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愿他万年(二十四)

“摆正点。”

“好像不太对……”

“再往这边一些?”

“唔……好吧。”

阎知秀像个严肃的建筑师,拿着设计图纸跟一旁的包工头比比划划。只不过,他手里的设计图纸是一整张星图,他身边的包工头更是个大神,正按照手里的图纸,和他本人的指挥来摆布他们面前的星星。

宇宙焕然,星云如瀑,黯淡的死星排列成阴面,衰亡的飞蛾在其中盘绕;璀璨的新星排列成阳面,丰饶的飞蛾在其中低鸣。阎知秀忘了睡眠,等到这片混沌的大熔炉竣工,他还在苦恼外头的三角形法阵要拿什么来固定。

“三位一体……呃呃呃,”阎知秀用羽毛笔搔搔脑壳,“圣父圣子圣灵?还是物质精神灵魂,时间空间物质,过去现在未来?这么多选择,我们怎么知道答案是什么?”

“如果要物质的话,没有什么比万神殿还能代表存在的事物了,”德斯帝诺提议,“它可以当做一个支点。”

阎知秀眉头紧皱:“第一,我们不能假定这个三角形里的一个角就是‘物质’,第二,就算物质解决了,那剩下两个角的支点又是什么?”

他想得脑门发疼,忍不住站起来转圈。德斯帝诺的目光追随着他,祂看见人类的眉头中间皱起深深的纹路,他思考的声音大得震天响。

“不要这样,”德斯帝诺无奈地笑了,祂拉住人的手腕,让他轻轻跌进自己怀里,然后拿下阎知秀不自觉去撕扯嘴皮的指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来。”

阎知秀拧眉道:“真想把你那个亲戚抓过来,好好逼问一下……怎么连一点线索都不给?!”

德斯帝诺反而笑了起来:“不,你这么说的话,理拉赛可不会把答案白白地告诉你。祂是神祇中最聪慧的,也是最傲慢的,祂自认为祂的智识能够解决宇宙间所有终极的难题,只有同样聪明的人,才配朝着祂发出声音。”

“不是什么好鸟!”阎知秀烦得抓耳挠腮,“祂男的女的?这种雄性激素分泌过多导致ego过大的样子一看就是男的,而且还是从出生起就没谈过恋爱所以极度性压抑的理工男,我跟你说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神也没差!”

“神没有性别,有时神是男性,有时神是女性,有时神身兼双性,而后又抹除任何性征。”德斯帝诺看着他,如此说道,“但有时,神会为了祂所爱之人变换形体,爱是何等姿态,祂便是何等姿态。”

阎知秀没想到祂是来跟自己说情话的,当即不自在地动了动:“嗯……我喜欢男的。”

“那我就是男性。”

忍着笑意,主神用沙哑的声音哄劝:“我的好人,别再为了这个谜题气恼,让我亲吻你,用成千上万个吻覆盖你的手指和眼眸。我希望你灼烧我,用火焰将我淹没,而我只是一只扑火的飞蛾……”

“我想到了!”阎知秀大喊一声,神采奕奕地站起来,像弹簧一样,直挺挺地立着。

德斯帝诺:“?”

“去趟图书馆,”阎知秀着急忙慌地说,胡乱亲了下主神的脸,“累了你就先睡吧我去去就回不用等我!”

德斯帝诺:“……”

神明衣衫半褪,正打算利用自己的美色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谁料人类竟如此不解风情!祂跟着追过去,却只看见人正对着满地铺开的书和羊皮卷,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往嘴里狂灌提神饮料。

德斯帝诺默默地看着他,无声地叹一口气。

最后,阎知秀是被蛾子扛回来的。

再强效的提神饮料也撑不起他重如泰山的眼皮了。他的手指被墨水染得漆黑,大脑蜷缩,干枯,像一片脱水的腌菜,只想呻吟着倒在床上,浸泡在名为睡眠的羊水里充能。

“我……还能写……一点……”他含糊不清地嘟哝。

德斯帝诺耐心地把他泡在热水里,用浴盐和香波搓洗他疲惫的灵魂。人类好像一只快干瘪的小鼻涕虫,爽爽地在热水里舒展开了。

德斯帝诺温和地说:“不,你不能了。”

