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愿他万年(二十七)

大约是他石化的样子太惊人了,两个花精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拉着他的手,牵着一个呆若木鸡的阎知秀跑回了深林。

我居然回到了这么久以前,我居然,居然……

但是德斯帝诺还活着!祂的造物也还活着,祂的亲族也没走,一切都还来得及。我只要扭转祂的坏毛病,让祂好好地跟家人和解,然后我就可以——“赶在虚无抵达之前,从时间线的源头出发,掐灭对它的召唤”!

这是德斯帝诺的原话,他一直记着,直到今天,他终于能做到这点了。他的本能和天赋终究不曾辜负他,费尽千辛万苦,还是带他找到了一条最正确的路。

想到这里,亲眼目睹德斯帝诺消亡于虚无的惨痛总算抹除大半,阎知秀不由激动得浑身战栗,坐立不宁。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全身的汗毛再度竖起,那股感应到虚无的,令人作呕的寒意即刻涌上心头,猛地给他泼了一大盆冰水。

两个花精把人领进自己的小房子,看见人类时而呆滞,时而亢奋,时而如坠冰窖的模样,忍不住困惑地眨巴眼睛。

——虚无还在追逐我。

从未有哪一刻,阎知秀的头脑如眼下这般清晰。他坐下来,神情严肃地蘸着树叶杯中的露水,在大叶脉的桌上画出符号。

是的,它一直没有放弃我,因为记忆是存在的连结。我目睹了未来的德斯帝诺被虚无吞噬,然而我还记得祂,只要祂被我的记忆铭刻一天,祂就存在一天!

这正是虚无不能忍受的事实。

我知道用拟人化的比喻来形容它十分欠妥,可对于眼下的状况,再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说法了。此时此刻,它一定就在时间线中找寻我的踪迹,它要追上我,抓住我,然后把我也彻底吞噬,这样,才算是彻底终结了这个宇宙的命运。

阎知秀的手指悬停在桌面上,久久不曾落下。

——所以,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任何神。

或者说,在确定宇宙的命运更改,确定了德斯帝诺一定不会在未来呼唤虚无之前,我不能把我的来由,我的身份,以及我的过往告诉任何人,任何神。

否则,我就是一个行走的虚无感应器。这股致命的概念跟病毒式的模因一样,必然能轻而易举地传染到我身边。

阎知秀的眉头紧紧地皱起,他闭上眼睛,利用冥想和多年锻炼的正念,一段时间里,他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摒弃杂念,完全投入当下的体验。

事实上,他一直是个坚定的实干派,一种坚韧不拔,跌在烂泥里也能用泥巴雕个大城堡的人物,甚至有时候太像个从标准到有些烂俗的冒险小说里走出来的主人公——表面风流,笑容轻佻,外加一点玩世不恭的气场,擅长闯祸,更擅长在闯祸后来一场拯救世界的惊天大逆转,最后抱得美人归。

好吧,可能这一次的美人为了救他而牺牲了自己,让阎知秀当了回暂时的寡夫。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他坚信,人的钢铁意志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磨砺中建立起来的,与其在悲痛中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等到他终于睁开眼睛,两个花精孩子都站在他面前,好奇中带有一丝惊恐地打量着他。

“你是杀手吗?”大孩子问。

“你是反神灵者吗?”小孩子问。

“你刚才怎么啦?你为什么深呼吸?”

“刚刚房间里忽然好冷,这跟你有关系吗?”

“你的后背是什么东西?我能摸一下吗?”

阎知秀有点手足无措,他真的一点都不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尽管他们都是一百七十多岁的小孩子。

“不,我不是杀手,我是,嗯,猎人,我也不是反神灵者。我深呼吸是因为……算了,这些问题我们先跳过,可以吗?不,我后背的的纹身你们不能碰,以及说到纹身,你们有没有我能穿的衣服?就像,能把这个纹身都遮住?”

