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愿他万年(三十二)

阎知秀有点困惑,但还是用胳膊揽住呼呼大睡的安提耶,把祂端端正正地放好。

银盐平平地展开翅膀,瘫在人类的胸口,祂的触角向后贴着头顶,窝在人的心脏上方,一下一下地倾听那蓬勃规律的跳动声。

祂真的睡着了。

而祂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入睡是在什么时候……或许是万年前的一次静谧黄昏,或许是一次宴饮后的酩酊大醉,或许是奢遮和卡萨霓斯联起手来的恶作剧,或许以上这些全都是祂的幻觉,祂根本就没有真正地深眠过。

银盐累了,厌倦了,精疲力竭了。

飞蛾的家族有种本能,祂们可以通过气息来辨别亲族的情绪,判断祂下一步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这是一种社交技能,但更多时候,它是沉重的负担。比如厄弥烛,祂会对你露出锋利的笑容,但是祂的气味却在疯狂地尖啸,对每个家庭成员怒吼“我会摧毁你,我要杀了你,你们全是无能的狗杂种”;又比如哀露海特,祂会带着一点低沉的疲惫,问你找祂有什么事,但祂的气味实际上在说,“我真的无力承担,请你现在就转身离开”。

祂们早就走得太远,太过火。眼下,这个看似无上辉煌的家族就像一架即将失控的列车,在长久的冲突和摩擦中,祂们彼此憎恶,相互怨怼,视血亲为该死的仇敌。每个成员都把最后的希望押在长兄身上,祂们指望祂不再逃避,肩负起指引的职责、教导的职责,好叫家庭步入正轨,不至于在过量的仇恨与误解中彻底破碎。

可能德斯帝诺也恨我们,许多个日夜,银盐如此苦涩地思索,所以祂避开我们,仿佛凡人躲避洪水猛兽。

此时此刻,今时今夜,祂终于可以不用再过度思考这个问题了。祂的注意力已经被人类的气味所吸引,那正是一种幸福,满足和放松的混合氛围。

祂呼噜噜地,昏头转向地埋在温暖的热量里,被毛毯,柔软的睡衣,还有人类的手掌包围着,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所在。

阎知秀困倦地闭着眼睛,左胳膊搂着安提耶,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银盐,他也睡着了。

第二天,阎知秀是被奇怪的动静吵醒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耳边激越地扑棱扇响,乱流喷飞间,还伴随着语气强烈的嘶嘶低喊。

阎知秀勉强撑开一只眼睛,看见一团模糊的白影在自己跟前凌乱翻滚,晶亮粉尘满室喧腾。

“……你居然抢我的朋友,你这个贼,骗子,无耻的强盗!”一个极力压低,还是掩盖不住狂暴愤怒的声音斥责道,“你还敢躺在他身上……你还敢……”

“是他邀请我,而我也欣然接受他的邀请。”另一个冷静得多的声音回答,“你此刻的迁怒,无非出于对自身实力的心虚,潜意识里,你已经预感到我会抢占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撕打声更加凶猛。

阎知秀两只眼睛一块儿睁开,这下看清楚了。

应该是担心吵醒人类,把战场闹得太大,两个神此刻都维持着袖珍的体型。祂们将力量的角逐放置在更高维度,银盐的领域同时笼罩着整片湖畔,不让其他亲族知晓。

但是落在阎知秀眼里,就是两只毛绒公仔在打架。

灰蛾子比银蛾子更胖胖,银蛾子比灰蛾子更坚强。两个蛾子在空中互相撞击,你用领毛压我,我用肚皮弹你,我用爪子揪你的触角,你用翅膀扇我的脑门……

阎知秀愣愣无言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伸出手,精准无比地抓住两团扑扇互骂的蛾子。

“睡觉。”

然后一左一右,往怀里一塞,毛毯盖好,躺倒睡回笼觉。

安提耶毛发凌乱,犹如一枚刺刺的大毛栗子,银盐翅膀分叉,像支冷酷的鹅毛掸子,分别趴在阎知秀的身上瞪视对方。

阎知秀睡意朦胧地补充:“不准再打架。”

安提耶迫切道:“可祂是小偷!一个厚颜无耻的贼,祂、祂推我!祂要把我们拆散!”

