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阎知秀端详着手里的小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完成智慧之神留下的法阵。”
“是的,”德斯帝诺深深地看着他,“不过,等我拆分权柄之后,我在宇宙边界设下的屏障就会削弱,只怕虚无很快就会趁虚而入。”
祂伸出灼热的手,用指尖轻缓地描摹着阎知秀的面颊,好像他是一个玻璃做的人。
“我只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更多一些。”祂小声说,“如果能再多一些……”
“纳达?”阎知秀皱起眉头,盯着他,“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个?”
德斯帝诺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祂摇摇头,微笑道:“不,没什么。”
阎知秀狐疑地眯起眼睛:“真的吗?总觉得你这段时间怪怪的……你真的没事瞒着我吗?”
“我总是怪怪的呀,”德斯帝诺无辜地说,“我只是一只喜欢梳理翅膀的蛾子,我能有什么瞒着你呢?”
见阎知秀还是怀疑地觑着自己,德斯帝诺连忙转移他的注意力:“好吧!总归早晚是要完成的,我们现在就行动起来,毕竟,早一天搭好这个法阵,你就能早一天安全。”
不等阎知秀再说什么,主神便匆匆地飞走,去做大战前的准备了。
时间彻底停滞,不分白天黑夜,为了应对虚无,这个不可能被战胜的对手,他们已经想尽了所有的办法。
长达一个星系的瞭望塔被建立起来,监视着茫茫的边界。空寂许久的万神殿再度点燃了永恒的火光,使臣们也不再是袖珍可爱的模样了,它们变回了本来的面貌,化作一颗又一颗燃烧的星辰,飞散在无垠的太宇当中,遵从来自君王的任何指令。
万事俱备,组建法阵的时刻还是到来了。德斯帝诺把人类留在暂时安全的万神殿里,自己则腾升而起,展开了辉煌绚烂的翅膀。
神祇的本相,是一只无法用“巨大”来形容的飞蛾,阎知秀待在万神殿里,隔着无尽的光年遥望主神。飞蛾的身形横跨星系,祂振动双翅的那一瞬一瞬,风暴席卷天河,亿万颗尘埃与星屑在黑暗中滚滚翻卷,将破碎的寰宇重塑成祂的衣摆。
这已经抵达了神明的维度,人力能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岂止是微乎其微?阎知秀忘记了呼吸和眨眼,他像一棵盐柱,凝固在原地,全然震惊地注视这一幕。
那混沌的飞蛾,远古中的最古老者垂低了头颅,祂的头顶盘旋着晨星构筑的冠冕。此刻,祂伸出伟大的前足,将冠冕搂抱在怀中,用力交错——
两声剧痛的,沉闷的声响,像青铜的骨头敲击青铜的骨头,以此砸出了血色的骨髓,像赤色的铁矿根根折断,迸溅出茫茫潮红的火星。
祂的触角震动,从自己的冠冕上活活地掰下两颗星星,太古漆黑的宇宙,自此渗开了一片红色的锈迹。
阎知秀抓紧了瞭望塔的扶手,他的心尖跟着颤抖,好像流的都是自己的血。
飞蛾继续振翅,祂把其中一颗染着血丝的星星放在宇宙的一端。
此地终年盛放着毁灭的烟火,垂死的恒星们彼此吸引,彼此殉死,巨大的星体挣脱逡巡了无数纪元的轨道,辉光五彩斑斓,尾焰也五彩斑斓,将附近的星云染成血红,深紫与苍蓝的巨大漩涡。
时间的星星停留在这里。
飞蛾转过身,第二颗染着血丝的星星,就正放在第一颗的对面。
此地是孤星的坟场,众光都在这里消亡。天体的遗骸搭造了数之不尽的墓碑,诗人常说眼泪是群星的碎片,但这里没有眼泪,只有苦的空寂。
空间的星星停留在这里。
最后一次,飞蛾转身。
祂再度伸出前足,缺齿的冠冕在祂头顶盘旋。祂珍而重之地抱起万神殿,以及万神殿里的人类,犹如抱起一小片雪,睡猫唇间暖融融的呼气。
在此地,两个巨大的星团如同亘古的恋人,正向对方缓缓靠近。翠绿的星云如海波荡,金色的星云则如烈焰翻腾。它们相遇时,彼此纠缠,挤压,宇宙似乎也变成了一场绮丽的幻觉。
万神殿安放在这里。
三位一体的法阵成型了,真理的三角囊括了混沌的圆,主神的权能瞬间拆分出去两个,宇宙边缘的屏障一阵摇晃,吹荡出泡沫将要破裂时的涟漪。
阎知秀观测着庞然精妙的瞭望镜,掌心全是汗,他的心脏激烈跳动,紧张得汗毛倒竖。
……有什么东西就要来了,有什么无法匹敌,势不可挡的东西就要来了!他的直觉像坏掉的门铃,疯狂发出不规律的警报,然而上天入地,出路无门。
一片空白的黑雾,缓缓从薄如蝉翼的帷幕中渗透出来。边缘的群星摇摇欲坠,犹如被一支来自高维的橡皮擦干脆抹除,不留一丝痕迹。
阎知秀大喊道:“来了!它已经钻过来了!”
