁开双眼,心口兀自扑通乱跳。
厢房里燃烧着昏暗的灯火,一派寂静,哪里有什么恶鬼开窗?
……是梦?
贺九如心有余悸,微微气喘,他一摸脑门,全是细密汗珠。
此刻,门外传来彬彬有礼的敲响。
贺九如犹豫一下,他低声道:“……谁?”
“郎君,请吃饭了。”一个女声细细巧巧地道,“粗茶淡饭,请您不要嫌弃。”
主家的女儿来了,贺九如赶紧起身,但不等他开门,房门已经无声开启,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站在屋外,手里托着木盘。
女郎羞涩一笑,进来放下一碗饭,两碟菜,一边摆桌,一边道:“郎君刚刚可是睡着了?我方才敲门,见无人应答,所以又等了一会儿。”
贺九如忙说:“劳您费心了,确实小睡了阵子。”
“您梦到什么啦?看您睡得那么香。”女郎低低地笑道,“是不是梦到好吃的了?”
她这么一说,贺九如的视线就移到了桌子上。
盘子里瘫着几张菜叶,被油一浸,犹如软塌塌的人皮,了无生气地堆在上头,数杆菜心,就像折断的指骨,僵硬硬地交叉支棱。
“不是梦到饭食,”他情不自禁地说,“是鬼。”
女郎的手臂停了一下,道:“鬼?是什么样的鬼?”
“恶鬼,”贺九如道,“青面獠牙,想吃人的恶鬼。”
“啊!”女郎十分惊讶,“难道说,是这样的鬼吗?”
背对着贺九如,她猛地转脸,头颅直接扭至身后,黑发黏连纠缠,一张鬼脸苍白似纸,利齿如刀,双目唯余漆黑的空洞,溅着两行淋漓的血泪。
贺九如:“!!”
贺九如:“我去你——”
他吓得原地起跳,接着箭步上前,马上就要一拳捶在鬼脸上,然而身体再度一踉跄,倏地睁开双眼。
贺九如骤然惊醒,“咣当”扑在桌子上。
……是梦。
这仍然是个梦?
他的冷汗浸湿了后背,心头的重跳一直不曾平息,两重诡异的梦境让他的神魂摇曳不定,无法平静地稳定着自身。
也就是我的命硬,八字也硬,否则早就魂魄出窍了……
贺九如站起来,他确定自己走到了鬼魂缠绕的凶险之地,只是还不确定该如何破解。寻常遇到的鬼灵,要么对他退避三舍,要么在凶性发作前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如今遇到的恶鬼,却控制住了整个梦境的节奏,难免令他觉得无所适从。
这时,房门又一次被敲响。
贺九如站住脚步。
已知鬼魂可以从门与窗的两重途径进到房间,我若要破门而出,难保不落入恶鬼的计谋,可我要是等在房间,那就必须尽快打中鬼灵的本体,以免再多几重梦境,被晃得神散魂丧。
所以,它这次会从哪里来?
贺九如谨慎地观察着室内的环境,门外的敲响一阵疾过一阵,夹杂着女郎细细尖尖的呼喊:“郎君,你在里面吗?开门啊,我来给你送饭了!”
贺九如沉默地绷紧了身体,慢慢朝窗口退去。
门板震动片刻,不动了。
一派寂静中,贺九如身边的窗格哗啦一响,惨白鬼面陡然探进,裂开血红巨口。
“小郎君,怎么不开门?”
贺九如早有防备,抄起桌上的砚台,一砚轮出!
“我开你的头!!”
当下一砖横扫,直把女鬼轮得头破血流,哀嚎一声,向后倒飞出去。
打中了!
贺九如跳出窗户,追着恶鬼,提着砚台就要打。此刻的小巷人家已经变成了阴森鬼墓,乱石掩映在丛生的枯枝败叶里。
“黄口小儿!”女鬼狂怒大骂,“你可知我是谁,我乃……!”
它被一砚撂在地上,头上破了一大块,却像个石雕泥塑的人偶,贺九如管不了许多,接着一砚砸出,把剩下的脑门哗啦打得稀烂。
鬼魂发出叫人恶寒的嚎叫,脱离了人偶的躯壳,逸散成一缕黑烟,朝着远方去了。贺九如正转头找那个剩下的老头儿,忽地看到身后半座小山半的坟包轰然一动,居然摇开一张沟壑万千,山石构成皱纹眉眼的老人面来。
贺九如大骇:“妈呀!”
坟老人哀嚎道:“宫娥——”
见到贺九如,坟老人将青石的眉峰一厉,狞恶道:“我要你偿命!”
