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愿他万年(三十五)

阎知秀叹气:“唉,别哭了。”

但是没有回应,黑色的飞蛾报以最激烈的扭动和翻滚。梦境池水中巨浪滔天,劈头盖脸给阎知秀一顿冲。

阎知秀措手不及,跑也没地方跑,活像一条直挺挺的咸鱼,头朝下地卷进了无穷梦池的水波,由此撞进一连串错乱的梦境。

他突然变成了一只身上套着吐司面包的猫,随着梦神要死要活的地板动作,阎知秀脚下的地面开裂,岩浆从裂缝中喷涌,化作赤红的薯条雨,淋向翻滚的宇宙。

亿万颗恒星像潮水般涌动,吐司面包猫在跑步机上拼命往前窜,不远处海洋燃烧,海浪高如山岳,却倒着向天际涌去,汇入一轮正在升起的,壮丽无比的黑色太阳。

阎知秀挣扎着冲出跑步机,重重跳进一扇开在半空中的门,转眼就发现自己正淹在厨房的汤锅里,巨大的切片番茄犹如一座座沉浮的岛屿,伴随着梦神悲愤交加的叫嚷,番茄片里同时炸开许多巨树般的西兰花。

阎知秀:“…………”

阎知秀吵得头晕脑胀,梦是不需要逻辑的,他费了老大的劲,终于爬到一片番茄上。

他疲惫地扯掉头上的吐司面包帽,扯着嗓子大喊:“你别哭了!你要是不哭,我就给你送个好东西!”

神祇的噪声逐渐减小。

汤锅盖子掀开,梦神巨大的圆眼占据了整个锅的天空,奢遮翁声翁气地说:“……真的么?”

阎知秀冲祂招手:“你下来,你下来就知道了。”

在阎知秀身边,梦境的飞蛾从一颗番茄籽上生长出来,纤细植物根茎转瞬开花,砰然结出一个大得惊人的毛蛾子果,“扑通”落在阎知秀的膝盖上。

番茄奢遮抱着爪子,期待地望着人类。

阎知秀:“你不哭了吧?”

奢遮:“嗯嗯……不哭了。”

阎知秀:“我骗你的,我身上一毛钱都没得,哪有好东西送你。”

奢遮连头上的触角都凝固了,完全不敢相信地瞪着人类。

想了下,阎知秀补充道:“嘿嘿。”

梦境的水池开始剧烈震颤,他怀里的奢遮也是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红烫得吓人。阎知秀赶紧把祂抱起来,“咯叽咯叽”地轻轻挠着蛾子柔腻的肚皮。

“逗你一下!”他无奈地说,“怎么这么不禁逗……”

奢遮好痒啊!祂扭着肚子,不住在人类怀里翻来覆去,这股痒痒的感觉,就像许许多多清脆的小铃铛,一路叮铃铃地滚到了祂的心里,弄得祂也想一连串地笑起来。

但是祂还没消气,所以只能先压下眼睛,阴沉沉地盯着人类。

“好吧,”阎知秀还穿着搞笑的吐司面包服,有点无奈,“你找我做什么呢?”

“你听我说!你应当放弃那两个失败者,”梦神气恼地开口,“无论是出于怜悯,还是虚假的期待,你都不该为那两枚破碎的棋子犹豫不决。离开他们,回归到灵魂和梦的羽翼之下,这才是你唯一要选择的道路!”

阎知秀弹了下蛾子的茸茸爪子:“我不。”

奢遮刚想大声嗡嗡,阎知秀就在祂的后背的领毛上捏揉起来,令祂口舌酥软,爪子也虚弱地张开,只是抱着人的手指头不肯松。

这下,奢遮更恨那两个乱臣贼子了,因为祂终于有所体会,银盐和安提耶都背着祂享受了多少好处。

“我是安提耶和银盐的朋友,”阎知秀慢悠悠地说,“所以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什么虚假的期待。如果你也想当我的朋友,那很好,但你得明白一点,那就是我不附属于任何神,我遵照我自己的意志行事,明白了吗?”

奢遮安静了一会儿,很不甘心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替我辩护?你为什么要替我对抗德斯帝诺,哪怕将面临比死更凄厉的下场?”