蛾神伫立在破碎的星海尽头,眼神冰冷,透过葡萄紫的星团,祂凝视着那片无尽扩张的空白。
祂始终记得,在宇宙诞生之初,虚无就如影随形地盘踞在万物的边界。它没有形体,没有声音,只是一种沉默,麻木的等待。直到所有繁华的生灵都走向尽头,它再来张开永不餍足的大嘴,将万事万物的遗骸贪婪地吞没。
只不过,这次是我主动呼唤了它。
我罪有应得,因此这罪只叫我来承担就够了。
众星不再发光,那些恒久不灭的点缀,如今转瞬便成为一片不存在的空洞,仿佛烧毁的胶卷,又被无声的潮水卷走,消失在遥远深处。
时间的流逝也变得不再真实,周围一切都停滞了,但同时以某种无法察觉的方式崩解、溶化,直至被彻底消融。
阎知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虚无不是这一刻才出现的,它一直都在,只是从未如此接近。
他的脸上也大汗淋漓,像溺了水。
阎知秀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海中飞速剥离,像极了腐朽的旧墙纸,被眼前这股概念性的力量吞噬得无影无踪——他的记忆!那些关于选民的记忆!拥有柠檬黄的皮肤,杏仁形状的眼睛的选民,他就被这些家伙吊起来示众,曾经在古老的神殿中干苦工……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下。
……做苦工,我为什么做苦工?
我是宝藏猎人,除非我是来这里卧底的,否则我为什么要……
德斯帝诺发出无声的鸣啸,阎知秀掌心里的小船立刻跳跃着飞出,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艘船无视一切的物理法则,它无风自涨,很快就从玲珑袖珍的体积,长成了一艘足以容纳十个人的,光滑的梭形白舟。
环绕着阎知秀的使臣们焦急地在背后拱着他,想让他快点上船,阎知秀不忘回过头,试图抱住一两只飞蛾。
“跟我一起上船!”他喊,“你们留在外面太危险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平日里对他百依百顺,无所不从的小胖蛾子,如今却嗡嗡地避开了他的打捞,只是用力一顶,便将阎知秀顶到了船舱里。
光滑洁白的船舱即刻闭合,仿佛一枚无瑕的果核,运载着人类飞向宇宙最中央的神祇。与此同时,理拉赛的法阵同样跟着转动起来,阎知秀扑在透明的舱壁上,看见物质,时间与空间一齐生辉,仿佛熊熊燃烧的大雪。
——宇宙三元!
再也不会有比这一幕更加壮阔,更加浩瀚的场景了。在这里,万神殿光芒四射,时间与空间相互缠绕,漫天的星星变成线条,变成原点,变成逸散的晶尘与粉末,最终又熔炼成一个大漩涡,盘绕在法阵的中心。
德斯帝诺的神躯从胸骨处开裂,神分割骨肉,容纳着这艘珍珠般的小船。
阎知秀本以为自己已经看过全宇宙最夸张的场面,不可能再惊讶了,但是,他仍旧被自己当前的处境震惊得瞠目结舌。
他正在缓缓驶进神的血肉,就像驶进无数美丽灿烂,流光溢彩的星团当中。
“德斯帝诺?”他尝试着大声发问,“你,你会疼吗?”