天空的主君焦急万分,祂的前足乱扒,攀到阎知秀的肩膀上,连连征求着人类的意见,要给自己吃下一颗定心丸:“你不会听祂的话,对不对?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阎知秀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

行吧,回笼觉是睡不成了。

他坐起来,先揉眼睛搓脸地清醒上一阵子,再顶着惺忪的三眼皮,拿过床头的小梳子,给安提耶犁顺乱七八糟的领毛。

等祂梳得整洁干净了,他接着才说:“是的,我还和你是好朋友。当你的朋友结交了新的朋友,并不意味着你们的关系会因此变淡。”

安提耶冲银盐耀武扬威地竖起翅膀,展示自己有人类整理的皮毛:“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祂!”

银盐沉默地,冷冷地盯着祂。

阎知秀抓着后脑勺,他也有点无奈,可是该说的话还是得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我猜,你的排斥来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你害怕失去,害怕自己在朋友这里的地位变得透明,变得边缘化。但你完全不用害怕啊,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独特的,不可替代的。”阎知秀的神色平静,语气笃定,“你在这里,就已经对我很重要了。”

安提耶睁大眼睛,水汪汪地,梦幻地凝视着人,而银盐在不自觉间将翅膀贴得更低,祂莹润的复眼倒映着打开的窗口,那里正潮涌着晦涩的天光,像一个黯淡的逃生出口。

“我跟你保证,或者发誓,好吧?你们神不都是很看重誓言的吗,那我就跟你发誓,我不会放弃和你的友谊——除非我被什么不可控的外力操纵了,比如嗜脑虫什么的。”阎知秀说,他一边说,安提耶一边拼命地上下点头。

“所以,”阎知秀加重了语气,“你以后不能再为这个打祂,你要跟祂友善地相处。”

银盐打算悄悄溜走的步伐凝固了,安提耶同时大吃一惊。

安提耶愤愤不平:“我不跟祂睡在同一张床上——”

“严格来说,这里是我的床。”阎知秀弹祂一下,再探身过去,把一个渐行渐远的银盐抱回来。

身体突然腾空而起,主神僵硬地绷紧了身体。

“抱歉,这不是个愉快的清晨。”阎知秀帮祂摆正东倒西歪的蛾翅,他手里的小梳子是安提耶专用,此刻没有新的,他便用手指整理着主神蓬乱的领毛,搓揉几下,银盐便呼噜噜地软倒了,“可是,你比安提耶年长,更比祂稳重很多,也请你好好地待祂吧。你和祂是亲人,应当珍惜彼此的存在,用关怀和理解去支持这份天生的情感,而不是用愤怒,用争执去消耗它。”

银盐扁扁地贴在人类身上,顺滑的绒毛光华灿烂,根根溢彩。

祂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近日来安提耶总是光彩照人,精神焕发地出没于众神面前——祂被人类宠得多么好!有梳毛,有爱抚,有承诺,有温声细语的劝导……祂只在这里浸泡了一个夜晚,焦渴皲裂的灵魂就有了复苏的迹象。

安提耶瞪着如痴如醉的银盐,嫉妒地嗡嗡直响。祂从人类的肩膀上下去,佯装若无其事地把那摊神一撞,换成自己。

银盐立刻就要撞回去,恰逢此刻,苍穹的诸天星辰重新排列,朝八方发出无声的波纹。

银盐停下来,安提耶的触角也直直地竖起。

“我……我们得走了。”银盐低声说。

“哀露海特在呼唤,”安提耶收起竞争的心,转瞬之间,祂就与银盐统一了阵营,“我们不能让祂们发现这里。”

阎知秀:“那快去,我也得上班了。”

银盐焦急地补充:“大概是为了宴席的事情,事情一结束,我就回来看你!”

