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愿他万年(四十四)

事实上,哀露海特睡得非常之沉。

自从被人——冷酷的,无情的,不讲道理的,甜蜜的,坚强的,温暖的人——弹过脑袋之后,奢遮只得不情愿地发挥自己的功效,亲自吹上一口气,把那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全从哀露海特的心间赶走。

故而祂没有梦,没有忧愁,更没有烦恼。不知为何,哀露海特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环绕。

譬如一觉睡醒之后,世界不会毁灭,神殿不会崩毁,曾经费劲千辛万苦维系的微薄秩序,不至于像纤渺的蛛丝那样根根崩断……一切都很沉厚、坚实,祂并非置身于摇摇欲坠的尖塔,而是被一望无际,平坦强壮的大地所支撑。

哀露海特呼吸均匀,毫无知觉地翻了个身,悄然压扁了从人类胸口上滑下来的奢遮。

奢遮:“!”

黑晶色的飞蛾激烈扑腾,翅膀尖几次扇到安提耶的尾端,天空主君即刻惊醒,睡眼惺忪地转身,仔细观察了半天,终于揪住奢遮的触角,把祂从哀露海特的肚子底下拔了出来。

阎知秀半睡半醒地“嗯”出一声,恍惚间抬手,发觉胸口空空荡荡,下意识开始到处摸蛾子,不小心就在哀露海特的肚皮上拍了两下,静悄悄的黑夜里,顿时传来响亮的两声“啪啪”,宛如农夫相中了一颗滚圆的大西瓜。

卡萨霓斯迷迷糊糊地躺在人的颈窝里,喃喃道:“谁开枪……”

奢遮强忍怒气,总算爬回阎知秀身上,看到唯一还睡得香甜的银盐,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跟着在祂的屁股上踹了两下。

……子弹打我身上了?银盐安详地垂着触角,慢吞吞地想。

好吧。

第二天一早,恒星的光辉如约而至,照耀在水晶窗内。

神是不需要睡眠,更无需休憩的,不过为了喜欢才这么做,因此蛾子们全跟着阎知秀的生物作息时间起床。

“祂还没醒啊,”卡萨霓斯将长发拨到耳后,好奇地端详呼呼大睡的哀露海特,“不会要睡上个一两百年吧?”

“最多几个恒星日就醒了,”奢遮冷声道,“谁敢让祂睡那么久?到时候又得把罪过怪在我头上。”

“别这么说,”卡萨霓斯笑嘻嘻地环住祂的肩膀,不顾对方阴沉的表情,“我们可是一个家庭——”

奢遮手里炸出一大团奶油,糊在卡萨霓斯脸上,还没等挨近皮肤,奶油便化作飞落的玫瑰,吹散在绒绒的地毯上。

“卡萨霓斯不要捣乱,”阎知秀随口道,“谁说想吃浆果馅饼?”

“我我我!”安提耶从宫殿的另一侧大喊,“我要!”

卡萨霓斯噘嘴:“什么?我也要!”

“那你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奢遮猛地把祂顶开,“否则当心我给你的馅饼填满涩苦的石油!”

卡萨霓斯吐出舌头,作为回敬。

实际上,宫殿里的气氛仍然有些紧张。安提耶不太和奢遮讲话,祂们过去的多番拼杀摩擦,令两位神祇至今无法融洽地相处;而奢遮更加防备银盐,祂警惕这位主神深不可测的狡诈,并对祂惯常挂在脸上的,彬彬有礼的面具感到嗤之以鼻,筹划着早晚有一天要在人类面前揭开祂的真面目;银盐亦对祂不冷不热,暗自怀着一点高高在上的轻视,但毋庸置疑,卡萨霓斯是祂强力的竞争对手。

至于卡萨霓斯——祂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祂是气氛活跃者,派对的狂欢客,有祂在就没有冷场的时候。祂亲近奢遮,对安提耶带着嗤笑的宽容,银盐呢,祂总看不惯那样的伪君子作派。

这就是说,磨合的时期必将产生许多不和谐的小尴尬。幸而阎知秀在许多个团队里待过,深知不是所有人都适应合家欢的氛围,所以对待这些长不大的神,他采取的是不同策略的应对方式。

银盐最理智,祂很成熟,因此阎知秀仅需一个眼神,一次默契的点头,祂就能心领神会。和银盐用不着解释太多,那反而是不信任的体现。

卡萨霓斯表面开朗,实则心思缜密细腻,别对祂隐瞒情绪上的秘密,任何最细微的神色,在祂眼里都像青空上的大太阳一般显眼。阎知秀会细致地和祂沟通,把事件的每个边角都和祂一一对账,卡萨霓斯不是傻瓜,可祂喜欢被重视,被依赖和求助的感觉。

奢遮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祂对待某事某物的看法比棱镜折射的光彩还要多重多样,所以阎知秀从不在这方面惯着祂。他坚持己见,有如定风的灯塔般果决不变,奢遮反而要欣喜万分地依赖他,自觉祂和人类是最互补的一对。而当奢遮又一次大喊大闹,大哭大笑,不能遏制自己的情绪时,阎知秀便会指挥其他成员,给祂留出足够的空间和时间,直到这位主神发泄完了,他才安静地溜到祂身边,用沉默的拥抱支持祂。

