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太平仙(八)

起床,叠被,活动被硌得酸痛的臂膀,想起昨夜那番不可思议的奇遇,贺九如心绪乱糟糟,尤其不是滋味。

唉,嘴上说得好听,但我还不知道要在荒山野地里跑多长时间呢,此刻想来,想挽回昨夜那些黄白之物的心情简直到了顶点……悔呀!我能拿上一块也好啊,何必拒绝得这么干脆呢?

贺九如一边叹气,一边拾掇好小货车,推着上路。

天光明媚,林间疏朗开阔,花草错落有致,倒像个天然的园林。一转眼,他望见两只翩跹蝴蝶你追我赶,在花间翻飞,那点郁郁懊悔之情立刻就抛到了脑后,光顾哈哈地瞧着乐。

赏过蝴蝶,接着赶路。他耳边逐渐听得涛涛水响,从山路拐下去一看,原是条不小的阔江,碧白交加的江波上,几条黄柳叶儿似的渔船来回漂梭,更前头是个小小的渡口。

有水路!

贺九如高兴起来,水路好,水路比陆路快。

他推着车,小心地跑下山。山下行人稀少,江上的渔夫见他下来,桨也不摇了,只站在船尾,将手搭在眼睛上探着看他。

贺九如笑哈哈地跟渔夫们招手,一路跑到渡口。几个船夫都在岸上蹲着,聚在一起说话。

“船家!”贺九如唱个喏,“叨扰了,敢问此地距梁京还有多远的路?”

几个船夫互看一眼,其中一个领头主事的站起来,是个脸膛晒得紫黑的高大汉子。汉子道:“这里距离梁京还远着,这条江也通不得那里,不过,我能把你顺路送到金河城,那倒是近。你要坐船么?”

贺九如不由沉思:“金河城……”

“走水路快!看小货郎你两条腿,能跑多远?鞋底磨穿怕也走不到梁京。”坐着的船夫七嘴八舌地劝说,“不如先去金河,那就赶了一半的路了!”

贺九如打量了下江上的船,汉子道:“水路四十多里,连你的车带你的人,算你三百四十文润船费,怎么说?”

贺九如立刻站直了身体,眯眼道:“两百文。”

船老大吃惊道:“好小子!一口给我对半砍来了!不行,你连人带车怕是有两百多斤,压坏我的船,我修都没地方修去。算你三百二十文,咱们走就走,不走就算了。”

“我这个是柳木打的车,轻便得很,我自己也没多重啊。”贺九如道,“四十里水路,撑死算两天两夜,城里上好客栈也才一百文一天,大哥我们都是出门在外打拼的人,你看我跋山涉水,做的又是货郎的活计,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地攒起来,都是血汗钱呐!两百二十文,别说了。”

船老大叹了口气,道:“再加三十文,我们即刻出发。”

“二百三,”贺九如道,“我积蓄有限,做生意还要本钱,不是为难人,真的只有这么多了。”

船老大踌躇半晌,郁闷道:“行行行,上船吧!二百三十文,连吃带住,可真被你逮到好处了……”

贺九如嘿嘿一笑,和另外两个船夫把叮叮当当的货车抬上船,自去备用的小包里挤出一钱正正好的碎银,又数出三十个铜板,当作定金,交在船老大手上。

“得嘞,”船老大用牙一咬,确认成色不错,便一甩银钱,“扶稳坐好,咱们出发!”

船身离岸,荡开碧波,冲着江心箭射。

船老大一面摇动船橹,一面大声问:“小兄弟,你到梁京干什么去?”

“送信去!”贺九如避开水声,回答,“我爹在那有个旧日的故交,要我送封信过去!”

“嗨哟,什么信这么金贵,”船老笑道,“跑大老远去送。”

“没事,反正货郎也是要到处跑的!”贺九如道。

行过一路,船老大打起两尾活鱼,那鱼肉甚是清甜,白水煮过,稍稍加点姜蒜,便已是鲜香扑鼻,只是贺九如尝到嘴里,总觉得有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是夜相安无事,那妖魔亦没有找来。贺九如没敢在水上入梦,滔滔江河,谁知葬送了多少生灵?

一夜过去,再一夜到来。一轮明月照耀大千,满江照得犹如白银熔波,水光粼粼,两岸山岗全被这一江的月水折射得恰似白昼。贺九如正坐在船头赏月,只听船尾一声水响,船老大忽然喊道:“小兄弟,快来帮帮忙!我网到个大东西!”

他连忙起身,帮着船老大把渔网拖拽上来。水波哗啦乱晃,两人合力,将那网拖上船板。

贺九如瞪大眼睛,吃了一惊。

阵阵阴湿尸臭扑面而来,白惨惨的月光,照耀着白惨惨的死人面——却是一具新死不久的尸首!