祂也不知道自己的迫切从何而来,可能祂只是想对人类证明,他很重要,他不是自己以往那些短暂垂青的宠臣,繁星般茫茫的祭司。

“我知道啊,”阎知秀笑起来,故意一抬主神柔软的蛾肚,把祂送上天去,“快回去吧。”

银盐还不知道要怎么做——直接离开,会不会显得过于轻佻?可是我该跟他说什么,叮嘱什么,才能完美地结束这次会面,好不叫人觉得失礼?

安提耶哼了一声,先熟练地过来抱着阎知秀的脖子蹭蹭,随即振翅飞天,对银盐低声怒斥:“你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你想让那些好事之徒全注视到这里么?”

银盐迟疑一刹,同样尝试着在人脸上蹭一下——只是动作太生硬,比起蹭,更像是挤。

阎知秀无语地捂着脸,目睹两个光点先后上升至星空,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万神殿内,安提耶化作一团盘旋的雷霆风暴,降临在祂的王座上,银盐则姗姗来迟,白雾笼罩祂的领域。

除了最上首的空位,七神齐聚,商讨宴饮的事项。

“你和安提耶迟到了,”哀露海特抬起深蓝色的眼眸,望向银盐,在神王缺席的很多个年岁里,祂只能勉强地肩负起领导者的职责,“你……”

大地与海之神忽然语塞,祂的浓眉沉沉地压低着眼眸,仔细端详着银盐。

祂不一样了。

或者说,祂和安提耶变得十分相像。

卡萨霓斯敏感地轻抽鼻尖,极乐之神的容色变幻无常,最终,祂面无表情地坐直了身体,和剩下的主神一起,死死盯着最后到场的两名亲族。

在这其中,安提耶的变化无疑是最大的。祂的快乐更多了,以此为准,万界的青空也延续了多日的辽远晴朗,祂的心和灵魂都那么轻盈,偶尔变回原型时,祂的领毛柔软洁净,羽翅熠熠,仿佛被谁精心地保养过。

可是——会是谁?

眼下,银盐也加入了安提耶的行列。尽管祂的灵魂边缘依然粗糙,可那种掩盖不住的丰盛和满足,仍然逃不过其余血亲的耳目。

毕竟,在漫山遍野的枯槁衰枝、荒芜残叶中,但凡出现一星碧翠,都会像白水里的墨那样刺眼。

“你们是一起过来的,”厄弥烛乖戾地睁大眼睛,率先轻声开口,“你们去了哪里?”

“我在自己的领域做什么,无需向任何生灵通报,”银盐平静地说,“包括你,厄弥烛。”

“你去见了谁?”卡萨霓斯忽然探长身体,咄咄逼问,“安提耶去见了谁?”

“别多管闲事,卡萨霓斯!”安提耶瞬间被激怒,危险地咆哮道,“我跟祂没有任何瓜葛,这话以前我没有讲过,以后我也只讲一遍!”

“——好了!”哀露海特身心俱疲地撑着前额,很早之前,祂就不戴头饰了,那些冰冷琐碎的珠宝只会令祂更加心烦意乱,“哪怕只有一天,一天,你们能停止争端和冲突……”

“亲爱的哀露海特,你还不如乞求德斯帝诺能变成一个合格的大兄,无私地爱着我们的全部!”奢遮森冷地笑了起来,“哦,我忘了,这同样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幻梦,不是吗?”

厄弥烛嘶声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连根拔掉你的舌头。”

“你现在就可以这么做,”奢遮喜悦地,沙哑地笑道,“快,我鼓励你!你现在就可以这么做!”