【你不要怕,我不会疼。】
神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阎知秀脚底也逐渐产生了由轻至重的震动,一浪迭着一浪,自三个方向传来。
阎知秀领悟了,这应当是祂的心跳。
“快让我看看外面!”他好奇地拍打舱壁,“我想看看法阵运行的怎么样了,还有你,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似乎是为了方便交流,德斯帝诺的人形从血肉里浮出,来到船舱外。神祇伸出手,将掌心贴在上面。
祂的声音依旧温柔,此刻在祂的身体里,这股浪潮更加无孔不入的席卷过来。
“我没有受伤,我很好。”祂说,“法阵也运作得很好,只要你睡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能解决……”
阎知秀的眼神蓦地变了。
就在刚才,就在祂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明的一颗心脏迟缓地错跳了一拍。因为正置身于祂的体内,阎知秀对这点变化感知得尤为明显。
阎知秀低声道:“纳达。”
德斯帝诺的人形下意识闭上了嘴巴。
“纳达,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阎知秀说,“告诉我,你在说谎吗?”
德斯帝诺没有看他。
不妙的预感越发强烈,从阎知秀第一天见到德斯帝诺起,祂身上就笼罩着如此不祥的悲氛。祂望着自己的眼神,祂说你不该来到这片毁灭之地,祂的焦灼,祂像没有明天那样亲吻着他的嘴唇,祂每说一次“我爱你”,后面总接着“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还有祂时常深思熟虑的目光,方才闪躲的使臣,此时祂错了一拍的心跳……这艘船是用什么材质雕刻的?祂总也不肯回答,只是用笑和吻回答他的疑问。
“看着我!”阎知秀猛地向前,扑在船舱上,“看着我的眼睛,德斯帝诺!你对我说谎了吗?法阵是不是没有用?你……你把这艘船打开,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打开船舱!”
德斯帝诺缓缓转过目光,祂怔怔地看着阎知秀,红了眼眶,却仍然在笑。
“……对不起。”祂说。
蛾神正在朝着宇宙的尽头飞翔。
在阎知秀眼中,神祇的身躯刹那变得透明,犹如一间更大的船室,让外界的景象纤毫毕现地展现在他面前。
……法阵没有失效。
三位一体的宇宙三元包裹着阴阳黑白的圆,法阵没有失效,仍然在运转,可它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虚无的黑雾铺天盖地,咆哮着吞噬一切,阎知秀亲眼所见,率先崩毁的是那座光华剔透的万神殿,即便相隔半个宇宙,阎知秀仍然能听见它衰亡时的坍塌声,犹如千万只白鸽的悲哀尖叫。
祂骗了我。
阎知秀的大脑一片空白。
祂骗了我,祂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阎知秀难以置信地望着祂,他的声音嘶哑,几乎是哀嚎着大喊。
“这个方法没有用,那我们就选别的,总有方法可行!你骗我,你为什么要拿一个无效的东西来浪费我们的时间?!”
隔着船舱,德斯帝诺的两只手都叠在他的掌心上。
祂的神色太宁静,笑容太灿烂,可眼睛里不可避免地含着泪水。
“不,”祂说,“理拉赛的遗产是有效的,实际上,那正是最有效的一个方案。”
“只是,三位一体的答案,不是物质,时间和空间,它们只能抵挡一时的灾祸。”德斯帝诺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的面容完全纂刻进自己的眼珠,“三位一体的真正含义,正是破解了这个谜题的人的躯壳,精神和灵魂。准确来说,是你的躯壳,你的精神,还有你的灵魂。”
阎知秀愣住了。
眼泪冲破眼眶,没有知觉地滴落在衣襟上,他哑声说:“你……你从一开始知道这件事。”
“我知道,因为这个法阵是我亲手撕碎的。”德斯帝诺回答他,“理拉赛设计它的初衷,就是要牺牲全宇宙最聪明的生灵——一个能够破解出祂的谜题的生灵。”
主神笑了起来:“祂总是这么傲慢,把这个谜底当成残忍的奖励。试想一下,最聪慧的灵魂解答出了终极的答案,却要因此作为祭品,永远地钉在献祭的石柱上……我当时严厉地呵斥了祂,我认为这荒谬绝伦。可是,当你解开答案的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
祂的嘴角颤抖,喉咙缩紧,一瞬哽咽。
“这只是一个决心的见证……不是吗?理拉赛是傲慢的混蛋,但祂同时是最聪慧的混蛋,祂把答案设置成这个,只是为了告诉我——倘若真有这么一天,虚无吞噬了存在,吞噬了诸天星辰、万物万界,那么,祂愿意挺身而出,保护祂深爱的一切。”
“我终于醒悟了这一点,可是已经太晚了。”
隔着透明的船舱,阎知秀呆呆地看着祂。
他没有哭,他从不哭,然而这一刻,眼泪已经湿透了他的脸颊,令他口干舌燥,绝望不堪。
“我们未必就要这样……你听我说,纳达,我们未必就要这样,我还能找到办法,不要做傻事,好不好?你放我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德斯帝诺笑着摇头,这是祂第一次拒绝阎知秀的要求。
“其实,我真的很高兴,”祂哽咽着说,“听见你拥有那样奇异的能力,我真的很高兴……这样,你就不用跟我一起走向衰亡,我还可以送你离开这里。”
“从前,我总是想不了这么多的,我在黑暗里待得太久,待得太痛,待得脑袋都发木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随着它们去,一个决心要葬身火海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身上是不是沾着灰尘?可是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祂必须要非常用力的呼吸,才能把这些话完完整整地说出口。
“——那么美,那么明亮,你是我从未拥有过的稀世珍宝啊!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让你和我一起承受不幸,你应该拥有更好的一生。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从命运里偷来怀里的幸福……”
阎知秀痛苦得难以自抑,哭得说不出话,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拍打舱壁:“你打开门,你怎么敢替我做这种决定?!你不能,德斯帝诺!打开门!!”