人形的鬼怪,贺九如应对起来不在话下,可面对如此巨型的存在,他就束手无策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把砚台一丢,拔腿就跑。
他在前头跑得飞快,身后的山石轰隆如雷,疯狂往下砸。贺九如真觉得自己像只小老鼠,在人脚下拼命逃窜。
情急之下,他实在顾不得自己的货车,只顾往外头狂奔。贺九如跌跌撞撞地穿过跌宕崎岖的乱葬岗,接连滚出幽暗深邃的小巷——
眼前光芒大亮!
——金鱼的灿烂大尾蓦然摆过贺九如的鼻尖,各式各样的煌煌彩灯犹如半透明的游神,纷纷烂漫地直升夜幕,照亮了这座山城的中央主道。彩绸灯带在其间梦幻地穿梭,垂下的明亮灯笼犹如连绵珠串,照得四方犹如白昼。
黄昏时分,此地还是杀机四伏的危险所在,夤夜一至,仿佛异界的鬼神全然苏醒,带着懒洋洋的喜悦行走世间。
贺九如目瞪口呆,他收不住劲,趔趄地撞到道路中央,登时撞散了几个鬼灵的魂体,再擦着几个无面神的身体跌过去,激起一片叫骂声。
“看着点啊!”
“赶着去投胎呐?!”
贺九如管不了这么多了,为了躲避坟老人的捕杀,他一边大喊“抱歉抱歉”,一边往人堆……鬼堆里钻。
西街狐狸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半条街都被头戴大花,穿红着绿,直起两条后腿走路的狐族占据了。贺九如睁大眼睛,迈开长腿,直接从乐队的头顶飞跨过去,恼得狐狸们大嚷大叫;他掠过那些在雾气中不断变换形态,或高耸入云,或低矮如栅栏的阁楼,将它们无理地打散;裁缝铺子里,小鬼正不辞辛苦,把染缸里的彩布一匹一匹地往外抽,他跳着脚蹦哒过去,险些踩到它们扎起来的尾巴尖儿……
他把“对不起”和“抱歉”喊了大概一千遍,总算冲出鬼神的大潮,甩脱穷追不舍的坟老人,冲到另外一个区域。
“断魂香大甩卖,历史最低价!”
“西域新进的舞伎,买五赠一!”
“句芒符、百宝图残片,过期不候!”
“元宝香烛全场半价嘞——”
逃出生天的贺九如张大嘴巴,感觉自己就像个乡下来的土包子,突然掉进了神奇纷杂的万花筒里,两只眼睛哪里够用?
他一路走,四路望,在形形色色的鬼怪和商品之间盯得眼花缭乱,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这一批都是新到的鬼仆拘役,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任君挑选!客官,喜欢什么样儿的?”
贺九如路过展示鬼仆的台子,正在看热闹,他的目光从若干狐妖花鬼,纸人木偶之间跳过,忽然就发现了一个极其眼熟的身影。
——殷不寿被五花大绑,怀里缩着贺九如的那条兽皮毯子,捆成一条干巴巴的麻绳一般,胡乱撂在高台底下。
“殷不瘦?”贺九如震惊地扑过去,大声呼喊,“殷不瘦!喂,醒醒啊!”
任凭他怎么呼唤,殷不寿都一动不动,恍若睡死了一般。
“哎哎哎,”奴隶贩子横起鞭子,往台下一戳,“客人,你可要守规矩,想买仆役?先掏出钱来!”
贺九如急得辩解:“那是我的……呃,我朋友!你们干什么抓它?它不是你们的奴仆!”
奴隶贩子眼见他指的是殷不寿,顿时龇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
“这丑八怪是你朋友?”贩子眨着不均衡的四只眼目,“哼,我这里买什么都要钱,就算是丑八怪也不例外。想要它?那也得掏十万阴司金纸。”
贺九如目瞪口呆,他哪里拿得出什么“十万阴司金纸”?
“没钱?”奴隶贩子冷笑一声,“穷光蛋就滚开,别耽搁我做生意!”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发现走丢的殷不寿,同时发现它已经被拴上了商品项圈*喂,这明明是我的黑泥,不是你们的吧!
殷不寿:*呼呼大睡*呼呼,呼呼呼……
还是贺九如:*实在拿不出鬼用的钱,只好换上围裙,开始打工赚钱*殷不瘦,我讨厌你……你欠我太多了!
还是殷不寿:*在梦中感应到人穿裙子,忽然惊醒*呼呼呼……嗯……嗯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