璀璨的万神殿内,诸神端坐王位,彼此憎恨着,仇视着,宛如一群残酷的野兽,时刻准备朝对方的破绽张开利爪,龇出尖牙。

最终,飨宴前的会议不欢而散。银盐坚守着人类的秘密,相较于安提耶,祂更加谨慎。

一连七日,祂没有去湖畔的人类小屋,安提耶同样如此,直到宴席的准备工作都妥善地完成,七位主神分别在请柬上铭刻下各自的印记,送入德斯帝诺的领域。

“大兄不会来的。”安提耶压低声音,对银盐说,“祂已经有太久没有出现了。”

“小心你的话语,别让理拉赛听见。”银盐提醒祂,为着人类的缘故,祂们当真结成了一道隐秘的联盟,“祂会怒不可遏。”

“因为祂没有福分。”安提耶窃窃地嘲笑道,“人告诉我,他曾为理拉赛拾起一块破碎的神言符文。”

银盐一愣,追问:“然后呢?”

“然后发生的事,人没有说。”安提耶耸耸肩,“但是我能猜到!你也清楚理拉赛的性格,明白祂有什么毛病。”

银盐稍作沉默,颔首认同道:“确实,祂没福分。”

与此同时,古老混沌的荒原上,德斯帝诺不耐地睁开燃烧星辰的眼眸,盯着那份陈词滥调的请帖。

是选择忽略,还是选择把它碎成粉尘,洒进无垠的太空?

蛾神抬起触角,忽然困惑地嗅了嗅。

有一丝……有一丝气味,一丝最微弱,也最奇特的气味,飘散在请柬的刻印上,使祂情不自禁地想要探寻,感到一阵心血来潮的冲动。

这是什么味道?

德斯帝诺用足肢扒拉着主神们的刻印,茫然地找寻着原因。

——算起来,我也已经有很久没见过祂们了。

德斯帝诺心不在焉地坐起来,倦怠地叹息。

一想到要把自己投进那个嘈杂,喧嚣,刺耳,地狱般的漩涡,神王便烦躁不堪,怒气上涌。可是,总把亲族的邀约拒之门外,也算不上最佳的处理方式。

既然我之前已经斥责了理拉赛,祂们应该会有所收敛,德斯帝诺一边思忖,一边在请柬上嗅来嗅去,如果这次,祂们能保持安静的话……

硕大的夜蛾蹲在领域的最深处,纠结地迟疑起来。

“哦,你们都要去参加宴会!”阎知秀的眼睛亮起来了,“是所有神都会去吗?”

要是德斯帝诺也参加的话,我起码可以远远地看祂一眼……

“是的!”安提耶趴在阎知秀的左肩,抢着大声回答,“我们会去,我们的从神也会去,还有很多很多别的神……呃,反正很热闹!我们可以讨论某个星球是否要被保留,下一个纪元的主题又是什么,哦哦,我们还可以创造一个新的星系……”

也不知道在显摆什么。

“有一个神是不会来的,”银盐贴在阎知秀的右肩,不甘示弱地泼冷水,“你可不要忘了。”

阎知秀的心有点沉下去了,他掩饰地笑道:“谁不会来?是不是你们的……”

安提耶长叹一声,用前足搔搔脑袋:“是啊,德斯帝诺总是不会来的。”

阎知秀强忍着不去问更多关于祂的事,哪怕距离那场浩劫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的心脏还是会闷闷地发疼。

“你们要是去的话,”他忽然说,“可以带上我吗?”

直觉告诉他,他也许可以去这个宴会上寻找收获。

因为人类主动提要求的情况实在是太稀少了,以致银盐还没张嘴,安提耶便迫不及待地立刻大喊:“好啊!”

银盐:“……”

也不知道在显摆什么!

“那你可以暂且充当我的酒侍,我会把你藏在人群里,这样,你就不至于被其他危险的神祇发觉,”银盐不慌不忙地安排,“假使你想见识万神殿的灿烂辉煌,我亦能将你藏在领域,带你去四处游览。”

阎知秀还没来得及回话,安提耶怒发冲冠:“为什么他不是我的酒侍?!你不懂得先来后到的道理吗?你是个山洞里的野人吗?”

