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愿他万年(三十七)

多么奸诈狡猾的一个人啊!德斯帝诺的头都发昏了,祂自认为了解祂的家族,这些光芒辉煌的主神,从不肯把目光长远地放在哪一个生灵身上,更别说集体的关注了!祂们各自管辖着恢宏的权能和领域,倨傲地拢起古艳的袍,群星照耀,祂们的荣光也与世不朽……祂们不可能是这样,会抱着枕头,裹着毯子,半夜扒在他人窗前敲打,要人打开窗户让祂们进去的可耻存在。

……至于奢遮,奢遮更是可笑,像个孤魂怨鬼似的立在床边,触角都垂成了一条老长的河。诸神中竟有如此怪模怪样的丑态,实在令祂感到荒谬的不忿。

是夜,德斯帝诺再次让人类来到梦境之中——奢遮是梦的主君,但即便是祂,也不能在德斯帝诺有心规避的时刻,管控了混沌飞蛾的梦境。

祂输了,作为多少想要保持一些风度的输家,祂不得不召唤人类来此。

“事实胜于一切的雄辩,”主神很不安乐地闷声开口,“我愚笨的亲族就像几头肥壮的傻瓜黑熊,在本应冬眠的时候,自愿撞进了猎人的家门……我又有什么好说的?早晚有一天,祂们会因此而后悔。”

“你不是命运之神吗?”阎知秀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正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姿态,“你就不能看看祂们的命运,看看接下来的事态会如何发展么?”

“智慧长存的神祇都应当意识到一件事,”德斯帝诺很不高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嘴唇,“我可以预见众生的命运,在星盘中揭示万世万代的过去与未来,但如果我关心一个神,就不会冒然看见祂的结局,盖因命运乃是变幻无穷的棋局,一旦被观测到,它就会失去全部的可能性,只朝着那一条钉死的路,被我看见的路狂奔而去——这不是我乐于瞧见的。”

阎知秀沉思着道:“原来是这样……”

“好了,说你的条件吧!”德斯帝诺冷声说,“承诺就是承诺。我会在合理范围内,答应你的一个请求。”

不等阎知秀开口,德斯帝诺便忍不住说:“我能猜到你的心思!倘若你不求长生,不求青春貌美,权势富贵,那么你一定会要求我的歉意,你会要求我对我的亲族们致歉,对不对?”

阎知秀沉吟片刻,却说:“不。”

“不?”

“我知道,那天在宴会上,我对你说的话其实是很……大逆不道的,”阎知秀点点头,“我希望就把我的罪过——不管什么罪过——一笔勾销。这就行了。”

就这样?

德斯帝诺惊讶了,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失落悄悄在神灵的心底滋生。祂已经准备好承受一场难堪的风暴,来自人类的又一次羞辱,可最终落下的裁决结果,怎么如此不痛不痒?

你所求的就只有这个吗?

“……不必了!”德斯帝诺很勉强地说,“我是一个多么宽宏仁慈的神,早已赦免了你当众进犯的死罪。你大可换一个要求。”

“哦?”阎知秀睁大眼睛,他再思索一番,“那敢情好!那我换个要求啦,我要你……”

德斯帝诺情不自禁地放轻了世界的声音,祂不愿展露出自己的期待。

“……我要你以后别管我跟你的家人怎么来往了!这总行吧?”阎知秀似乎对主神暗中的期待一无所知,兀自开朗地笑着,“你不要限制我跟祂们交朋友,这就是我对你的要求,没了。”

没了。

德斯帝诺瞬间大失所望。

祂永远不会承认这点,但祂确实暗暗地期待着人类会出什么难题给自己。祂与人类的交锋火花四溅,人类的灵魂熠熠亮眼,充满难以言喻的激情,他的声音不刺耳,不喧嚣,镇定得像是一把宝剑,无论争辩或怒斥,他总是值得德斯帝诺聚精会神的关注,而不至于被噪声折磨得烦躁。

“你不想让我跟祂们道歉?”德斯帝诺连连追问,“你就不想拉进我和祂们之间的关系,让我‘公平公正’地对待祂们?”

阎知秀盯着祂,忽而狡黠地一笑,看得德斯帝诺心脏扑通乱跳。

“那个呀,”人类轻描淡写地说,“我有我的办法,就用不着浪费一个好机会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

德斯帝诺的好奇心已经被钓了起来,可人类只是冲祂微微一笑,任凭主神气恼得心痒痒,他怎么都不肯告诉祂。

哦耶,禁令解除!