最后,安提耶,阎知秀没什么好说的,安提耶只要足够多的爱,抚摸和关注,以及发生争执后公平公正的裁决,那么祂就非常幸福,非常满足了。恰巧,祂最需要的这两样,阎知秀都能给。

也就是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此刻,他看着奢遮用灵巧的手法搅开面团,理直气壮——可能还带着更多的恶意——指挥银盐做这做那,安提耶抽空批阅使臣们送来的文书,卡萨霓斯专注挑选着今晚电影之夜的主题,至于哀露海特,祂还在床上甜沉沉地酣睡着,气息绵长,肚皮规律地起伏。

馅饼烤好了,卡萨霓斯为今晚挑选了老派,但是不失经典风味的主题:剑与魔法,龙与地下城。

热腾腾的浆果馅饼正在每个家庭成员之间传递——十字切开的酥软饼皮之间,融化的焦糖还在流淌,椰丝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再配上一大勺鲜奶油,一大勺新鲜的苹果果酱。触手可及的茶几上,还铺着几篮冒出白气的黄油爆米花。

哀露海特忽然在睡梦中发出渴望的叹息。

阎知秀扭头一看,立刻生气:“谁把奶油和苹果酱抹祂嘴巴上了?!”

卡萨霓斯忍不住,哼唧般的咳嗽出声。

哀露海特睡过一天,两天,接着瘫睡过三天,四天。祂睡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阎知秀没注意的时候,安提耶和卡萨霓斯甚至打了个赌,赌注内容是,祂们能往哀露海特身上堆叠多少圆滚滚的石榴。

答案是一百七十二枚,并且远远不止。

阎知秀没办法,只好叫祂们白天都不许到床边捣乱,让大蛾子好好睡。

哀露海特虽然很敦实魁梧……但这也不是祂的错!这群顽劣的神一天到晚光知道看稀奇,搞恶作剧,弄得阎知秀也头疼了。

趁着祂们都不在,阎知秀打算活动筋骨,去趟哀露海特的神殿。

其他主神可以像街溜子似的,漫无目的,到处浪荡,然而哀露海特却十分负责,一直与自己的神官祭司保持着定期的联络,如今祂突然沉睡,神殿高层不明真相,少不得会发生混乱。

刚好,他也很久没出去活动了,一边散心,顺带送信,一举两得。

阎知秀一走出偏殿的范围,立刻围过来七八只颜色不同,大小有差的使臣,绕着他嗡嗡振翅。

“怎么啦,小狗腿子们?”阎知秀不以为意地问,“马上给你们家大人通风报信去了是吧?”

使臣们谄媚地抱住爪子,在他身边嘤嘤蹭蹭,极尽讨好之能事。阎知秀很快就被诸多毛胖胖的彩色蛾子簇拥起来,犹如陷入了什么热情的宠物狗公园,几乎是被蓬松的蛾子头拱着往前走。

“唉唉唉……”阎知秀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只好尽力推开不停怼过来的大片绒毛,跟打太极似的,左边推完右边搡。

就在这时,耀目的血光自漫天星辰的另一侧燃起,至高天的苍穹陡然变得灼热难耐,犹如流炎飞火。

阎知秀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他皱起眉头,盯着这刹那间的异象。

在他身边,使臣同时不再嗡鸣、撒娇,它们戒备地悬停在空中,幻化出战争前的预兆。

阎知秀知道这是谁来了。

厄弥烛。

怎么这些主神都跟大白菜一样,我出一次门就得捡一根白菜……

他一面龇牙咧嘴地吐槽,一面赶紧推开身边这些傻瓜蛋,让它们赶紧先跑,快快地去叫援军。

他多少听说过厄弥烛的德性,能对抗主神的只有另一个主神,战争和毁灭的神祇并不算友善的一方,别到时候祂手起刀落,一刀一只小蛾子……那样的话,阎知秀真得跟祂翻脸。

大地开裂,熔化成金赤的洪水,空气在尖啸中暴沸地燃烧,宛如祸星经天,赤红的流火带来的是赤红的死神。

厄弥烛满载杀机,坠落大地。祂的眼中唯独倒映着一个目标:那名孱弱无用,不坚硬,更不锋利的人类。

自他出现之后,祂的权柄,力量与影响力都在飞速消褪。往昔祂是纷争,烈火与狂乱的真神,如今祂左支右绌,再没有亲族肯回应祂的能力,宇宙平和,繁荣,犹如死寂的墓地。

我绝不允许。

厄弥烛猩红的眼瞳,倒映着同样血腥的野望。

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是的,杀掉他,让无尽的战争降临诸世万界。我的血亲会愤怒,会失去理智——啊,祂们当然会,因为祂们的身心已经在糖水里浸泡废了,泡成了一丁点儿冲突都不能接受的软弱模样!当然,祂们肯定也想杀了我,但那时候就由不得祂们了,毁灭的号角一旦吹响,我将是万神中至强至暴的唯一存在,压倒性的存在!