眼看又要打起来,阎知秀只得一边给一个脑瓜崩。

“那还是由我带着人类!”银盐坚持道,“不要忘了,安提耶,我们的亲族全在密切地关注你呢,倘若被祂们发现了端倪,发现了人和我们的关系,你要怎么弥补过错?”

祂说得有理有据,安提耶气闷良久,实在不能反驳祂。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宴会当天,阎知秀秘密地混进主神银盐的酒侍队列,若有若无地藏在神祇的雾气当中,抵达了布置一新的万神殿。

有了众神的填充嬉游,他曾经熟悉的,落寞寂寥的居所也变得星光绚烂起来。阎知秀穿着酒侍的长袍,手提盛满乳酒的金壶,身边不着痕迹地跟随着十来只守护使臣,以及不知何时混进去的风暴使臣。

银盐朝他小声介绍着过往的亲族。

哀露海特生得坚毅俊美,深蓝的长发犹如大海;卡萨霓斯的容颜令人眼花缭乱,祂束起霞光色的美发,倾国倾城的笑靥,就噙在祂的唇边;绿发的冷傲神祇是理拉赛,阎知秀早已见过祂的本尊;红发的神祇是厄弥烛,祂的美暴戾锋锐,犹如一千一万把出鞘饮血的长刀;最后一个来的是奢遮,祂的长发浓如黑洞,遮掩着祂阴郁深邃的五官,梦神来回睥睨,像是要随时挑起多变的事端。

众神的宴饮开始了。

乳酒的馥郁香气弥漫在至高天,比起酒侍的平凡常见,担当舞侍与歌者的全是光荣优美的神祇,祂们盘旋着,仿佛漫天浩荡的落花,飘飞进恢宏的厅堂,纵情地舞蹈,歌唱。

真叫人叹为观止!他高高兴兴地端着酒壶,欣赏这不可思议的盛景。相较于万万年后的孤寂时光——德斯帝诺再备起宴席,能充当来宾的,只剩下黑白蛾子,还有一个孤零零的阎知秀。

神祇们接连清唱,祂们的声响是花的声响,风的声响,雨和火的声响,恍若浩瀚的交响乐团,奏响在至高的太宇。阎知秀看得心潮澎湃,眼睛也亮得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他的心脏骤然沉闷地跳动了一下。

阎知秀猛地抬起头,满殿歌声停歇,华舞凝固,主神的金案前杯盘翻倒,措手不及地慌成一片。

——恒星的耀芒笼罩太古,万神殿上,空寂了无数年月的座位,正逐渐汇聚出一个身影。

德斯帝诺来了。

阎知秀的心脏狂跳,快如擂鼓,几乎令他难以站稳。

他的直觉果然没错,那个全宇宙最大的混蛋来了!

“大兄?”奢遮骇然站起,梦神的领域飘摇如狂风疾草,“你……你真的来了?!”

祂坐得太高,太远,阎知秀的眼睛有点模糊,已经有些看不清那个家伙的模样了,他只能隐约瞧见,德斯帝诺沉默不语,仅是点头示意。

刹那间,万神殿内爆发出了多么夸张的狂喜海啸!

卡萨霓斯高声大笑着洒下大把金粉,奢遮的梦境池水如同四散的水晶那样纷飞,嘹亮的歌声席卷至高天,舞侍在狂欢中转成绚烂的小小飓风。主神们都放声欢呼,急不可耐地向长兄表达思念,询问近况,渴望祂继续出席下一次宴会……

一时间,全世界的声音和颜色都膨胀到了刺耳、刺目的程度,阎知秀不像是站在万神殿里,更像是站在一个硕大无比,喧嚣无比的万花筒里!

与爱侣再会的雀跃逐渐消退,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转头看向德斯帝诺。

面纱遮掩着祂的上半张脸,但是祂的嘴角已经深深地,不受控制地沉下去了,手指更用力地攥进王座当中。

不妙。

非常不妙。

阎知秀顾不得躲藏,一把抓住银盐的手臂:“快让祂们停下来!”