小花精眨巴着大眼睛,跳下凳子,去衣柜里翻找了一通,并且在里面找出两件大人可以穿的衣服,分别是一条没有裤管的裤子,还有一件宽袖的上衣。

阎知秀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两件粉粉嫩嫩的……裙子,以及裁剪成花苞状的袖口,然而不穿就必须要裸奔,思来想去,他还是脱掉了自己的破衣烂衫,换上了这两件造型别致,非常清凉的衣物。

“这是我们准备在成年日上穿的!但是大哥哥救了我们,就送给你好啦。”

阎知秀嘴角抽动:“……谢谢。”

安定下来,阎知秀才开始询问一些基本的情报信息,两只小花精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天就倒了个底朝天。

和阎知秀熟知的,那个已经衰败的时代不同,眼下似乎是最繁荣的神代。宇宙被大致分为三层,分别是人类和精灵居住的物质界,半神,祭司和大精灵们居住的星环界,以及主神和从神们居住的至高天。

这其中,凡间的造物,以人类的身份地位最高最重,因为他们乃是神王德斯帝诺亲手创造的生灵,所以这两个花精才不敢反抗那名身为人类的司仪。

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正是物质界,而且还是物质界里一颗最不起眼的小星球。两个花精刚从花神侍宫里逃出来。简而言之,按阎知秀的理解,这个地方大致就是给小神们选仆人的,他俩没被选中,差点不幸落入司仪的魔爪……当然,司仪现在已经被阎知秀搞得死翘翘了。

如此一环扣一环,一界迭一界,凡人要到主神所在的至高天,恐怕是十辈子都不能达成的艰巨任务。

这可怎么办?

阎知秀罕见地犯了难。

他现在既不能大喊一声“德斯帝诺你给我滚过来我要狠狠揍你”,也不好硬生生地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到万神殿上去。更何况,现在的他对德斯帝诺来说就是个纯粹的陌生人。

总得想个计划才好。

“如果我们能被花神选中就好啦,”小花精仍旧絮絮叨叨的,“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在身上长一枚神选的印记,司仪就再也不敢对我们动手动脚了……唉,不过他已经被大哥哥杀掉了!等到天一亮,我们就要往森林里逃,大哥哥,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阎知秀随口问:“什么是神选的印记?”

小花精拿自己的指头尖儿点了点花粉,浅浅地往额头上一沾,比起印记,更像轻微的指痕。

“就像这样子啦!”花精快活地说,“花神的印记会在阳光底下发光呢,可神气了,印了这个,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们。据说大神的神印会比花神啊,河神啊,泉水神啊什么的威风很多,可以涂得满脸都是呢!”

“如果是主神们的神印,”大些的孩子忽然说,“就可以在身上长出一只小飞蛾的纹路,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没有人见过。”

小孩子叹了口气,遗憾地耷拉着脑袋:“是啊,我们在物质界,也见不到那——么大的大神的仆从。”

阎知秀嘴唇动了动,有点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

他想起自己背上的巨无霸纹身,也不知道那个死蛾子是干什么的,恨不得把花纹一直盖到脚后跟。想来在这儿也实在太过显眼,应该藏得结结实实的……

正思量着,外头忽然“嗡”地一声鸣啸,飓风悍然席卷,直接把花精用硕大的厚叶,花瓣和苇草编织的小房子掀翻了!

阎知秀矫健地一跃而起,两个花精已经吓得大哭了起来。他反应迅速地将两个孩子挡在身后,旁边没有武器,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对敌,他也能有十之八九的可能获胜——

阎知秀的神色一怔,心跳也跟着停了刹那。

——来的不是侍宫的护卫,不是敢来追捕杀人犯的执法单位,而是一只猛虎大小的……胖蛾子。

是的,胖蛾子。

过去,阎知秀很少用“胖不胖”的问题嘲笑德斯帝诺,还有祂的使臣们。然而出于愤怒,这只蛾子的领毛,触角,还有翅膀,全茸茸地炸开了,乍一看,简直膨胀了一倍的体积。

它是黑色的。

阎知秀怔怔地望着它。

衰亡黑蛾……它和德斯帝诺的使臣拥有相同的颜色!

他激动地上前数步,鼻腔酸涩,心脏也在别后重逢的欢喜中扑通狂跳。

在上船之前,阎知秀就想把使臣们一块儿抱走,但它们早已知晓了自己的结局,没有一只愿意跟着他一同离去。

“你在这里!”他的声音发颤,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这是一个亟待抚摸,也亟待拥抱的姿势,“你怎么在这里?来,没事的,到我这儿来……”

阎知秀面前,黑蛾子愤怒地嗡嗡大叫。

总算被它抓住了,这个无法无天的人类!他怎么敢在主神使臣路过这颗渺小星球的时候,用那么大的力气砸在它身上?而且砸完就飞得不见了,甚至没有卑微地伏低头颅认错!

