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我的意思是,你,”阎知秀疲惫地问,“你能不能先给我放开了?”
神祇不吭气,只是满心的不愿,满眼的不甘,两只手牢牢地黏在人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祂像极了一只口里含着块甘美肥肉的饥饿野兽,焦躁徘徊,把獠牙合得如同紧紧的囚笼。
吞舍不得吞,吐?那更是门儿都没有。看起来,祂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块肉含到地老天荒,即便在嘴里舔个底朝天也不肯罢休的。
“你可不能反悔,”阎知秀赶紧给祂降温,“你答应了的……”
德斯帝诺很不高兴地说:“事实上,我还没有完全的答应你。”
阎知秀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太坏了!”主神愤愤不平地发着牢骚,“你对我是最坏的。你对别的神迁就又宠爱,好像祂们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你都能接受,可我呢?你就不停地作弄我,对我忽冷忽热,让我的心一会儿在油锅里煎熬,一会儿在冰洞里僵硬,无论我怎么求你,吻你,讨好你,要把我的杖交在你手上,你全铁石心肠地推拒了!”
“今天,终于!在今天,你算是落在了我的手上!”德斯帝诺扬眉吐气,颇为自得地道,“你说我疏于职责,冷漠无情,我便一一认错,订正自己的言行;你说我们只是亲吻的关系,那我便正式向你求爱,要你做我永恒的配偶;好了,接下来你又说,你心里还忘不掉那个该死的前夫,可以!那么我也不要正夫的虚名,索性一个死人是没办法从墓土里爬出来,再抱你,吻你,与你耳鬓厮磨的!一切条件我都满足,你的难题我也挨个儿解答了,所以你开始为难了,对吗?”
阎知秀:“这个……”
“要我说,我们现在就结合,”德斯帝诺眯起深邃的眼目,威胁地逼近人类,“不然的话,就轮到你来求我,讨好我,我才答应你的请求,否则我一定会把你吃进肚子里。”
哟呵!阎知秀大为惊诧,还学会仗势欺人了!
好,你给我等着。
阎知秀偏过头,闭上嘴唇。
他的沉默突如其来,德斯帝诺本来期待的是他针锋相对的反抗,这时却见着他一反常态的退缩,不由吃了一惊。
阎知秀把这辈子的伤心事想了个遍,随后假装黯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你说这个话,我没办法了。”他忧郁地耷拉着眉毛,“确实,你是神,我就只是个凡人咯,你非要按着我,那我当然不可能跟你还手的啊。”
德斯帝诺吓得张开两只手,急匆匆地坐直了。
“不,不,你听我说……”神明语无伦次地辩解,阎知秀抹了把脸,接着道:“你说要给我世上的一切,好像我和你是平等的关系……”
“我们当然是平等的!”德斯帝诺慌忙掏心掏肺地做出保证,“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太煎熬,太难受,不是要故意刁难你。我说错了,做错了,我怎么才能把你这个错误的念头从心底里抹去?”
“我求求你——”阎知秀可怜巴巴地拖长声音。
“你不用求我,你不用求任何事!”德斯帝诺魂飞魄散,连忙抱着他,摩挲他的脸颊和头发,“我发誓给你幸福,目的不是要你恳求谁,哪怕对象是我。我,你当我方才是鬼迷心窍,别再这么说,否则我就不算合格的配偶,我要无地自容了!”
阎知秀瞧着他,忧伤地叹气:“我不说了,那我亲你两下,你放开我,好吗?”
“好,好!”
阎知秀遂在主神的嘴唇上亲了两下,德斯帝诺还惊慌地喘着气,久久不能平息。
哼哼,阎知秀得意地在心里笑,还拿不下你了?
回到宴会上,其他神灵还在热热闹闹地参与一个“塑造星球比赛”的游戏,阎知秀却已经困倦了,和德斯帝诺的周旋,简直是体力,精力和耐力的三重消耗。
他悄悄说:“我想回去休息。”
德斯帝诺连忙道:“我陪你!”
