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愿他万年(五十七)

他颇为无语地站了会儿,选择坐在战神身边。

“我也以为,你最不喜欢的是我,”他说,“毕竟你是战争和毁灭,但我却促成了一些……嗯,团圆的东西?”

“是团圆,还是更深更重的伤痛?”厄弥烛沙哑地笑了起来,“你这狡猾的生灵,居然能叫永恒辉煌的神也深深体会到得而复失的凄惨滋味,某种意义上,你是比我更加称职的毁灭之神。”

阎知秀沉默了。

“我确实最不喜欢你,”厄弥烛自言自语地说,“我烦你烦得要命,因为你总是在无关紧要的时刻闯进我的心魂,然后又自顾自地散去。说起来,我和你的关联也是最浅的,你和我本来就没什么太多的交集,只是一个孱弱,无能的凡人,居然可以做出如此牺牲的愚行……这总会叫一个神印象深刻。”

阎知秀轻声说:“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厄弥烛不置可否,祂端详着宝光粲然的锋刃,忽然就兴致全无,随手将这柄绝代的神兵利器抛进河道,任由它逐渐沉底,被金砂和流水磋磨。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祂没头没脑地说,“我们都做过这个相同的梦。安提耶是最先看见的,理拉赛是第二个看见的,至于我,我是第三个看见的。”

应该是昔日祂们离开的次序,阎知秀想。

“我梦见那个未来没有你,”厄弥烛咕哝道,“而我们全都忍无可忍,再也受不了这个畸形的,失能的家庭。我对德斯帝诺说,‘愿孤独将你撕碎’,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宇宙,去未知的时空开疆辟土,成就我的伟业。”

“我有点喜欢梦里的场景,我操纵战争,令屠戮和纷争的火焰点燃一个又一个世界。有时我是终极的邪恶力量,有时我是被供奉在历史里的正义之神,我活得无拘无束,再也不必烦忧赘余的情感。”

“直到我醒来,走出行宫,看见德斯帝诺孤坐在一颗星星的顶端。祂始终静默,所以我就坐在祂身边,和祂一起看星云潮汐的变化。”祂说,“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和祂的思念是等同的,或许我没有祂想得那么深重苦痛,可这仍然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厄弥烛端详着去不复返的河水,冷冷地说:“我讨厌你,你让我疼了,而这原本是我的权能。”

阎知秀半天没说话,最后问:“那我走?”

厄弥烛不吭气,安静得像块犟脾气的石头,阎知秀又等了一会儿,无声地叹口气,还是卷起衣服,站起来道:“你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了。”

人的脚步簌簌地消失在林间,河水一如既往地奔流,不知过去多久,厄弥烛低低地说:“……别走。”

“你别走。”

阎知秀穿过琳琅曼妙的花丛,庭院里,一棵水晶般剔透的参天古木开满了似雪的硕大白花,长风卷过,花朵也淋漓瓢泼地覆了他一头一身。

正当他狼狈地拍花的时候,后头隐约传来说话声。

“……屏障还得需要你出力……”

“我知道。祂又把自己关在神殿里……”

“……随祂去吧。”

阎知秀猛地回头,跟对面一块儿愣住了。

奢遮和银盐一同走进这个庭院,看起来只是路过,没成想会跟他撞到一起。

奢遮愣愣地不说话,浓郁的黑发掩着祂的面庞,让祂看起来很像魁梧阴冷版的贞子。

银盐沉静地注视他,祂的神态同样在看不见尽头的等待里改变了。过去祂是温和从容的主神,没有什么能打破祂设下的界限,可如今祂习惯性地垂着眉眼,眼下挂着一圈浅浅的,疲惫的青黑。

阎知秀张开嘴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愣愣地道:“嗯……嗯,你们现在关系挺好。”

奢遮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眷恋。

“……我在悲伤里沉浸太久,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一切活灵与死灵的梦,才需要构建屏障。”梦境与灵魂的主君胡乱解释道,“你……你在这里。”

祂伸出手,想替人类摘掉头上的飞花,最终却又犹豫地把手收了回去。

“你走之后,我们不常打架了,”奢遮喃喃道,“电影之夜,馅饼之夜的传统都还保留着。我们时不时就会在一起小聚,做着家族之间的集会,德斯帝诺也不再逃避,尽管……尽管祂的变化很大,可我们的场合,祂多半会到。”

祂低下头,心烦意乱地说:“我忍不住,还是想跟你一遍遍地重复这些事……因为你听了总会笑。”

阎知秀抑制住伤怀的情绪,急忙冲祂微微一笑。

奢遮满意地望着他的笑容出神,祂想了想,又说:“就在前不久,一个星系下起流星雨,上万颗未成型的星星落下去,就像巨浪叠成的弧形火花,祂特地把它们移到万神殿外围,好叫我们都看到那美妙绝伦的场景。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句,‘要是能让人也看见就好了’……你只是没有瞧见,那天我哭得多么厉害!”