对于三位主神来说,兄长的决议来得快,去得更快,比大海上的天气变化还大。不过,当阎知秀如实告知祂们赌注的事情之后,主神们也就理解了。

“原来是这样!”安提耶庆幸地叫道,“好在我没有听从大兄的命令,不然就只能被困在那里,除了生气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阎知秀放下梳子,眼红已久的奢遮急忙把血亲一屁股顶开,迫不及待地嗡嗡落在人类身上。安提耶顿时大怒,转头就扑过去揪祂的翅膀,两头蛾子顿时打得绒毛乱飞,鳞粉翻涌。

阎知秀忧愁地叹了口气,白梳了。

一扭脸,银盐已经抱好了自己的小梳子,在旁边期待地转着触角。

说是小梳子,其实是有成年人两掌的长度的,不过对比巨蛾们的体型,才显得格外袖珍。

“那来吧。”阎知秀微笑道,“先给你梳。”

银白色的飞蛾幸福地趴好,享受梳齿一下一下地划过自己的领毛,人类的手指也在后颈的位置温柔地捏揉。

身为天空的主君,安提耶光明正大地告召着自身的权柄:万神殿中星天繁丽,祂却勒令一泓恒星的日光,必须挥洒在人类居住的偏殿一角。

是以此刻阳光烂漫,暖洋洋地照在人和蛾身上,简直舒服得不得了。

等阎知秀梳完,那边两个也打完了,各自顶着一头乱毛,很不快乐地往人跟前一墩。

这些天来,奢遮陆续拥有了自己的小杯子,小梳子,专属的枕头和毛毯,以及床榻上的一席之地。尽管多变的性格无法更改,但祂接受的拥抱和抚摸越多,情绪就越稳定。

奢遮开始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的关注和爱不需要通过大吵大闹,夸张浮华的言行来争取。祂只需要说出来——仅仅是说出来,阎知秀便会倾听祂的想法,提供支持的爱抚,或是不赞同的脑瓜崩。好吧,可能祂的两个恶心的亲族也会在旁边起哄,嘲笑,但祂也不必像过去那样,用一些尖啸,还有撕裂的肢体和血肉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快乐。

因为这里太……太柔软,太像一个午后的幻梦了,不能拿尖锐的,割裂的,痛苦的东西来玷污。奢遮是梦的主神,没人比祂更清楚,一个美梦要如何精心地养护。

阎知秀只好重新给两个熊蛾子梳毛,幸好他也没什么事做。

梳完毛,阎知秀坐在新制的沙发上,捣鼓着打开水镜,这是他问奢遮要来的小玩具。

“这是什么?”安提耶兴冲冲地把头塞到人的胳肢窝底下,好奇地看。

“这里太无聊啦,”阎知秀随口回答道,“我就找奢遮帮忙。这面镜子可以连接到人类世界的节目,看看大家最近在搞什么好玩儿的,这不是很好吗?”

银盐谨慎地回答:“我们一般不关注……人类的娱乐活动。”

“自从一万两千年?前的那场游戏之后,我们就不太好关注了。”安提耶补充道。

阎知秀问:“什么游戏?”

奢遮发出冷笑:“长话短说就是,人类发明了保龄球。”

银盐叹气:“而我们手边刚好有很多颗星球。”

“……懂了。”阎知秀脑门滴汗,“但是随便看看也没什么,总之是为了打发时间……啊,好了。”

水镜哗然展开,恰巧连接到一个星球的信号,开始播放起物质世界的选美真人秀,参赛选手五花八门,从人类到妖精,再到软泥怪和人鱼,真可谓展现了全方位多层次的丰富生态环境。

阎知秀看得兴味盎然,他戳戳银盐,银盐思考片刻,不知道从哪里取出四盆热腾腾的爆米花,一人三蛾子趴在大沙发上,边吃爆米花,边欣赏选秀节目。

“是挺搞笑的。”安提耶忍不住点评。

“嗯。”

“……还行吧。喂!我的碗里怎么有那么多炸焦的玉米粒?!”

当然,主神确实忙碌,祂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粘在人类身边。每到这个时候,阎知秀反而成了神殿里最无所事事的人,说他在这里干活,似乎并不准确,谁敢让他干活?说他是这里的客人,好像也不是这回事,毕竟名义上看,他其实是被德斯帝诺的使臣关押到这里的。

刚好,今日晴空万里,安提耶,银盐和奢遮都有要事,不在这里缠他。

不管了,阎知秀伸个懒腰,反正那三个家伙都不在,趁此机会,不如去泡澡。

虽然至高天洁净无尘,他吃了那么多神的食物,也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忧,可要是能泡个热腾腾的澡,那该多好。

阎知秀思来想去,随便薅了只风暴使臣下来,用一顿捏捏进行贿赂,让它带着自己去神殿附近的热泉。

风暴使臣高兴地享受贿赂,领着人类向宫殿外走去。花草繁茂,曲径通幽,阎知秀抱着一堆瓶瓶罐罐,掀开青翠可爱的藤萝,芬芳扑鼻的花朵,一眼冒着热气的泉水赫然出现在面前。

哇,露天温泉!