“你该陪祂们,”阎知秀尽力遮着自己身上的印子,“今天晚上,我如果能一个人睡,那也不错。”
他的念头,主神无有不应,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人离去,自己则作为一块望夫石,不停地拿眼神偷瞄人的身影。
是夜,阎知秀盖好毯子,放松地深呼吸。
终于轮到他一个人单独过夜,不过,没有大毛蛾子们在跟前挤挤挨挨的,这张床是显得有些太大了。
他的呼吸逐渐平缓,迅速地坠入梦乡。
半个小时后,灰白色的毛绒蛾子第一个飞到窗边,安提耶扒在窗户上,仔细瞧瞧里头的人。
水晶窗无声打开,蛾子爬过窗台,先整理羽翅,拿前足梳梳领毛,把自己打理整齐,接着悄悄地降落在床上,熟门熟路地来人的右胳膊下面,安心地在毛毯上挖出一个小坑,卧下睡觉。
十分钟不到,卡萨霓斯也偷偷摸摸地来了。祂按原路翻过窗台,抖抖身上的露水,变成又小又可爱的模样,惬意地沉进人类的脖颈窝。祂的翅膀紧贴着后背,悄没声儿地抱着人的脖子,躺倒了。
下一个钻进来的是银盐,祂不用想都知道突然消失的亲族去了哪里,银白色的飞蛾钻进人类的左手边,在自己睡习惯的领域安心躺下。
奢遮直接顺着阎知秀的梦境转移过来,祂特地把自己缠绕在胸口处的衣袍褶皱里,这样就不会在翻身的时候滑下去,再被谁压到肚皮底下。
哀露海特正在窗外徘徊,祂犹豫了没两秒钟,也变成飞蛾的形态,艰难地翻过窗户,来到床边。
祂抱着肚皮,悬在空中左看看,右看看,小心地选择了一个不会与其他飞蛾竞争,又能稳妥地承载下自己的体格的位置。祂在人类的腰边滚了滚,碾平一块不舒展的毛毯,依偎着那块有弧度的腰线,满足地睡去。
理拉赛站在窗户边上,嫌弃地盯着亲族的睡姿,安静地思索良久。
如果祂不进去睡,那无疑会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可祂要是进去躺下……跟这么多蛾子横七竖八地栽在一张床上,烦也得烦死。
智慧之神无声地叹了口气,变成一只墨绿的毛毛蛾子,祂的脑袋上戴着袖珍的小小金叶桂冠,蛾翅仿佛流金溢彩的极光,就这么扑腾进室内,毫不犹豫地落在了阎知秀的头顶位置。
蛾子用爪子抓抓抓,把人的头发抓出一个窝的形状,然后挑剔地观察了半天,勉为其难地贴着这个窝,蜷起来缩着了。
……还不赖,比想象中的感觉要好那么一点。
最后一个发现这里的是厄弥烛。
祂先是好奇又嫌恶地观察了一阵宫殿里的陈设,不言而喻,此地到处是人类与祂的血亲的生活痕迹,譬如卡萨霓斯摆在桌子上的金瓶插花,奢遮收在水晶橱柜当中的烹饪用具,银盐的力量若隐若现地包裹着整座宫殿,安提耶摆放在壁炉上方的风暴水晶球……现在,地毯还多了哀露海特刚刚卸下来的珠宝首饰,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被主人随意堆在地上,毫不怜惜。
几个颜色不同的庞大豆袋环绕着椭圆的矮脚长桌,很明显,多方神力的竞争状况就在这张桌子上显现,它布满了长长的贯穿裂痕,不过那些裂缝又接着被金漆涂好,成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花纹。
厄弥烛接着往边上看,有张最小的软沙发,就安静地坐落在大豆袋里,旁边摆着琥珀雕琢的小桌,桌洞里分门别类,整齐地放着不同形状和材质的梳子,杯子与花露精油。
月光石的梳子上刻着闪电的标记,是安提耶的;卡萨霓斯的金梳子镶嵌着华丽的粉红宝石;银盐的梳子用圣木做梳齿,白银当梳柄;奢遮的梳子通体使用黑曜石雕刻;青铜的梳柄,齿背排列着清澈的海蓝宝石,明显是新制的,这是属于哀露海特的用具。
旁边还有把做了一半的梳子,碧玉和橄榄石散落一角,绿油油的配色,一看就知道是给谁的。
“嘁,谁稀罕……”厄弥烛不屑一顾地转过头。
【厄弥烛,】哀露海特无奈地发出呼唤,【如果你要睡在这里,那就别捣乱。】
战神高大傲慢地立在房中,俊美的脸却皱得像块抹布。祂当然可以转身离去,合群更不是祂心里向往的本能,但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领域,又有什么意思?纷争就是要在群体里出现才好玩好看。
祂勉强变成一只绒毛膨胀的瘦蛾子,战斗机似的嗡嗡飞了一圈。
【别让我们联手把你打飞出去。】卡萨霓斯半睡半醒地警告。
厄弥烛目露凶光,祂一头栽在人的小腿边上,远离祂的族群,忿忿地趴倒。
半夜,阎知秀汗如泉涌,是被热醒的。
他的两边肩膀,脖子,胸口,腰侧,小腿,甚至头上都躺满了热乎乎的蛾子,祂们要是凉丝丝的也就罢了,可一只比一只毛多,一只比一只散热,尤其是小腿边那只,烤得他大汗淋漓,口干舌燥。
“你被祂们困住了,是吗?”
