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太平仙(十二)

它说得理直气壮,贺九如无语。

“不换,不给你尝。”贺九如道,“但是我吃了你的饭,可以给你钱。”

他心里有十分自我的一杆秤。宝楼园上下都是仙官信徒,追着要他的命,临死前极尽凄惨,他固然唏嘘,却不会为他们感到可惜;而殷不寿身为邪魔,一路跟来,非但不曾害过他,还救了他的命,偶有吓人之举,也被他三两拳打得在地上翻滚……

唉,由此可见,乱世当中,人心和魔心的界限早已模糊,哪里能分辨得清呢?

见它口水滴嗒,馋得实在可怜,贺九如刚刚历经生死劫难,这会儿把身外之物看得并不重,因此翻开钱包,从若干铜板银锭里翻找一阵,好容易挖出两颗来不及去熔成银锭的小银豆子,小心地递给殷不寿。

“喏,”他说,“饭钱。你……拿去尝尝吧。”

殷不寿抓起这两颗小得心酸的银粒,它盯着看了一会儿,没有选择用表皮融化,而是十分人性化地丢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两下,吃掉了。

它扭合着黑洞般的巨口,层出不穷的锋利尖牙搓动磨合了好一阵子,似乎是在回味。

殷不寿咂咂嘴,再咂咂嘴。

——香香的。

确实如此,邪魔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它吃到嘴里的味道,对它而言,人肉很嫩,三仙的肉很松散,长宝的肉比较有嚼劲……仅此而已。可活人给它的两颗小银子,怎么这般酥脆,咬一下就咯嘣咯嘣地溅开,炸得满嘴巴都阵阵发麻?

好香,吃了还想再吃。

贺九如戒备地瞧着这个口水逆流成河的家伙,捂住自己的钱袋。

“不给了!再想吃也没有了。”

殷不寿刚想说什么,窗外天光微熹,遥遥的哭喊声传来,沉眠了一夜,不知外界发生何等巨变的金河城终于苏醒了。

贺九如闭紧嘴唇,在宝楼园最高的位置,他倾听着满城兵荒马乱的动静。长宝尸骨无存,带来的不止是城中央那个缺失的大坑,还带走了不计其数的信徒性命——金河城世代供奉,他们与牠心魂相连,所以全都静悄悄地死在了昨夜。

满街马蹄攒动,兵甲撞响,官兵的喝令混杂在家家户户的凄厉叫嚷里……贺九如爬到窗下,胆战心惊地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往下探望。

“怎么办?”他关上窗户,忐忑地回头问,委实造化弄人,如今他能商量的同伴,居然只有这么一个不通人情,没有人性的魔物,“我们还能走出去吗?他们会发现我们吗?”

殷不寿的利齿搓动几下,发出古怪的,深远粘腻的水声,仿佛它的巨口连接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门户,一条黑暗无光的渊谷。

“能走,不发现。”它说,“发现,吃掉。”

听到它肯定的答复,贺九如并没有安心多少,他长吁短叹一阵,身上实在困乏疲累得受不住,遂倒在床上胡乱睡了一会儿。他睡得不安稳,时眠时醒地捱到夜晚,又爬起来问殷不寿:“我们能走了吗?”

殷不寿回过头,它瞧着这个人,狡猾地问:“走,要报酬。”

贺九如没好气:“给你三个铜板,行了吧!”

殷不寿没吃过铜板,它固执地道:“尝尝,尝尝。”

贺九如:“……”

真是个饿死鬼投胎的。

贺九如掏出一枚铜板,抛给它,邪魔像条饿急的狗,一下咬到嘴里吃了。

不错,虽然没有银子那么酥脆,但是可以嚼成各种形状,也很有趣。

殷不寿吃掉铜钱,满意道:“五个。”

贺九如捋起袖子,讨价还价:“四个,除了你刚刚吃的这个,我再给你三个。”

殷不寿见人捋袖子,担心下一刻拳头就要落在自己头上,想了下:“好。”

殷不寿站起来,还像来时一样,把人往胳膊底下一夹,迈出两步,看到一旁的兽皮毯子,想了下,在背后张开一张嘴,将毯子往嘴里一塞,走了。

宝楼园静悄悄的,下到后院,贺九如赶忙下去,要推着自己的小货车。殷不寿就埋到他的影子里,在夜里展开一个漆黑的圆罩,笼着他穿过诸多官兵的巡视。

贺九如把拨浪鼓插在腰间,从金河城中距离最近的出口横穿出去。短短两三里路,走得惊险无比,等到成功跑出城门,他已是出了一脑门的汗。

他停下来,把剩下三个铜板扔给殷不寿。

“呼!好险!”

殷不寿不能理解他的紧张,它嚼着铜板,跟随人类穿过崎岖的小路,跨越半个山头,总算来到平整开阔的官路上。

“你说,仙宫的人会发现长宝仙官死了吗?”货车的轮子在土路上转响,贺九如问,“他们会发现是你做的吗?”

殷不寿说:“会。会。”

贺九如:“那他们肯定会来抓你的。”

殷不寿:“不知道。仙宫,惧怕我。”

“哎,”贺九如忽然发现不对,“既然他们怕你,而且打不过你,那你是怎么被他们抓住,关起来的?”