他一下松了抓网的手。

死者是个妇人,遍体绫罗,头插朱翠,通身珠光宝气,十根浮肿的指头,紧绷绷地套了十二枚硕大的金戒指,无论手腕,脖颈,耳朵……全然戴满珠玉金饰,煌煌华彩,不像是投江而死的人,倒更像是殉葬的什么皇妃公主。

船老大捏开这具金碧辉煌的尸首面颊,它口里竟还含着枚硕大滚圆的明珠,被月亮一照,越发光耀惹眼。

“发财了,小兄弟,”船老大浑身战栗,眼神狂热,“发财了!看看这个,我们发财了!”

贺九如慢慢捏紧拳头,下意识试图劝阻:“船家,逝者的金子碰不得……”

“死人的金子碰不得?怎么碰不得?!”船老大猛地瞪圆眼睛,眼白凸出道道血丝,“我说碰得就碰得!你不要是吧,你装什么圣人,你看这个,这个,这个……”

他手脚发软,抖索着扯下尸首上的金项圈,上头吊着颗指肚大的浑圆珍珠,“你还拼什么命,熬什么苦工?!这一颗珠子就价值百金!你不要?”

月色下,船夫的面颊诡异地肿胀着,口角溢出白沫,双眼血红,竟如入魔一般。

“人各有志。”贺九如后退一步,谨慎地说,“只是投江而去,实在算不得体面。大哥你想要这些金银,我自然不会干涉你的缘法,但求你善待逝者,上岸后挑选一处风水宝地,将尸首好好地安葬便罢。”

盯着他,船老大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他定定看向贺九如的面庞,眼中似是显出一线清明。

“你,你当真不要?”

贺九如摇头:“不要。”

船老大目露凶煞之气:“可你若说出去……”

“此事与我无关。”贺九如举起手,“你若是不放心,那我也没法给自己证明。只有一点,我走南闯北多年,没有点本事,断然活不到现在。你舀上来的尸骨,我与它非亲非故,干涉不到你的行动,只能说两句好话,央你到底给它一个体面归宿。但你要是想动手?行,那我们就比划比划。”

船老大沉默不语,像是被他镇住了。贺九如也不多话,转身进到船舱,靠着货车坐下。

此时,距离金河不到数里。

他听见后方帘响,船夫一声不吭,自去船头摇桨。一阵飞也似的破浪分水之音,贺九如闭目养神了半个时辰,渐渐听见岸边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敲梆子声。

金河城到了。

船靠岸,贺九如和船夫一起抬着货车上到渡口。他把剩下那钱银子递给对方,船老大叹了口气,并不肯要,只是低声道:“小兄弟……”

“船家,收下吧。”贺九如道,“我只奉劝你,千万别留着那具尸首的任何东西,上岸后,找个安稳地方葬了它,兴许还能……”

船老大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走吧,小兄弟,别说了,走吧。”

他执意不听,贺九如无法了,他不好横加干涉他人的因果,只能点点头,推着货车上岸。

清冷的月色照着船舱,同时照着被草席胡乱裹着的女人尸首。贺九如转身离去的刹那,那女尸蓦地睁开双目,爆出一对血红淤肿的眼球,怨毒地恨恨盯着年轻货郎的背影,等到船夫踏上船头,它很快又闭上眼睛,重新恢复成面目僵硬的尸体模样。

贺九如并不知晓身后的事,他推动货车,走在城外的小路上。行至深夜,城外皆不见摊贩,月亮孤零零地照着小路,他的余光忽而发现什么东西,就在旁边的野地里闪。

他一转头,四野白茫茫一片,唯独在路旁多出三间新坟。眼下坟包开裂,其间居然滚出了一连串,滴溜溜的雪花银两!

贺九如惊地将眼睛擦了又擦,确认自己真的没看错,从坟里滚出来的就是足光足色的大银子。

怪事……不能拿不能拿,走了。

贺九如才不可能去动死人的东西,他赶紧默默念佛,急忙离开这里。

到了城门口,还有许多如他一般等待进城的商贩,分门别类地排成了长队。他本来已经做好在这里等候一夜的准备,不料远方骤然响起连串的马蹄响,一队人马高举着火把,自道路尽头疾驰跑来。

“开城门!”为首一人大喊,“贵人莅临,开城门!”

贺九如连忙和旁边的商贩低头躲避,金河城的城门轰然开启,最后一名纵马而过的“贵人”转头望了排队的人一眼,转头对守城的士兵说了什么。

他走远之后,士兵大喊道:“贵人开恩,特许你们今夜不必等待!都过来吧,排队进城!”

贺九如心中一喜。就这样,他连夜进了金河城。

固然夤夜无人,贺九如走在街道上,还是能看出城中白天的富丽繁华。他正愁不知道睡哪儿,街道前头的一间大客栈便走出一个人,是提着泔水桶出来的店小二。

“哎哟,客官!”见了贺九如,小二眼前一亮,赶忙迎过来,“您可是要住店啊?”