面对着人的“虚像”,神的眼眸幽暗而纯净,犹如两口泪水凝结成的深泉。

奢遮阴郁地质问:“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打算将我遗弃了?”

阎知秀立刻打消祂的念头:“我绝不会这么做。”

奢遮失态地喘息,就在这时,银盐跟着上前一步,比起血亲的情难自禁,祂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是梦的神,但我也经常在梦里见你。”

阎知秀又等候片刻,见祂真的再也没有别的话,不由问:“你只想跟我讲这些吗?”

“嗯。”银盐点点头,微笑里带着点恍惚,“更多的秘密,我习惯在私下悄悄地告诉你,对你诉说。只要你肯回来,我就把它们全都告诉你,不作一丝隐瞒。”

阎知秀心情沉重,他许诺了能许诺的一切,才头也不回地跑进落花当中,让自己消失不见。

他害怕自己再不离开,一定会因为伤心过度而说出真相。

他跑出花泉,发现这里已经是万神殿的外围,地下正忧郁懒散地滚动着许多墨蓝色的胖壮飞蛾,天上也像云朵似的,飘飞着粉金色的使臣。它们见到阎知秀,都不可思议地大声嗡嗡起来,旋即,这些蛾子不约而同地聚到一起,试图伸出蛾喙,戳戳眼前的这个人,看他是不是真的。

阎知秀当然不能被这些小混蛋戳中,他赶紧用麻布遮着头,拔腿跑进林中。

他看到哀露海特不动如山地坐在那儿,卡萨霓斯就给祂编织着长发,在里面加进许多闪亮的宝石和金饰。

阎知秀来不及说话,身后还有蛾子在追,在两个主神睁大的眼睛里,他一口气逃到万神殿的……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反正,总算能喘口气歇歇了。

“今天的虚像倒是很奇怪,”后头传来声音,“已经学会被使臣追着跑了。”

阎知秀转头,一见理拉赛就坐在后头,手里拿着卷书,不由吓了一跳。

他躲得气喘吁吁,有点儿期待,又有点儿担心地睁大眼睛。

最聪明的主神,能一下就发现自己的身份吗?

“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可没有愚蠢的悄悄话跟你说!”理拉赛冷漠地把脸挪到一边,“要散就赶快散开吧,不要打搅我看书。”

阎知秀:“……哦。”

算我想错,还是这么欠揍的脾气。

理拉赛眨眨眼睛,把脸挪回来。

“‘哦’是什么意思?”

阎知秀:“哦就是……哦的意思啊。”

理拉赛狐疑地眯起眼睛。

阎知秀心道不妙,这个家伙的直觉实在不可小觑,万一在这里被他看出来,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理拉赛神情怪异,端详“虚像”的容貌。

“你好像……”

不等祂把话说完,阎知秀当机立断,再次用麻布盖头,掩面而逃。

智慧之神宛如被雷劈中,原地呆呆地顿了三秒钟。

三秒后,祂一把搡开书,顾不得仪态骄傲,慌得手抖心颤,大喝道:“你给我回来!!”

阎知秀早已逃之夭夭,一溜烟地窜到了最后一个目的地。

他过去生活的偏僻宫殿,此时德斯帝诺的所在地。

静悄悄的。

阎知秀循着自己的直觉来找神,神殿里却没有神的影子。

阎知秀还记得自己在的时候,这里开阔,温暖而明媚,安提耶让一颗恒星的光辉照耀着这里,卡萨霓斯活跃的笑声响在每一个角落,而那些水晶般的夜晚,皎洁的月光洒在半张床上,令他感到安然而静谧……

现在,这里已经彻底改变了。

这里变得更像一个巢穴,墙壁间渗透着厚腻的,微弱的鳞粉光泽,床榻,沙发,豆袋,梳妆台……全然浸在封锁的尘埃里。阎知秀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事物,他再一转身,原本空荡荡的长榻,鬼魅般骤然渗出了德斯帝诺的影子!

阎知秀呼吸停了一霎,他站住脚,登时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在他面前,德斯帝诺的眼眸黯淡无光,肌肤居然无比苍白,犹如颓败的大理石雕像。祂的容颜俊美依旧,只是那股神光已然枯萎,仿佛祂内心深处的活力和动力,尽随着爱侣的离去而消散。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祂那头银河般的长发再也不见踪影,如今只到齐肩。

——神割断了祂的长发。

“你的头发!”阎知秀惶恐地脱口而出。

昔日亲密时,阎知秀最常将手指插进那些丰厚柔滑的发丝,想象它们是一条沉重的河,将自己包裹覆盖。

奢遮说祂的变化很大,固然阎知秀心中早有准备,可他完全想不到,德斯帝诺的变化会有这么大!