床边传来声音,是德斯帝诺。
祂在这里,其他飞蛾却俱是睡得死沉,动也不动一下。
“热死我了……”阎知秀差点吐着舌头喘气,“你能不能拿走几只?”
德斯帝诺倚着床柱,好笑又无奈地盯着床上:“不,这场面实在难得,就连我都没见过,我想,受欢迎总有受欢迎的坏处,嗯?”
“别说风凉话了,”阎知秀有点暴躁,他想坐起来,然而哀露海特压着他的衣服,简直沉得像块大理石,搞得他动弹不得,“快把我弄出去!”
德斯帝诺叹口气,祂弯下腰,轻轻揭开哀露海特,用两根指头将卡萨霓斯和奢遮捏到一边,把人抱出来。
凉爽的夜风拂面,阎知秀顿时松了口气,擦着额上的汗。
“祂们睡在这儿,那你要睡哪儿呢?”德斯帝诺问,“你要不要跟我……”
祂本想问“要不要跟我回去”,阎知秀已然看破了祂的心思,冷不丁地道:“变成蛾子。”
德斯帝诺:“?”
“我能去哪里?到时候祂们醒了看不见我,不把天翻过来才怪……你去那边的地毯上变成蛾子,我可以躺你身上。”
德斯帝诺无言以对,星光下,阎知秀最熟悉的那只雪白领毛,星辰羽翅的大蛾子,顿时出现在他面前。
阎知秀拍拍大蛾的肚皮:“有点小……再大些,变小山!”
人类,你有时候真的很会惹毛我……
大蛾忍气吞声,变成一座小山,毛茸茸地走到地毯上趴下。
阎知秀高兴起来,他快乐地爬上德斯帝诺的后背,埋在祂凉爽,光滑的领毛间,静静地闭上双眼。
人不见了!
奢遮率先从梦里惊醒,祂抬起身子,发现人类和另一个更庞大古老的存在躺在一起,祂睡意朦胧,管不了对方是谁,用翅膀把自己提溜起来,忽上忽下地飞向阎知秀的方位。
好了,熟悉的位置又回来了。
奢遮落在阎知秀的胸口,继续睡。
第二个发现的是安提耶,祂陷在梦游里,先是趴在床上摸摸索索,接着趴在地毯上摸摸索索,然后在德斯帝诺的领毛边摸摸索索……德斯帝诺转向祂,眼睁睁地看着最小的弟弟在自己身上爬,一路爬到后背,找到人类的臂弯中躺下。
卡萨霓斯也来了,祂睡眼朦胧地观察着面前的蛾子山,跟德斯帝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随即将自己丢在长兄的脑门上,保持着又小又软的黄油形态,艰难地在蛾山的领毛里上下扑腾,最终扑腾到人类的脖子边,抱住。
德斯帝诺:“……”
下一个迁移过来的是哀露海特,祂在德斯帝诺的后背重重一墩,差点给神王的身体压得失衡,好在银盐很快便平衡了另一边。理拉赛睡得浅,清醒程度也比其他的家庭成员要高,当祂醒来,发现客厅里的大兄已经充当了一辆载蛾飞船,顿时给自己惊得透心凉。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避让,而是自己也装作不清醒地跑过去躺好,所谓法不责众……
于是,理拉赛照旧在人的头发,以及兄长的领毛里掏了个窝。
等到厄弥烛也像流星一样坠落到自己身上,德斯帝诺已经烦得想要扑扇翅膀了,不过,祂到底忍耐住这种感觉,静静地伏在地毯上。
此时此刻,祂的后背睡着一个人,七只大大小小的飞蛾,祂安静地承载着祂们的身体,承载着自己的一整个家庭,逐渐感到一种……奇妙的幸福。
我生命中最珍贵,最重要的存在,全在我的背上放着,由我来负担,由我来保护,德斯帝诺心想,好的,这感觉很不错。
窗外群星灿灿,在祂的念头中,悄然改变了排布的形状。
与此同时,阎知秀在梦中紧紧地拧起眉头。
他忽然感觉到冷,空无的,令他想要呕吐的寒冷。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工作完一天,回到家中,决定洗澡*嗯!热水,我爱热水。
虚无:*嘶嘶地靠近猎物,并且发现猎物正处于最脆弱的时期*我的生活再不会比现在更好。*伸出邪恶的触须*
德斯帝诺:*从天而降,一脚踩碎虚无*我追捕你很久了,混蛋!*抬起头,忽然看见一个惊呆的人类,正在洗澡*
德斯帝诺:*呆滞地喃喃*我的生活再不会比现在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