瞌睡有人送枕头是很好啦,可是……

看了眼“宝楼园”的大招牌,贺九如面露难色,他可住不起这么好的店。

“看您也是四处行商的老板吧?”店小二笑眯眯的,“您别着慌,听我说,我们宝楼园的掌柜的平生最是乐施好善,他又格外喜欢接待外地客商,只要您来,一天只消一钱银子的资费,饭菜热水一应俱全,怎么样?”

贺九如傻眼,这么实惠?

“您再打眼看看,这么晚了,哪家店还开着呢?也就我们宝楼园了,”店小二劝道,“恐怕您找上一圈儿,最后还得到我们这儿来。”

贺九如犹豫了下,这家客店固然便宜得叫人咋舌,可一天一钱银子,一百个大钱,未免太过破费奢靡,钱可不是这个花法啊!

……算了,他一咬牙,已经这么晚了,就先在这里住上一夜,等明天再找便宜客栈也不迟。

于是,店小二帮忙推着车,邀他进店。贺九如还是第一次住这样好的客栈,在他打量装潢的时候,掌柜的提着盏精巧油灯走来,热情洋溢地邀他上楼,甚至亲自引他走到房间里。

受到如此优待,贺九如不由受宠若惊。他站在宽敞的卧房里,连连赞叹大城市民风淳朴,人心向善。

他往柔软的床铺上一坐,突然瞧见床头的软枕有点凸,底下似是埋了什么东西。贺九如随意伸手,掀开枕头一看。

……底下是一堆圆润粲然的金珠,约莫有数十颗,亮汪汪地盘在床褥上。

贺九如:“……”

这一路走来,莫不是见鬼了?

他盯着这堆金珠,心头的惊骇大于惊喜。从女尸,坟银,再到此刻的床金……难道邪魔还在用聚宝盆迷惑他?

不,不太像。

馍馍人虽然也要给他很多金银财宝,可那是为了赔偿柴火的事,他一说不要,它就收起来了,又何必大费周折,施展这一路的异样诱惑?

贺九如心中疑窦频生,他站起来在整间房内仔细查看。几乎是直觉般的,他的目光被内间的小小神龛所吸引。

他大步走过去,抬起神像细看。这只是个面目模糊,雕工简陋的小木偶,坐在一堆木雕的钱山宝海上,借着烛光,贺九如转过底座,摸到上头刻着两个磨损严重的字迹。

“长……”他喃喃道,“长,宝?”

长宝。

长宝仙官!

贺九如眼瞳骤缩,浑身汗毛倒立,像烫到了般丢开神像。

这里是长宝仙官的地盘。

金河城,自己已经走进了仙宫成员的要塞之一,现在,又住进了信徒开设的旅店!

实乃羊入虎口,他慌忙回身,却见门外火光烁烁,几个长短不一的影子从墙的另一头逼近过来。贺九如急得不行,到处找地方躲,床上有金子不能去,床底是封死的,其余家具全都一览无余……没奈何,他只好紧紧地拴着房门,再把身子一躬,蜷在门板下头。

客栈的门大多是上头雕隔栏,糊纸,下头做实心木板的构造,贺九如就缩在实心门板的角落,戒备着这些信徒会有什么手段。

“他可睡下了?”掌柜的声音,此刻脱去伪装,他的语气狞恶凶残,阴冷得令人吃惊。

“借命钱都放在他枕头底下了,不信他不碰!”店小二的声音,尖细如鬼,咯咯地笑。

“打探一下。”掌柜的说。

头顶顿时传来两声异响,是店小二舔破了浆纸,屏息凝神地往里窥探。

“奇了怪……”半晌,店小二道,“床上没人,屋内也空荡荡的,他莫不是察觉到风声,跑了?”

“不可能!”掌柜狠狠说,“仙官有令,要他的人皮,抓不到他,仙官要的就是我们的皮!再仔细找!”

贺九如的掌心全是冷汗,喉咙犹如吞冰,凉得挂心。

他感到门被推了两下,外头道:“门栓住了。”

这句话过后,屋外的火光便暗下去,再无动静。

他们走了?

冷汗打湿贺九如的后背,心跳更是失衡,此刻不在梦中,他以一敌多,是处于绝对的劣势的。

不,不太可能,我没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这既然是长宝仙官亲自下达的命令,那他们肯定没那么容易放弃……

贺九如缩在门板旁边,苦苦思索对策。就在这时,他身侧陡然吹过一阵微风。

他抬起头,一下愣住了。

……哪来的风?

他的旁边是实心木板,房中窗户紧闭,哪里来的风?

他喉头微动,慢慢地,一点点地转过头去。

房门最底下,不知何时已经被抽去了一块暗格,此刻露出的方形空隙中,挤着半张面无表情的苍白人脸。

宝楼园的掌柜趴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两颗凸出的眼珠近乎全黑。

他正与贺九如直勾勾地对视。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正在惬意地洗澡*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还是贺九如:*忽然发现一双偷窥的眼睛*妈呀,有人偷看!

黑泥:*扑进来,把偷看的人一口吞掉*

还是黑泥:*开始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