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德斯帝诺一直向往无聊,静谧的生活。
从混沌的卵囊中诞生之后,祂就一直忙于填充宇宙的工作。创造星团,创造黑洞,创造奇观和幻景,创造生命,创造秩序,创造概念……忙忙碌碌的无数个纪元过去,祂才终于有了一点休憩的时间。
然后祂的亲族们开始争执,吵闹,针锋相对,然后,祂们开始要求祂的关注,祂们要祂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家庭。
如果可以,德斯帝诺宁愿爬回混沌的卵壳,重新变回原初的宇宙精髓,也不愿承受了神祇们无休无止的喧哗。
于是,在日积月累的厌倦,日复一日的推拒中,祂变得越发冷酷,暴躁。而亲族为了引起祂的注意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也变得越来越出格激进——倘若点燃一万颗人类居住的行星,就能把德斯帝诺从祂的领域深处逼出来,那又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我喜欢平和的环境,安静的空间,一开始,祂很想这么说,然而随着矛盾和厌烦的日益加深,德斯帝诺更想说:
我喜欢没有你们的时空,一个寂静的万神殿,就是我能收到的最好的赠礼。
直到飨宴那日,人类的出现。
他应当是神造的——假使宇宙间还有祂不了解的神,没见过的神。
他的皮肤苍白,看起来就像白桃色的丝绸,凝聚成了一尊柔软又坚固的造物,他的眼神如火,耀亮有光,嘴唇泛着粉红的色泽。
突然间,也许比一束飞窜的闪电还要突然,德斯帝诺产生了想要尝尝那种粉色是什么味道的冲动,可能它甜美如蜜,可能它只是软的,散发着花瓣的淡淡香气——不,不对,这不该是主神中的至高者应当幻想的,祂不是一个会被轻浮欲望所蒙蔽的凡人。
紧接着,人类开始说话。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响亮,尾音带着激动的微颤。说来有点好笑,德斯帝诺居然已经快要忽略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天理不容的讨伐了,可是,他双拳紧握,高昂着头,脸颊在盛怒中发红——他是不是一个专门训练,目的是要困住祂的巫师?
好吧,或许这一切都跟人类挺拔的脊梁,完美的手臂,修长的,有点太长的双腿,还有他身上裁剪可爱的白袍毫无关系,德斯帝诺只是看到了他熊熊燃烧的灵魂,折射着璀璨如宝石的光焰,仅此而已。
但这不代表我会容忍他的冒犯,德斯帝诺阴沉地咕哝,他是一个异常,一个手段高超的窃贼,把神明的心一颗颗地摘下来,窃喜地放进他的小口袋里,好像这样,他就能在万神殿里拥有一席之地,我决不允许!
阎知秀好像做了第二个梦。
天空滚动着一颗颗,一粒粒的繁星,它们像不知道悲伤,更不知道疲倦的珠子,从夜空的眼帘里源源不断地奔跑。而他行走在金沙如浪的地面,远处碧绿的大河起伏着雪白的波浪,它们酝酿着电闪雷鸣的怒涛。
这是梦里才会有的景色,阎知秀原本疑心是奢遮又弄出了什么恶作剧,但当他看见金沙尽头的身影,一个名字差点就在嘴唇间脱口而出。
“纳……”第一个音节从舌尖弹落,阎知秀便急忙闭紧嘴巴,死死地瞒住这个秘密。
德斯帝诺转过身,低沉不悦地问:“你说什么?”
大约是梦中的缘故,主神的身形更加伟岸灿烂,祂像一颗新生的恒星,充满威胁地立在人类面前。
“……我什么都没说。”阎知秀盯着祂,审慎地道,“所以,你是来找我继续那天的辩论大赛的?”
德斯帝诺低下头,祂语气傲慢,威严地冷笑道:“切勿自作多情!倘若你不想被我的一个眼神所毁灭,那么就不要对神的意图妄加揣摩!”
阎知秀挑起眉毛。
“好吧,尊敬的陛下。”他把后头这个称呼拖长得令人感到滑稽,“那你是想做什么呢?”
德斯帝诺命令道:“你要离开我的亲族。无论你用了什么鬼蜮邪术,何等的心机手段,我不许你再残害祂们的心智,令祂们像三岁孩童一般争夺你的注视!”
阎知秀的手臂环在胸前,几乎挑衅地看着神王。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他说,“既然你不关心祂们,那祂们就去寻求别人的关心,你不照顾祂们,祂们就去享受别人的照顾,这有什么错?”