银盐心里也很激动,但可能因为人类在祂身边,祂还不至于到了失态的地步。守护的主神蹙起眉头,为难地说:“这……这恐怕……”

阎知秀慌乱地转过头,此刻,奢遮兴高采烈地来到兄长身边,这多变阴鸷的主神,此刻快乐得像个单纯的,抓住了蝴蝶的孩童。

“大兄,你快看啊,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梦神兴致勃勃地炫耀道,“在一百万颗星球上,我曾收集起百万倍数的美梦,不止是人类的梦,还有精灵的梦,鸟兽的梦,神的梦。你看,它们是不是很美?我把它们收集起来,就是为了送给你的!”

说着,祂张开手,掌中盛开着一朵美不胜收的,水晶般的莲花,花蕊开合,那些梦境也跟着释放出来。

——然后,它们发出永无止境的笑声,大笑,痴笑,低笑,轻笑……有的尖细,有的雄浑,有的只是野兽的啁啾。

完了。

阎知秀一下有了极端不祥的预感。

快把你的花拿开……快把它拿开!

“……把它拿走,”德斯帝诺勉强道,“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奢遮愣住了,回过神来,祂连忙殷切地追问,就像小孩子追问大人,为什么不能陪自己过生日:“为什么呢?这,这些大多都是人类的梦境和思维,我知道你喜欢人类,你宠爱他们,所以我才……”

“我说了,”德斯帝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把它拿走。”

奢遮不甘心地喃喃:“可是,我花了好长时间……”

已经太多了。

这些声音,这些笑,这些颜色,这些光亮——德斯帝诺猛地站起,震荡的神力悍然冲击整座万神殿,也将祂的血亲一下打倒在地,莲花随即破碎,数以亿万计的美梦化作枯萎的香气,哀嚎着覆灭。

阎知秀停住了呼吸。

“滚开吧。”德斯帝诺说,“这就够了。”

歌舞暂停,喧哗不再,唯有祂的话语,残忍地响彻至高天。

“可笑至极的宴会,还有可笑至极的礼物……我又一次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我居然选择了你们。”

“你们的吵闹难道是永无止境的吗?到底什么时候,你们才能意识到,这些自以为是的邀请和宴席,不过是无用的喧嚣,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奢遮浑身发抖,祂拢着那朵破碎的莲花,万分悲恸,忍不住地大喊:“那你什么时候才能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走下来,走到我们中间,看我们一眼?!”

“等你们学会尊重为止。你们简直是一群不懂分寸的孩童,永远无法理解我的痛苦,只知道在我周围制造更多的混乱,尤其是你,奢遮。”德斯帝诺漠然地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蠢笨的礼物,不要再多给我一个厌弃你的理由。”

奢遮睁大眼睛,泪水就像不受控制的血痕,逐渐拖曳成两道晶亮的伤口。

哀露海特恳求道:“祂只是想让你开心……”

“我从没有过开心的时刻!”神王冷酷地回答,“站在这里,我只看到一群浅薄至极,肆意妄为的东西!你们实在令我厌恶,我之所以还没有将你们彻底摧毁,如同扑灭一群烦人的蝇虫,无非是因为,在‘血缘’的连接下,我的容忍还没有耗尽。”

奢遮抱着祂的莲花,一点点地在地面上蜷缩起来。祂的痛哭无声无息,只有黑发像满地垂死的蛇,痉挛地抽搐着。

阎知秀的心跳好像也停止了。

你不可能说这种话,他歇斯底里地想,德斯帝诺不可能说这种话,最起码我的那个德斯帝诺不会!