嗯嗯,很好,他看起来就快要吓得哭了……你就尽情地大哭吧,怯懦的生灵!不过是倚仗神王的垂青,就自认为能够凌驾于其他种群之上的孱弱人类,如今竟敢冒犯梦和灵的使者——

他怎么不哭了?

等一下,而且还那么大步地朝它走过来……不好,这个罪人为什么在摸它的触角,还在它的毛里翻来翻去的?!

“啊,”阎知秀惊奇地说,“原来你不是衰亡的飞蛾啊,仔细看,你的黑色更透明一点,像水晶……”

他有点失望,但还是友善地伸长手指,亲昵地抓着黑蛾触须后的那一小块细腻绒毛,“咯吱咯吱”地挠了挠。

……好舒服。

梦境的使臣一瞬涣散了瞳孔,触角也哆哆嗦嗦地耷拉了下去。

不!这是不对的,我是主神的意志延伸,而你只是个低微不堪的人族,没有资格触碰我高贵的皮毛,永恒的羽翅……

阎知秀微笑起来,他怀恋地摩挲着蛾子的领毛,再搓揉它的后背,蛾翅交接生长的根部。

因为平时压根没有机会蹭到那个地方,所以蛾子们通常会非常喜欢他按摩到这儿。

在他的手底下,不知名的黑蛾子吓得猛然立起了双翅,接着又如触电般痉挛,打抖。它抱着爪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地拼命扭动起来。

……没有资格,嗯……没有吗?

人类的手指好像有股无穷的神力,他温暖地抚摸着它,宠爱它,和它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让它全身都暖洋洋的,像是要融化了……

“你是黑色的飞蛾,我想想,”阎知秀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他搓搓飞蛾胖乎乎的屁股,“奢遮?祂似乎就是黑头发的神,你的眼睛像水晶一样,也很符合梦境和灵魂的特征……”

是的,是的,我的主君乃是奢遮,梦境与灵魂之主!

梦境的使臣已经从气势汹汹的猛虎变成了蓬松的家猫,拧着,扭着,非要人类转着圈儿地摸自己,以至于顾不得人类“直呼主神姓名”的大不敬之罪了。

这实在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极乐啊。它好像变成了一只刚刚破茧的小蛾子,那么脆弱,却又被人类爱护地焐在掌心,用体温暖融融地贴着自己的身体。

——我要把他抓走。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如此坚定地横贯在梦境飞蛾的意志里。

没错,我要把他抓走,从今往后,他就是奢遮的侍从了。人类固然是神王德斯帝诺的造物,然而身为另一个主神的使臣,我同样有资格决定一名微小人类的去向和命运……哈哈!

阎知秀还不知道它的小脑袋——或者说大脑袋里,盘旋着什么念头。他忽然想起来,于是在蛾子的翅膀上抹了两下,涂了满手的鳞粉,走到两个吓得瘫倒在地,手脚软成了泥巴的小花精面前。

人类走了,蛾子也急忙翻身起来,急不可耐地跟随着他。

但准确来说,它的举动不叫跟随,叫头顶着人类的后腰前进。

阎知秀只是好脾气地笑,对待毛茸茸的生物,他总是好脾气。

“来,”他蹲下身,将梦蛾的鳞粉分别涂了两道,抹在花精的胳膊上,“这也算神印,是不是?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你们可以去更大的森林和神殿,过更好的生活……”

他的话还没说完,飞蛾的心头便陡然涌上了非常不悦的酸意。

于是,它非常凶狠地冲着两个卑微的,丑陋的,单薄的,弱小的精灵展开翅膀,以此炫耀自己威严的体格,随即张开足肢,抓住人类的身体,一飞冲天。

阎知秀:“?”

阎知秀慌张地挣扎起来:“哎!这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穿着农民的衣服,蹲坐在破旧的小房子里,叹气*现在我要从头开始了,该怎么办呢……

德斯帝诺:*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因此把自己关在套娃一样的神殿的最底层,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晒太阳*

与此同时,不知名的蛾子:*俯冲,发出战斗机的轰鸣*发现了野生的人类!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