杀了他。

祂张开破坏的双翼,恍若灭世的狂风,疾速飙向来不及闪躲的人类——而这个人居然还先赶走了那些废物的使臣,不肯给自己留下哪怕一个脆弱的肉盾,实在愚蠢,愚不可及!

电光石火之间,人类身后突然张开了一只眼睛。

巨大的,混沌的眼睛。

厄弥烛的狂妄笑意,蓦然凝固在唇边。

那只眼睛冰冷地注视祂,冷过宇宙初生的太空,冷过死亡和虚无。那目光的温度,比残暴更加残暴。

【厄弥烛。】

祂清晰地听见德斯帝诺的声音。

【我上一次捉住你,粉碎你的羽翅,令你骨骼摧残,头颅折断,还是在两千个纪元之前。那时,你执意要毁灭一切的生灵,一切的妖魔,精怪,人类,动物,植物……令一切的活物在烈火和星坠里焚烧。你还没有忘记这件事,对吗?】

厄弥烛口不能言,祂已经完全僵滞了。

【就做你想做的事吧,】德斯帝诺轻声说,【做完之后,除去上述的惩罚,我还会一颗一颗地掰碎你的冠冕,你将不存于世,或许连虚无都不能将你吞噬得更加彻底——做吧,只是在做之前,先回忆起我对你的承诺。】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阎知秀愣住了,因为那个不可一世,正朝自己发起冲锋的战神,毁灭之神,一下突兀地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焦黑的地面上,一团血红如火,颤颤发抖的……大蛾子。

阎知秀张了张嘴巴,哑口无言。

……啊?

他有点茫然地四下环顾一周,除了德斯帝诺突然插手,他想不到别的可能。

好吧!阎知秀叹了口气,这事儿就当祂有眼色,办得不错了。

他苦恼地盯着地上缩成一团,抖得有点像筛糠的红色蛾子,感觉自己进退两难。

直接走人,有点浪费这个对话的机会,可要是留在这儿……我天,我又不是什么很贱的人,这个破坏狂刚才很明显就是想要给我刀了啊!

思来想去,阎知秀捂住脸,还是挫败地拖着步子,慢慢地靠过去。

这几只大蛾我总是要捡起来,收在一块儿的,既然捡宝贝也是捡,捡垃圾也是捡,那就别走了,顺手的事。

“哎,”阎知秀避开地上的火焰,蹲下来戳戳蛾,“你找我干什么来的?”

尽管这个问题有点像废话,不过作为开场白还是不错。

血红的蛾子不说话,只是发抖。

阎知秀长叹一口气,先试探地摸了下祂背上的领毛。

手感居然很不错,温热丝滑,比最上好的貂皮还柔软。

“说话嘛,”阎知秀道,“德斯帝诺走了,祂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这个可耻的,可恶的人类,居然还敢提德斯帝诺……你自以为有了靠山,得到神王的眷顾,就能踩在我头上作福作威……不要拿你的脏手摸我!你的手软得叫我作呕!

“好啦好啦,”阎知秀看祂抖得更厉害,索性直接抱起来,捞到自己怀里,不得不说,相比哀露海特的瓷实,厄弥烛就有些虚胖了,只不过绒毛又多又长,才在体型上没有很大分别,“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我也没得罪过你啊。”

厄弥烛直接僵硬了。

阎知秀熟稔地挠挠抓抓,爱抚祂的翅膀根和领毛的深处,厄弥烛的肚腹上遍布蜷曲的伤疤,累累茧痕,他摸着有点唏嘘,也觉得这个家伙又可怜,又可恨了。

于是,他忍不住在祂的肚皮上多揉了揉。

厄弥烛抖得更加厉害,然而,这种抖却不同于之前害怕,忌惮的颤抖,阎知秀察觉有异,连忙低头一看。

他愣住了。

厄弥烛在流泪。

厄弥烛被揉哭了,在流泪。

硕大的,血红似火的炎珠从飞蛾的复眼中滚落,落在地面上,不断烧得滋滋冒烟。

战争与毁灭之神终于发出了点声音。

祂咬牙切齿,哽咽地哭道:“你居然……居然敢这么对我,我一定会杀了你……我、我要杀了你……”

阎知秀赶紧停手。

怎么了,难道很难受吗?难道这个神的触觉系统和别的神都不一样,疼痛对祂来说才是舒服的……

“你怎么敢停下来?!”察觉到人类的呆滞,厄弥烛怒不可遏,即刻挣扎着大骂,“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阎知秀:“……”

这个时候,苍穹上神力狂涌,数位主神从各自的领域匆匆赶到,厄弥烛第一时间发觉不对,赶紧止住眼泪,甩脱那股酥酥麻麻,会叫浑身变得软绵绵的感觉,恶狠狠地从人身上扑腾下去。

风向已经变了,现在的祂完全不占优势,留在这儿就是被群殴的命,战争也要讲求策略。

“敢告诉别的神,你就等着瞧!”临跑前,祂不忘狠戾地叫嚣,警告人类,“我和你还没完,你记住,还没完!”

阎知秀:“…………”

飞得还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