阎知秀也沉默了。

奶白色的高汤大海静静起伏,上面出没着五彩缤纷的切块蔬菜。他轻声说:“在我还很年轻,远比现在年轻的时候,我曾有过一个非常天真的设想。我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可以用真挚的话语来消除的。假如我们每个人都能坦率地表达,设身处地去思考,言尽意地沟通,那么每个人都会比当下要幸福得多。”

“这不可能。”

“是的,这不可能,”阎知秀点点头,“因为有的人他就是没办法直说,他要学习很多年,才能学会直截了当地坦白需求,坦白痛苦,甚至连一句最简单的‘对不起’,也要学习很多次,才能没有负担地脱口而出。”

“我们总是渴望爱,然而爱一个人又那么的难,它太容易导致不平等的关系。我和你的哥哥吵架,不光因为在那一刻祂是强势方,你是弱势方,还因为祂很蠢。”阎知秀说。

奢遮震惊:“德斯帝诺很蠢。”

阎知秀冷笑道:“祂就是很蠢啊,祂根本就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明白什么对祂最重要,所以一旦失去,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讲到这儿,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对奢遮说:“但……我不会跟你说‘无论如何祂都爱你们只是祂有苦衷’之类的屁话,我只想说,如果你能多给祂一次机会,你就能看见祂的改变。”

奢遮若有所思地说:“你对德斯帝诺很了解。”

“我以前……嗯,好吧,”阎知秀挠挠头,勉强想了个理由,“我前夫就是这种人,所以……”

“你有丈夫?!”奢遮惊讶地喊,“你结婚了!”

“前夫,前夫!”阎知秀没好气地强调,“死得影子都没了,连遗产也没跟我留。”

“哦。”听见已经是个死人,奢遮才安心地静默下来,片刻后,祂忽然问,“你后背上是什么?”

阎知秀乍然一惊,急忙扭头去看。

人全是以灵魂的姿态,在梦境中行走。之前他灵魂中的光芒盖过了后背的神印,倒还不怎么看得出来,如今情绪稍微低沉,神印的光辉立马就穿透灵魂,被梦境的主君发觉。

“什么都没有!”阎知秀严肃地说,马上给蛾一顿搓搓捏捏,揉得蛾子在腿上瘫软成一堆,“这是我的秘密,所以你什么都没看见,不然我就把你变成一座圆球冰激凌!”

奢遮一下变得很忧郁,梦的主神,本身也和梦一样变化不定:“那么,倘若我是圆球冰激凌,你可不可以跟我走?”

阎知秀稍作思考:“如果你肯跟银盐道歉,保证以后不再无故动手,我就邀请你来我们的山洞,我会抱着你睡在毯子和枕头上,还可以给你一个专属的杯子来喝热奶茶。”

奢遮真要烦死银盐了,祂满心的怒火无处发泄,哼哼唧唧地辗转,犹豫许久,才答应人类的要求。

“那你让我睡在你的胸口,”奢遮不甘心地说,“只有我,那两个失败者想都不能想!”

做出承诺之后,阎知秀终于脱离了梦境的辖制。

等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银盐和安提耶已经关切地围在他身边,温暖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从两大团毛茸茸的蛾子身上涌过来,银盐撑开银白色的防护网,紧紧地盯着他。

“你醒了!”

“你受伤了吗?”

“我要杀了祂!”

“奢遮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阎知秀迷迷糊糊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我见了奢遮?”

安提耶伸出爪子,无言地戳戳他。

阎知秀低头一看,他怎么还穿着吐司面包套装!像个大棉花糖似的,软绵绵地套在身上。

阎知秀:“……”

唉,算了,也不能因为这个去拔蛾子毛……他坐起来,把梦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个主神。

安提耶极其不高兴,银盐倒是沉思片刻,饶有兴致地“唔”了一声。

“奢遮真的会道歉吗?”祂小声向阎知秀征求意见,“这么多年,我们的打闹早就成了惯例,既然祂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太大的损害,要一位主神低下祂高贵的头颅,向另一位主神承认了自己微不足道的错误——恐怕祂并不算心甘情愿,我们之间还会诞生新的怨恨。”

阎知秀诚实地回答:“其实我也不能预测道歉的结果,但既然你们是家人……”

他伸出手,轻轻弹了下银盐的触角。

“我们的梦没有逻辑,所以奢遮的情绪同样变得很快。祂残忍地打伤你,肯定是祂的不对,可你也得想想祂的情况。”

聪明人说话,总是点到为止。银盐领会了阎知秀的意思,祂用爪子抓抓领毛,毛茸茸地笑道:“嗯嗯。”

由此,梦神进入了安提耶的领域。

祂变成一缕烟雾,流淌进山洞内部,好奇地打量沿途的小灯,祂不知道祂的亲族为什么要捏造这样一个粗陋无用的地方,然而等祂进入洞穴深处,奢遮一下便得知了缘由。

——枕头堆成温柔的山丘,毯子则铺得像流淌的柔软溪流。它们比任何事物都要蓬松温暖,在这些美梦中间,祂的两名亲族惬意地依偎着人类,远离所有的暴雪,啸风,所有寒冷锋利的恶意。

这根本就是祂从未想过,从未见过,从未体验过的一切啊!宇宙间还有比这个更不切实际的幻梦吗?奢遮的眼珠都要沁成血红色了,祂的蛾翅嗡嗡颤响,发出只有神才能听见的切齿低语。

