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愿他万年(五十五)

阎知秀的心脏凶猛地撞击胸膛,他感动得快要融化了。

不是谁都能亲自见证,并且促成一个新宇宙的开辟的,可他心里清楚,尽管这也是飞蛾的宇宙,下面的同样是德斯帝诺,但祂不是他的德斯帝诺。

这里是平行的另一个宇宙,也许这个德斯帝诺不会变得那么社恐,也许这里的万神殿会一开始就相亲相爱,也许在无数年岁之后,还会有一个愣头青似的阎知秀闯进这里,茫然地到处乱窜……

只是这一切,都和此刻的他没有关联。

他有自己的爱侣,自己的家庭,现在,他就要去找祂们了。

阎知秀怀里的星星,再一次焕发出无尽的灿光。

这道光包裹着人的身体,使他同时变成了另一颗星星,飞翔着划过宇宙的边缘。在他身后,混沌的飞蛾积蓄力量,鼓动双翅,正准备做出一件最伟大的壮举。

但这件壮举,阎知秀已经看不到了,他像没入大海的一滴水,倏地穿过物质界的边缘,投身进时间的分叉河道。

他在银色的河水里穿行,沿路经过了数不尽的奇妙时空,并且能像旁观者一样,欣赏这些时空里一闪即逝的光影片段。

最后,他看见了自己。

没错,夤夜深邃,两个人影在福利院门口的台阶上着忙地一转,形色慌张地放下一台婴儿车。

那就是他。

星星的流速变得缓慢,阎知秀犹如乘客,将掌心贴在“火车”的玻璃窗口上,发呆地瞧着下方的场景。

如此老套的出场方式,老套得连现在的电视剧都不会用这种偷懒的手法处理主角的身世来历了,可他盯住那两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成年人,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成年之后,阎知秀有了点资源,多少锻炼出了些手腕,他也寻找过这两个人。多年来,他不停猜测着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貌,什么身份,如果不是父母,那又是谁,用什么方法,带着什么样的神色和表现,将他丢在福利院的门口……

带着这样的执念,他追查到了一个平凡的小城。

那里的街道灰蒙蒙,那里的人们在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里争吵,拥抱,得过且过。他们看着走过街头的阎知秀,只是惊惧地避开了这个满身锐气和血气的陌生人——阎知秀选择的这条路,是选择在这里生活的人所无力承受的。

按照情报商人递给他的地址,阎知秀走进一间朴素的公寓楼,走上三层,四十二级台阶,站在一扇清漆龟裂出鳞片纹路的门前。

他抬起手,终究没有敲下去。他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抱怨着这个月的资源费还没上缴,有人在咳嗽,没回答,只有咳嗽。

阎知秀沉默地站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他什么都没想。回过神来,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现金,那些没办法追踪到他身份的现金,全留在了“欢迎光临”的地毯上,随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现在,他看着那两个同样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的人,手指轻轻一放,挪开了视线。

他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那个尚在襁褓,却用哭声震动了夜色的婴儿。不多时,福利院里的人急忙开门,跺脚,叹气,抱怨,朝着无人的街道大骂,最后还是抱起婴儿,走进福利院,另一个人出来,推走了婴儿车。

他五岁,正在长大。

阎知秀望着年幼的自己,时间的河流模糊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内容,只固定那些比较关键的片刻。阎知秀看见,他逐步发觉了那个奇妙的天赋,并且尝试着在日常生活里运用它:食堂一号口的新鲜苹果,二号口的稠粥,六号口的厨师喜欢给排队的小孩儿额外多发半块燕麦饼干,寻找丢失的书本,在灌木丛里发现最大最甜的浆果……还有那只水晶的发簪。

他十二岁,偷偷跑出福利院,蹲在商场门口,艳羡地看那些一家三口,还有小孩子手里的毛绒玩具。

有一只飞蛾,轻轻停在他的掌心里。

他十五岁,跟在路过这座城市的初级宝藏猎人身后,追着向那个人展示了自己的“异能”。

他被奇货可居的猎人收为学徒,从此发现了更大,更美,也更凶险的世界。

他十六岁,正式注册为宝藏猎人的一员。

为了一点眼前的蝇头小利,他的“老师”终于厌倦了榨取学徒的价值,将他出卖。一份虚假的合约无异于猎人的催命符,他身受重伤,只是勉强逃出陷阱,倒在临时租赁的公寓里挣扎。

飞蛾又出现了,温柔地停在他的肩头。

他十七岁,亲自将刀尖递进“老师”的心脏,匀速旋转三圈,掌心干燥,没有迟疑。

他晋升的速度备受瞩目,某类言论渐渐四起,说他注定要成为猎人,在最狂暴的冒险中尽情穿梭。

他一年年成长,声名,财富,荣光,非议,流言……应有尽有。有人倾慕于他的传奇,自发给他谱写传记,还有人憎恶他的碍眼,短短一年就雇佣五十次刺客追杀。他都一笑置之,全然不以为意。

只是,他对于家庭的需求却日益加深。他盼望友情,亲情,爱情……盼望一切长远牢固的关系,可他心里真正所求的愿望,总也无法实现。

他开始在夜里哭泣。

阎知秀望着一生里飞过的碎片,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年轻的自己,他只想说:

“用不着难过,更不至于害怕,因为你很快就要闯进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冒险,遇到自己的一生挚爱,再收获一个圆满的家庭。”