阎知秀笑了起来,他真诚地向使臣道谢,能在景色这么美的地方,静静享受一个人泡汤的时光,实在是天赐的礼物。

他快活地脱掉外袍,以防万一,他还是拿过一条大毛巾,谨慎地盖过自己的后背,免得被谁发现了自己的纹身。

水温是恰到好处的滚热,犹如流动的,温润的玉,缓缓漫过阎知秀的胸膛,他放松地吁出口气,兴奋地把有点过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

好惬意。

他微笑着靠在岸边的石头上,鼻尖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有别于花朵,草木和泥土的香气,它的味道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如此靡丽丰奢,仿佛黄金的月光铺陈开来,其中流淌着永恒的新雪,皎洁的孔雀成群结队地走过翡翠群山,它们的喙是琥珀的颜色,脚爪是纯净的紫色,它们展开尾屏,灿烂的白羽便同金色月光交相辉映。

阎知秀警觉地睁开眼睛,他立刻打算去够岸边的衣服……但那里已经坐着一位神明,他的手无处可去,只好僵硬地缩回来,下意识环住自己的胸。

——卡萨霓斯周身不着寸缕,这狂欢与极乐的爱神面带微笑,只用波涛般的粉发遮掩着关键部位。

祂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阎知秀面前,而且不是以惯常无性别的姿态。神祇拥有优美雄健的男子躯体,祂的眉骨更锋利,嘴唇上染着金色的印痕,眼尾也涂着金粉,祂美得像一个梦,不属于凡俗的生物。

“泉水的温度还好吗?”祂笑着问。

阎知秀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憋死。

“很长一段时间了,你都是众神中的话题和焦点,”爱神不满地撅嘴,祂的眼波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一个国家,一个文明,“我有点不高兴,因为你抢了我的地位。”

祂发出快乐的笑声:“不过,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个机会!祂们看你看得很严,是不是?”

阎知秀虚弱地说:“你能不能先把衣服……”

“你不喜欢我吗?”神明的笑容如此富有诱惑力,祂深金色的双目,可以令注视着祂的任何人陷入迷幻的狂喜,“这就是你所爱的形态,我特地为你更改,你不想和我一起玩吗?”

祂伸长光滑的手臂,肌肤如蜜,从粉色的缎发中探出,性别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因素,祂的魅力无人可及,无人能挡。

“我喜欢和人们一块儿嬉戏,”卡萨霓斯轻笑着说,“你呢?你不爱我吗?如果你说不爱,那你就是世上最大的傻瓜了!”

“你真的很美丽,德斯帝诺也没有你的吸引力。”阎知秀闭上眼睛,尽可能地远离对方凑过来的……胸肌,他真心实意地说,“我可以喜欢你,我们可以做朋友,但……很抱歉,我不爱你,起码不是这种爱。”

卡萨霓斯的眼神变了,哪怕人类的评价令祂很受用:“为什么?”

阎知秀向后挪去,他顺便躲开了神的大腿。

“你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说,“我们最近在追《天生丽质:皇冠争夺战》的真人秀节目,多加了一张大沙发,很多豆袋,很多靠枕和抱枕,毛茸茸的地毯,很多奇怪的,一捏就会吱吱叫的小老鼠玩具。我们的桌子也很大,可以放下很多茶具。呃,然后,安提耶还在尝试烤面包,虽然祂至今没有成功过,厨艺不是祂的强项;奢遮喜欢吃甜的,尽管祂很努力地掩饰了;银盐超爱加了巨多芝士的——无论是什么,反正祂是芝士大狂魔。”

阎知秀滔滔不绝地描述,他越说,卡萨霓斯的笑容就越黯淡,越收敛,祂注视他,像注视一面昏暗的,无法照出美的镜子。

“……所以,”他说,“假如你想加入,我很欢迎你,你当然能和我一起玩,但不是……不是这样,不是这种,呃,不穿衣服的。”

卡萨霓斯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他。

“我没有……”祂轻声开口,同时局促地清了清嗓子,“你说的这些,我没有……从没有玩过。”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快活地玩水,把水泼得到处都是*哦耶!我要把这里弄得像我的人生一样乱糟糟!

粉色蛾子:*突然出现,鬼鬼祟祟地偷走所有衣服*哟!

阎知秀:*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震惊*怎么会这样!哪里来的小偷?现在我只好光着回家了!

还是阎知秀:*想了下,好像自己也没什么损失,耸耸肩,光着回家*

与此同时,德斯帝诺:*在天上看到这一切,脸红了,不顾一切地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