“不过是外物的增减。”德斯帝诺轻声说,时光犹如灰烬,从他朽木的喉嗓间片片剥落,“既然再也没有人替我梳理,用他的指头珍爱地攥着它们,那就不能怪我越看它们越不顺眼了。”

祂微笑道:“每见你一次,你总要为它们大惊小怪一次,真的很可爱。”

阎知秀匆匆上前,他反应过来,连忙问:“你的记忆也恢复了吗?”

“嗯,你离开之后没多久……大概几千年?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开始陆续回想起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事。”德斯帝诺疲惫地道。

阎知秀不敢刺激祂,只能顺着往下说:“我明白了。”

主神沉默片刻,祂控制不住倾诉的欲望,和爱侣诉苦的欲望:“我看到了自己原本的结局,如此凄惨,悲哀,不堪。我找不到你,接连失去家人,很久之后,就连自己的眷族也丢掉了……醒过来之后,我时常恍惚地想,如果没有你,我究竟算什么神?我创造了这一切,然后又把它们全部丢弃了,难道这就是我身为最长者的担当?”

“后来,我在记忆里看到了你。”德斯帝诺吃力地笑了起来,“你到底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你总能给我带来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让我在幸福里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德斯帝诺捂住了眼睛,祂的声音在颤抖。

“我看到我们是如何相识,如何相爱,我看到你不计前嫌,和我在空无一物的万神殿里拥抱……我们爱得多么可怕啊!我看着你,就知道你是我这一生里最好的,唯一的宝物,我愿意为你而死,我要把我的心都挖出来,狠狠地扔到地上踩碎,因为它们全是无用的累赘东西!这样,我就能把你装进我的胸腔里,我要把血肉密密地缝合,让骨骼一块块紧锁……好了,这便成了!我和你再也不会分开,谁要把你抢走,须得先将我撕开,撕成两半才行!”

祂再也承受不住了,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

阎知秀的心头酸涩难耐,他想说我也爱你,我就在这里,可话到嘴边,只是哽得说不出口。

“有时候太痛苦了,我没办法再受得了这种苦,我想忘记你,”德斯帝诺哑声说,“我能做到的,因为时间是宇宙赋予集体生灵的礼物,只要时间尚存,伤疤总会愈合,废墟总要重建……一万年,两万年,不管多么深刻的爱恋,都要被时间冲淡。”

“可是,你带走了时间。”主神颓丧地呓语道,“可你带走了我的时间……我没办法,这下,我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阎知秀眼眶通红,他情难自禁地伸出手去,刚想说点什么,那颗星星早不滚,晚不滚,此刻忽然就从他的衣袖里滚落出去。

——当啷!

砸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阎知秀嘴巴微张:“……”

德斯帝诺:“……?”

德斯帝诺眼泪也不淌了,祂难以置信地盯着星星,梦游般伸出手,拾起来,转着看。

“这是我的时间。”祂喃喃道。

“呃……嗯,啊!这是你的时间……”阎知秀讷讷道。

主神一把将他攥在手上,速度之快,力道之大,仅凭人力完全没法儿反抗。

祂先用指尖摸着人的脸颊,接着再摸索他的头发,按着他的嘴唇,搓揉他的手掌,仔细地视察他的手指和指甲,接着,祂嗅闻,用舌尖舔舐,拿牙齿在肌肤上咬出一滴血……

“真的是你……”德斯帝诺着魔般地嚅动双唇,“你回来了?这不是梦,不是我的幻觉?”

神祇的面上青筋浮现,不受控制地根根跳动,肌肤同时快速恢复了初生时的紫黑色泽,燃烧着酷烈的星光。祂看起来不是个神,祂马上就要变成鬼了,而且是最狰狞,最贪婪的恶鬼!

全身的皮肤都在沸腾,阎知秀的心跟着跳得快要蹦出喉咙。他本来想着要循序渐进地安抚,一点点地揭开真相……没想到一朝败露,他看起来非得被眼前这个神活撕了,一点点地吃掉不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神殿的大门轰然洞开,一大群主神哭天抢地,冲进被长兄霸占的地盘。

“我就知道是你!”

“好可恶的人,居然骗我?”

“你刚才跑过去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是我等得不够久,还是伤心得不够多?!”

“怎么会这样……”

“……你回来了。”

“我讨厌死你了!但不会讨厌太久……因为比起讨厌,我更想你……”

“我要杀了你!!”

德斯帝诺:“…………”

阎知秀瞬间热泪盈眶,真的要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