“又一次,你做出了自以为是的指控。”德斯帝诺的声线隐含着怒意,“古老帝国的兴建需要三千年,灭亡需要一千年,但它们在金刚石碑上铭刻的律法,可以上万年也不消褪。这金刚石跌落大海,数百万年才能等到海水的干涸,从深渊里抬起陆地。亿万年过去,陆地破碎重组,星星衰亡熄灭,芸芸众生走完了无尽的轮回,在轮回里也湮灭了心魂——等到这时,神才从片刻的小憩中醒来,等待下一场梦。”
“你懂什么是关心,什么是照顾?我将冠冕上的权柄拆分下来,做成荣耀的杖,令祂们牢牢握住,我与祂们分享王座,共治每一颗星辰!难道这不算关心,不算照顾?”主神发怒地质问,“难道你那些一文不值的拥抱,苍白无力的抚摸,还有可笑的杯子,热茶,欢声笑语……就能比我开出的筹码还要珍贵吗?!”
阎知秀闭上眼睛,他平静地调整呼吸,苍白的脸上,反而看不出任何波动的情绪。
“如果我说是呢?”他抬起头来,直视主神面纱后的眼目,“如果我说,祂们就是需要你的拥抱,抚摸,你的笑,你的夸赞……这些强大的神,高贵的神,你的家人!就是需要你的爱呢?”
德斯帝诺沉默片刻,说:“你不可定义神示爱的方式。”
“——而你爱着人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的!”阎知秀厉声道。
神的领域风声停歇,一片寂静。
“……你怎么知道?”德斯帝诺神色古怪,皱眉凝目。
阎知秀捏着鼻梁,深深吸气。
“让我们换种说法吧。”他转移话题,哑声道,“我知道有些人不会正确表达自己的感受,有些神也是。因为缺乏指引,他们习惯了用一种不尊重的方式进行沟通;因为潜意识里觉得,那些爱自己的人不会轻易离开,所以他们更容易把负面情绪发泄到亲近的人身上。”
不等德斯帝诺对自己发怒,阎知秀便接着问:“假如真的有这么一天,你的亲人们受够了,决定要离开你,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德斯帝诺不假思索地嘲笑道:“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那你让祂们哭过多少次?”阎知秀轻声问,“你让祂们心碎了多少次,乞求过多少次?你把奢遮的莲花摔在地上,打得粉碎,又有多少朵类似的花,被你毫不珍惜地丢开过?”
怀着被冒犯的不悦,德斯帝诺张开嘴唇——
祂愣住了。
祂忽然发现,面对这些问题,自己竟无话可答。
“……你对神明之间的事,似乎十分了解。”下意识地,德斯帝诺避开了他的眼神,略带讪讪地说。
“因为我爱过一个蠢货,”阎知秀严厉地,不留情面地回击,“祂给我祂的骨头,祂的血,祂的心,祂把头颅也盛在盘子里捧给我,祂把我送到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去,却一句实话都没有对我说。”
德斯帝诺一下愣住了。
他爱过一个神?
不知为何,酸毒的怒火从祂心中腾升而起。
他爱上了哪个神,有谁是值得他爱的?!
……而且,他怎么恶狠狠地瞪着我,好像这些话都在骂我一样?
“祂太愚蠢,长嘴也不会说,导致我今天要给祂填那么多窟窿,否则祂就算白死了!”越说越来气,阎知秀简直张嘴就能喷火,“有祂这么个万紫千红一奇葩,我了解不到这些破事才叫奇怪!”
嗯?
嗯……
嗯!
不知为何,听见这个不知名的神已经死了,德斯帝诺眉心忽然一松,生出一种本能的安心感来。
“现在你想让我远离祂们是吧?行,可以啊,”人类双手抱胸,气笑道,“我可以远离,但腿和翅膀都长在祂们身上,祂们要接近我,那我可一点办法都没有,提前跟你说好。”
带着诡异的好心情,德斯帝诺痛快地许诺:“我的亲族都是理智,高傲的化身,只要你能离开祂们,你施加在祂们身上的坏影响势必不攻自破。对此,我深信不疑。”
阎知秀冷笑道:“是吗?要不要我们来打个赌?”