命运只是渴望的回响,有时候,人们所执着追寻的愿景,不过出于一种未卜先知的直觉。

他被情报贩子阴了,不过,他没有生气,反而把这当成一次度假的机会,轻松地踏上旅途。

阎知秀如视神启,近乎战栗地望着这一幕。

他把子弹送进情报贩子的大脑,接着被鳄人追杀,跑进停泊港,启动飞船,窜上无垠美丽的太空,再遭遇激烈交火……

宝藏猎人完美地躲过了前七发交错的光线弹,虫洞已经开启,他马上就要逃出生天。

就在这一刻,阎知秀下意识伸出手去。

他的指尖穿过时间的隔膜,轻如鸿毛地点在第八发光线弹的尾端,使它的轨迹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

两枚炮弹意外相撞,爆炸的波纹吹偏了那艘小飞船的航线,偏着投进虫洞。

飞蛾的翅膀吹起涟漪,即将在另一个宇宙掀起颠覆性的狂澜。

“等等等等,搞什么鬼——”

宝藏猎人不可置信的叫喊声,猝然消失在当前的时空。

虫洞关闭了。

因果于此刻闭环,时间再度加速,阎知秀正在窃笑,冷不丁地被怀里的星星扔向崭新的,光明的前方——

“啊啊啊啊!”

人张大嘴巴,打开喉咙,却只能任由浓烈的白光淹没自己,吞并他的全身。

阎知秀完全昏了过去。

·

“……你们快看他……”

“是个人类!”

“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

“别戳了!你快把他戳醒了!”

“戳醒又怎么了?”

“他身上画了那么多花儿,一看就是不三不四的人……”

“也有可能是画家!”

“不三不四的画家!”

阎知秀迷迷瞪瞪的,仿佛正从一万年的晕眩里醒过来。

耳朵边上吵得厉害,好像有堆响亮的小蚊子在跟前嗡嗡嗡……还不停用尖尖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来回捣鼓。

什么情况?

他勉力睁开眼睛,只见一群五彩缤纷的影子正在自己身边飞来飞去……这啥,小花仙?

见到人醒了,那堆家伙立刻飞得不见影子,躲在四周窥伺。阎知秀费劲儿地爬起来,捂着额头愣了半天。

怎么搞的,我又掉下来了?

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古埃及掌管自由落体的神吗?

头顶日光强烈,两边树影纷飞,青草与花朵的气息萦绕在鼻端,阎知秀愣愣坐了会儿,转眼看到手上的血红色纹身,顿时被刺得龇牙咧嘴。

再不把这些藏起来,相信他很快就会变成古埃及掌管自由落体的非主流……

快遮住快遮住!

跟随他的心意,那些繁复显眼的花纹当真隐匿颜色,没入他的肌肤深处。阎知秀缓缓力气,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

他的四肢和骨头全软得跟烂泥巴一样,对宝藏猎人来说,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坏事。他尝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感觉自己活像个软趴趴的姜饼人,正在大烤箱里艰难地跋涉。

好在走出一段距离,肌肉的力气便慢慢恢复了。阎知秀不顾身后探头探脑的小生灵,他现在只想知道,他现在正在哪儿。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没见到其他星体,他想大声喊德斯帝诺……嗯,不好,还是谨慎行事,先摸清楚情况再说……

撑着疲惫的身躯,阎知秀走出这片森林,视线顿时一片大亮。

敛翅飞蛾形的神殿遍布地平线,被日光折射得金碧辉煌,城市上空,飞行器与各式奇幻的有翼生物来回交错,形成有条不紊的航道。前方则是通往城门口的一条主路,阎知秀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决定跟着这条路走。

他钻入人群——并且很满意地看到人类并没有在这个时空灭绝——再敏捷地进到城内。在城里混迹一天,阎知秀惊喜地发现,这个时空的神殿已经彻底变了。

隔着一条街,他踮脚眺望,看到不光有星辰的蛾翅组成大门,地面还纂刻着七道色泽各异的金线,再往里瞧,属于七位主神的神像,就在德斯帝诺,以及……

阎知秀眯起眼睛,有点奇怪。

等等,不对啊,德斯帝诺前头怎么还有个雕像?双肩如此宽阔,宏伟得跟个定海神针似的,那该不会是……该不会雕的是我吧?!

“呃,请问一下,”他连忙抓住一个无辜的过路人,“我刚从医院出来脑子被车撞了忘了好多事……总而言之,请问那个神像是谁的?”

“什么?哦,你说它吗?”无辜路人倒是蛮豪爽的有问必答,“它刻的是蛾神的永恒伴侣,万物中最可怕的爱者。”

阎知秀有点傻了,他重复道:“最可怕的……?”

“因为神总是闭口不言,所以信徒们并不知晓他的姓名,我们只知道他走了,很久以前就走了,下落不明,而祂爱他,爱到彻底改变了一个神的神性。”路人耸耸肩,“难道这还不够可怕吗?”

阎知秀:“……”

“据说每隔一段时间,众神都会举行盛大的仪式,”路人乐呵呵地说,“祂们祈祷他回来!是的,亲爱的陌生人,你没听错,毕竟连神也有无法达成的心愿,因此,祂们痛苦地乞求,而为了响应众生的神主,每隔五年,我们也会举行祭礼,向他致敬。”

阎知秀:“……”

路人忽然发现了什么,有点惊奇地打量阎知秀的面貌,好奇地说:“哎!陌生人,我打眼一瞧,怎么你长得这么像雕像的脸啊?”

阎知秀支支吾吾,顺手抄起一边菜摊上的麻布,给自己的头遮住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经历漫长的冒险,终于抵达了终点*呼!我这一生无怨无悔……*悲壮地坐在沙发上,悲壮地打开一瓶啤酒,悲壮地开始瘫着喝*

大蛾子:*阴森地冒出,因为人好像忘了什么事*

阎知秀:*感到奇怪*咦,房间怎么变冷了?

一堆大蛾子:*阴森森地冒出,因为人好像忘了很多事*

阎知秀:*不可思议*房间更冷了!*打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