然而,祂没有想到,面对自己低声下气的来访,安提耶只气闷着不说话,银盐居然也仅是沉默地打量祂,没有带着祂惯常可恨的笑容,说一些怪里怪气的反话。

亲族的讥讽,嘲笑和恶言恶语,都在这里不见了踪迹,奢遮多少好受了一些。祂垂下头,用前足拢起黑水晶般的神秘领毛,很勉强地站着,低沉含糊地说:“银盐,我打伤了你的……你的眼睛。我很……我不该这么做,我很,很……”

吭哧了好半天,主神的脑子里回荡着“拥抱,睡在胸口,热茶”之类的承诺,祂就用这些哄劝了自己很久,总算吭哧出一个:“……抱歉。”

山洞中空气凝固,当真听见血亲说出这个了不得的词,银盐反倒有些吃惊,安提耶也不自在地瞪着眼睛。

奢遮真的说了,祂想,混沌开辟的头一遭啊……祂真的对其他存在说了声“抱歉”。

“好罢,”银盐深思熟虑地回答,“我接受你的道歉……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祂向人类请教,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银盐才转过头:“我接受你的道歉,愿它是和平的征兆,叫我们重归亲睦。”

阎知秀心里清楚,这就很不容易了,迈出半步,总比停在原地,甚至倒退要好得多。因此他并不强求道歉的仪式和真心,拍拍毛毯,笑着说:“好啦,快来吧!”

奢遮拘谨地挪过来,宛如一头沉重的小山,“嗯”地一声倒在了人类怀里。

阎知秀拥着大毛蛾子,翻出一个镶嵌着黑曜石的小茶杯,倒好了热茶,再递给祂。

奢遮抱着茶杯,先狐疑地嗅嗅,然后伸出蛾喙,探进去吸吸。

——反客为主,要翻天了!

另一头,作为领域的主人,安提耶心里翻江倒海,酸得可以熏死十万只蛾子。

【你就没有办法管管吗?你看祂这个欠揍的样子!】祂怒气冲冲地对银盐挥舞触角。

银盐回答:【祂道歉了。你什么时候看过道歉的奢遮?】

……这确实是。

安提耶不说话了。

【先让祂一下,】银盐阴险地挥动触角,【等人睡着了再说。】

奢遮好幸福!

祂喝完热茶,人类就拿过新的毛毯,仔细地盖在祂身上。毯子软软的,非常暖和,人类的手指也软软的,带着酥麻的温柔。他轻轻梳理祂的领毛,让祂像化开流淌的奶油一样,连触角都松软地耷拉下去了。

有了人类的支持,祂的两个血亲也忍气吞声,不能辩驳,只好乖乖地睡在人类两边,靠着他的胳膊。

哈哈!奢遮得意地在心里大笑。

不过,我也想靠着人的肩膀……他肩膀的角度,看起来很适合让我依靠……

安全,温暖和舒适的满足——真奇怪,换在以前,奢遮是不可能跟其他亲族睡在一起的,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祂竟也被这股不同寻常的幸福所放纵。奢遮不情愿地承认:或许,跟其他主神躺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很难忍受的事。

洞穴内一派安逸,阎知秀沉沉地睡去,胸前趴着一摊蓬蓬的蛾子。半夜里,安提耶突然一动。

奢遮身上的毯子悄然滑落,被蹭掉了。

银盐若无其事地把翅膀盖在人类身上,再一次,祂伸出半边爪子,奢遮便如一堆柔软且富有弹性的大果冻,晃晃悠悠地和毯子滑到了一块儿,堆在人的腿边。

啊,完美的夜晚。

与此同时,万神殿的中心领域,混沌飞蛾的国度,德斯帝诺仍然在难以言喻的挫败煎熬中辗转。

祂听着人类的一切讯息,看着他所行所做的一切怪事——祂必须承认,漫长生命中的第一个谜题已然降临。

他到底是谁?

德斯帝诺恼怒地思考。

他迷惑我的家族,把祂们的心都栓在自己的小指头上,如此不怀好意……到底为了什么目的?

作者有话说:

德斯帝诺:*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像所有童话故事里的三流反派一样出场*不,他绝不可能是纯洁无瑕的,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类!

阎知秀:*经过*

德斯帝诺:*愤怒地斥责*看他的裤子!怎么穿得那么紧?!我要亲自捏一捏,才知道里面是不是塞满甜巧克力!

阎知秀:*微笑*

德斯帝诺:*勃然大怒*我不允许他笑的时候同时出现阳光,鲜花和彩虹!这是非法的!

阎知秀:*发现了祂,好笑地送出飞吻*

德斯帝诺:*三颗心脏同时停跳,马上昏倒了*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