在他的手心底下,银盐的皮肤已经变得比冰雪还要冷。

阎知秀上前一步,手中的酒壶被重重地放在金案上,发出不亚于雷霆的巨响。

“道歉。”他说。

满殿死寂,银盐和安提耶全都脸色苍白地跳了起来。

德斯帝诺眉心轻皱。

祂好奇地盯着这个疯狂的人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过去和未来。

“……什么?”

“我说,道歉!”阎知秀提高声音,几乎是把这句话从喉咙里吐出去的。

他的样貌也很熟悉……我在哪里见过他?不,我不记得我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可我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

“为什么?”神王心不在焉地问。

“因为你不公平,不公正!”阎知秀厉声道,“一个正常的家庭,正常的兄长,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不会称呼祂们是‘蝇虫’和‘东西’!”

安提耶吓得快要昏倒,银盐的三颗心脏也快要从喉咙里呕出去,但是来不及了,人类已经冲向神王,像斗牛士对着疯牛……或者一头疯掉的龙!

“如果你觉得这些音乐吵闹,舞蹈乱七八糟,宴会厅的光线也刺得你眼睛疼,那你就告诉祂们,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说清楚!你不能一边紧紧地闭着嘴巴,一边又厌烦祂们为了接近你,讨好你而做出的一切行为!人长嘴是要吃饭,要呼吸,要沟通,你长嘴是干什么的?!”

人类的眼眶早就红了。

奢遮趴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除了阎知秀之外,万神殿中鸦雀无声。

被猝不及防地揭穿心事,德斯帝诺心头火起,祂掩盖掉那点因人的泪光而升起的不适感,酷烈地斥责道:“你不过是凡俗低微的生灵,如何敢对我——”

不等祂说完,阎知秀就愤怒地喊道:“我告诉你,刚才那个场面不好笑!祂也许是个跋扈的神,一个无视弱小的神,但你——你除了伤害祂,伤害祂们,什么都没做,好像这就是你最熟练的特长了,是吗?”

他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而且,他怎么敢在对我如此放肆的同时,还这么……

德斯帝诺已然惊呆了,不光是祂,一切的神祇都惊呆了。

……还这么生动,像一团火似的,这么美?

德斯帝诺难以置信道:“你,你……”

“祂把心敞开给你看,”阎知秀的声音发抖,“也许那很笨拙,不美观,但祂把评判的权力完全交在你手上,比一条露出肚皮的小狗还卑微!你给祂的回应又是什么?你把祂一脚踢开,你让祂流了比血还多的眼泪!”

“……你不可妄自评判主神间的家事,你没有资格!”

“这不是爱,爱不是这样的,这是虐待。”阎知秀怒火攻心,直视着神王。

安提耶准备扑过来了,银盐也汇聚起一切的神力,准备从混沌飞蛾的惩罚中庇佑祂的人类。

德斯帝诺完全张口结舌,主神绞尽脑汁,居然找不出一句辩驳人类的话:“你竟敢……”

“我当然敢,我敢指着你的鼻子让你道歉,我还敢让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看祂们!祂们因为爱你而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德斯帝诺快要气疯了,当着众神的面,祂步步后退,无力反击,而造成这一切的,只是一个奇怪的,舌头比刀子还要锋利的人类!

“哦,你被刺伤了,你被我的话伤到了,你很难过,你觉得愤怒,”阎知秀连连冷笑,“或者,你想杀了我,是吧?”

混沌的思绪飞驰,德斯帝诺只来得及匆忙反驳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想杀了你。

“——那你就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吧,想想你让祂们疼了多久,又疼了多少次!”

“够了!”

德斯帝诺狼狈地败退,祂再也无力承受人类犀利刺骨的言辞威力。

神力与神力的强大撞击,在万神殿内轰然炸响。然而,神王没有杀人,甚至没有做出什么激动的处罚条款,祂只是离开——像一个最卑微的失败者那样,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阎知秀颤抖地呼气,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他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重重地捂住了脸。

众神骇然失声。

主神们愣愣地注视着兄长离开的地方,然后慢慢地,齐刷刷地——

把头转向了那个坐在地上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