“我爱你。”德斯帝诺流着泪,幸福地笑着,“请你跑起来,不要回头,你一定能找到出口,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时间的星星随之裂解,德斯帝诺的人形不见了。
阎知秀几乎就要崩溃,他发疯地咆哮,但他乘坐的小船只是加速前进,再前进。
“德斯帝诺!!”他厉声叫喊,“你是不是想杀了我,你想我一头撞死,和你一起死,那我就撞死在这里!你出来!你把这艘该死的船打开!!”
整个宇宙都在分崩离析,只有主神的体内是唯一安全的所在。阎知秀瘫倒在地,就在冥冥中,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温柔浩荡,仿佛无穷无尽的,欢喜的泪水,回荡在他的耳畔。
【……他是火焰,他有魔力。】
阎知秀挣扎着坐起来,又惊,又喜,又怒:“德斯帝诺?!”
【他只是轻松地走进我的世界,带着耀眼的微笑,眼睛明亮得多么惊人。他把手插在裤袋里,吹着诙谐的口哨,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几乎让我跪倒在地——
我因此谦卑地向他祈求祝福。】
这是什么?
阎知秀来回张望,试图找出声音的源头。
心声?密语?别告诉我是遗言,我真的想把你宰了……!
【和他的笑容相比,宇宙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多贪心,我总想喝干他的一切,他的眼泪,他的汁液,他指尖滴落的露水。
我诱惑他,我要让他看见我,曾经我厌恶那些贪恋着我的外貌的生灵,但现在,我只愿能留住他万分之一的眷恋和目光,我便心满意足。
我为他疯狂,我亲吻他的手指,看见他露出的微笑——他是奇迹的礼物。】
阎知秀喘息着,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把它咬出了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哎,他的笑为什么那么美丽?这让我神魂颠倒,心醉神迷。
要知道,我看一个人,一眼便能看见对方年老体衰时的模样。几乎所有人都白发苍苍,骨骼弯折,岁月待他们总是残酷,可是他——他的灵魂是高不可攀的神圣火焰,仿佛第一颗星就从中煅烧而成。自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完了,他就是我的克星,我的灾难。
我崇拜他,永远不想离开他。只要他回头,我就会站在他的目光里,等候他的任何命令。】
阎知秀捂住脸,他蜷缩在地上,犹如垂死之人一般发抖。
【是的,我的其他血亲总说,对人类而言,爱是荷尔蒙的分泌,是激素的萌发,是孱弱的碳基生命为了抵抗残酷自然而产生的相互取暖的懦弱行为,爱是薄弱,爱是欺骗,爱是不真实的幻影。
爱是上述的一切。
——可是,我明明就要消散了,为什么却在这一刻感到了如此纯粹的快乐,一点都没有后悔?
那我想,这时候的我,大概就是全宇宙最幸福的神了。】
这一刻,阎知秀哭得几乎死去。
悲痛到极点的泪水是如此安静,小船犹如划过天际的流星,弹射在宇宙的边缘,人类回过身,竭尽全力地扑在船尾。
然而,他只看到了宇宙寂灭前的最后一幕。
——虚无化作的黑雾吞噬了混沌飞蛾,它撕掉了祂的羽翅,撕碎了祂的领毛,令祂触角折断,足肢瓦解,将诸星的冠冕都崩碎成齑粉。德斯帝诺用尽最后的力量,也只喷出一股星辰的辉流。
这股气流推着小船的船尾,推动了破碎的帷幕,也推散了阎知秀满脸的泪痕。
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