对于这个问题,殷不寿迟疑地思考了很久。

“不知道,”它说,“过去的记忆,我没有。”

贺九如:“噢……”

他有些怜悯这个傻瓜一样的家伙:“那你也怪可怜的。”

“什么是,可怜?”

“呃……就是,你很惨,我同情你,会对你好一点。”

“那你给我吃一口。”

“……不行。”

“那你给我吃银子。”

“不行!”

“你对我不好,你不可怜我。”

“……”

有生以来第一次,贺九如在殷不寿这里学会了翻白眼。

“那我换个说法,你很惨,我同情你,我以后不打你……唉你要干嘛?!”

“……啊!!”

“你刚刚想咬我的头吗?殷不受!你是想把我的头咬下来吗?!”

“你说了……不打我!”

“你要咬我的头我不打你我打谁!你再咬我还打我告诉你!”

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贺九如喘息如牛,嫌弃地拍打着落在衣服上的漆黑口涎,殷不寿艰难地从被压倒一片的树丛里爬起来,彼此都很不高兴,气恼得谁也不说话。

冻结般的沉默蔓延在官道上,走了半夜,贺九如累了,打算停下来歇脚。他把货车停靠到山林间的空地旁边,自己清扫落叶碎石,取出垫子铺开。

殷不寿愤怒地看着他,这个出尔反尔的人,打又打不过,吃也吃不得,吊在嘴边还馋得心慌,它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无相魔恨恨地恼了许久,半晌,从身体里“呸!”地吐出一大包东西,滚到贺九如脚下摊开。

“啥?”

贺九如拎起来一看,顿时惊讶。

居然是宝楼园的兽皮毯子!

他从未摸过,盖过那么软,那么滑的兽皮制物,因此在有限的时间里,总把它摸在身上裹着,临走前,还颇为不舍地摩挲一下,原样放回。没成想,殷不寿竟把它吞到肚子里,带到这里来了。

“你……”贺九如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说乱拿东西是不好的?可它是邪魔,并不遵循人类的道德守则;说你怎么想到要拿这个给我?可它依然是邪魔,它心里哪里有“对人好”这个概念呢……

殷不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条简陋的毯子吞到肚子里,一路上带着,但此刻见到人怔怔复杂,似有懊悔之色的表情,它一下就舒坦了。

说了要对我好,结果又在我身上揍了一拳,现在后悔了吧!知道不该打我了吧!

贺九如愣愣地说:“你把它含得太久,毯子都掉色了……”

殷不寿张望一下,果然,原先红褐色的鲜艳兽皮,此刻都变成了奇怪的灰黑色。

“但还是谢谢你,”贺九如神色复杂,微笑道,“不问自取确实是不好的行为,可你能记着我喜欢这个,我……嗯,承你的心意。”

殷不寿吃了一惊——它又开始浑身痒痒了。

它在原地呆站片刻,本来想当着人的面把皮剥下来看看,然而距离火堆太近,到时候把火弄灭了,还得挨人的打,遂转过身去,一声不吭地跑到林中,自个儿窸窸窣窣地剥皮,急匆匆地翻找了一圈原因。

贺九如觉得莫名其妙,他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它跑回来,只得铺了床,自己先躺下休息。

那边,殷不寿把自己快翻了个遍,仍然没找到发痒的理由。

怪事。

它匆匆忙忙地去,心事重重地回,望见地上睡得香甜,身下垫着兽皮毯子的人,殷不寿缩着两颗狰狞的眼球,很不愉快地瞪了他许久。

都是你,它心中烦闷地嘟哝,都是因为遇到你,我才会多出这么个毛病的!

贺九如浑然不觉,一觉睡到天大亮。

他收拾铺盖,把那条毯子也叠放进货车最下面,叮叮当当地上路。走出没几步,他忽然问:“殷不瘦,你在我的影子里藏着吗?”

半晌,地下传来闷闷的回答。

“……嗯。”

贺九如眉开眼笑,神采飞扬地推动货车,重新回归官道。

暑热难耐,沿着通往梁京的方向一路前进,他总算在前头望到了一家酒肆,贺九如赶紧大步跨过去,向店家买碗凉米酒解暑。

“店家,这里往前,离歇脚的地方还有多远啊?”贺九如抹着额头上的汗珠,接过店主手里的酒碗,询问道。

店家笑吟吟盯着他,不知为何,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

“小兄弟,你要径直往前走,不作停歇,那也就罢了,你若要中途停留,那可要当心。”

贺九如喝了一口米酒,茫然道:“这怎么说呢?”

“人鬼有别,”店家轻飘飘地道,“你年轻正盛,当心误入鬼市,耽搁性命。”

他口中的米酒一下冰得倒牙,寒气直从脚底往上溢。

贺九如不声不响地放下碗,他好像尝到了一缕凉腥的水草,正在稀薄的酒水里飘摇。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满意地缩在毯子里*这就是,我的安慰毯……

殷不寿:*沉默地站在旁边,不知何故,显得十分邪恶*

还是殷不寿:*换掉毯子,把自己变成毯子,裹在人身上*

贺九如:*冒冷汗,立刻开始做关于自己被一滩泥巴吃掉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