“可以。”主神说,“倘若你输了,就……”
祂本想说“就放逐出至高天,再也不许踏足神圣的领地”,可话到嘴边,德斯帝诺却踌躇着沉默了。
打心眼儿里,主神不愿让这个人离开,一想到他要下到粗俗鄙陋的物质界,把双脚踩在肮脏沉重的泥土上,德斯帝诺心中便突兀地燃起一团火,迫使祂恨不得一把将人类抢在手里,连指头缝儿也并得死死的不松开。
“……就做了我的奴仆,供我驱策使唤!”话锋一转,主神得意地策划着自己的报复,“你将失去自由,直至时间的尽头。”
“行啊,”阎知秀一口答应,“如果你输了,我也不多要,你就在合理范围内答应我一个要求,这没问题吧?”
很好,公平的交易,德斯帝诺欣然应允。
一觉醒来,三个主神还没来得及就“半夜掀毯子推蛾”事件狠狠地窝里横一番,丰饶与衰亡的飞蛾便作为使臣,下降到安提耶的领域,为祂们带来了德斯帝诺的旨意。
——人类要离开主神安提耶的领域,独自居住在万神殿内,不得主动,私自与任何神祇进行会面。
“什么?”奢遮率先阴鸷地睁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你已经打碎我的礼物,难道这还不够,你还要把我的……不,我不能容忍,绝对不行!!”
安提耶誓不放手地抱着阎知秀,把人类压在自己的领毛下面,不肯挪动一步。银盐的表情虽然也很难看,但祂一把拉住了马上就要发疯的奢遮。
“冷静下来!你不想对抗我们的兄长,须知祂的强力更胜你无数倍。”银盐低声警告,“祂绝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决定……”
说话间,祂突然看到了被安提耶的领毛层层覆盖的阎知秀。
人类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冲祂轻轻眨了下右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所以先让使臣把人带走我们还能从长计议!”银盐瞬间开朗。
祂不由分说地拉开安提耶,看着人抱着一只丰饶的白蛾,在上面熟练地摸摸摸,然后又坐在另一只衰亡黑蛾身上,熟练地搓搓搓……总之,不太像是被神王点名的犯人,反而有点像什么凯旋的皇帝,让蛾子们前呼后拥地接走了。
德斯帝诺狐疑地眯起眼睛。
不对劲。
“你为什么拦着我?你想让我把你的另一只眼珠子也抠出来吗?”奢遮暴躁地大吵大闹。
“如果人被德斯帝诺带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安提耶也心烦意乱地抓着头发。
银盐从容不迫地说:“关于这点,我倒是觉得,兄长的禁令里,还有一些话没讲清楚。”
德斯帝诺心里咯噔一下。
不妙。
是夜,阎知秀被幽禁在万神殿的偏僻一隅,满身上下,蹭得全是亮晶晶的蛾子鳞粉。
折腾了一天,他也没别的心思,随便擦擦身上的鳞粉,稍微收拾床铺,便躺下休息了。
睡到半夜,宫室中的窗户骤然一响,令阎知秀睁开眼睛,猛地坐起。
他扭头一看,遍地白光,仿佛在窗户外头升起了一个月亮。
——银盐抱着个大枕头,正趴在窗户上敲敲。
阎知秀:“……”
德斯帝诺:“…………”
“你怎么来了?”阎知秀连忙过去打开窗户,虽然他知道祂们一定会来……但这速度也太快了吧!当天晚上就抱着枕头扒窗户了啊!
“兄长说,你不能主动跟别的神会面,”银盐微微一笑,“但是没说别的神不能跟你主动会面啊。”
银白的毛绒蛾子欢天喜地,顶着人类爬上床。前脚刚躺下,窗户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
——安提耶裹着毛毯,在外头咚咚咚砸窗。
阎知秀:“……”
德斯帝诺慢慢咬紧了牙齿。
“人!我来了!”安提耶高兴地吆喝,“这样的话,大兄要罚也是罚我,祂怪罪不到你头上的!”
灰白的蛾子乐不可支,拧着屁股爬到床上。
第三次,窗户没有响。
——但奢遮已经像个幽怨的鬼魂,默不作声地站在夜里,站在拥挤的床边。
“我要杀了你们两个。”祂嘶嘶地说。
阎知秀叹一口气……你们来得这么快,岂不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大哥留?
“来吧来吧,”他拍拍床,“我们横着睡,没问题的。”
奢遮方才笑逐颜开,欢快地扑腾到这张可怜的床榻上。
而在万神殿中心,俯瞰着这一切,德斯帝诺气得头都大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