“我可以……”阎知秀不屈不挠,顽强地蠕动,“我还可以……”

“不,”德斯帝诺按摩着他的头皮,用拇指打着圈儿地在太阳穴附近按揉,让人类发出介于大猫和浣熊之间的吱吱声,“你不可以了。”

阎知秀竭力翻着眼皮,翻出两颗惊悚的白眼球。现在他是锲而不舍的赫拉克勒斯,要完成睡眠的十二道试炼,是永不言弃的西西弗斯,务必将压在双眼上的巨石推上额头。

“睡吧。”神把他放在床上,为他盖好松软的被子,摩挲他的双手,把他抱在胸前,“睡吧。”

锲而不舍的赫拉克勒斯溃不成军,永不言弃的西西弗斯兵败如山倒,阎知秀沉沉地睡着了,他正躺在全宇宙最安全的地方。

不知过去多久,他是被一阵摇晃弄醒的。

阎知秀吞咽着口水,大脑像极了某种未开化的穴居动物,从洞穴里慢吞吞地探出头来,然后才开始思考。

怎么回事?

我怎么在晃,难道是我在梦里吃掉的那两个麦旋风让我旋起来了吗?

德斯帝诺正在亲他,滴水不漏的吻,细密,滚烫,像一连串的小火苗,从他的下巴蔓延到胸前。

“哼。”他说,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响动,当做懒散的回应。

神明没有停止,祂贪婪的吻烧得人浑身冒汗,似乎要跟着融化成一汪液体,跟着丝滑的床单一起淌下去。有时候阎知秀觉得这个神太贪心了,贪心得几乎不像一个神。祂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把祂的一部分身体塞进人的身体,阎知秀不止一次地怀疑过,祂是不是想在自己的肚子里生一座万神殿出来。

可能这就是爱吧,爱和战争,和毁灭,和许多惨烈的行径都有着相似的形态。爱要是变得残忍起来,也不会输给天底下任何一种酷刑。

“我爱你,”神含着他的耳骨细语呢喃,“你是我的,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哼。”阎知秀又哼了一声,他好困的,没力气再说别的话,他本来想说好了好了,我也爱你,你是一只又大又笨的蛾子。明明以后的时间还多得是,干嘛要像再也吃不上肉似的,急成这个样子?

“我非常,非常爱你。”德斯帝诺哑声说,“我想你记住我,不要忘记我,我更想永远陪在你身边——天啊,如果分离的那天可以永远不用到来……”

阎知秀再次睡着了,他没有听见其余的声音。

等他醒过来时,这才依稀想起,德斯帝诺似乎和自己说了些什么。

“好像,你说了爱我?”阎知秀奇怪地捏着神的耳朵,因为神正压在他身上,执着地倾听着他的心跳,“还说了什么来着……太困了没听见。”

“是的,我还说了些别的。”

“从实招来!还说了什么?趁我睡着了讲悄悄话啊?”

“不止说了爱你,”德斯帝诺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间,眷恋地低语,“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原来神也是会幻想的……我开始幻想很多事,我们之间的事。

“我想我们的衣袍堆在一起,盖在那些你钟爱的毛绒玩具上;我要送给你许多的宝物,送给你一颗太阳,一颗月亮,一万颗星星,我要送给你独一无二的冒险时光,再把你的欢笑声一粒粒地捡起来,珍惜地藏在心里。

“然后,我们就来建造我们共同选择的栖息地……我们会有一座灿烂的花园,永恒的星树上长满比泪水还要灿烂的果实,我会折叠一整条银河来作为你的藏品室。让那些生灵去传唱你的传奇事迹吧,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坐在充满绒毛和云朵的小窝里,你的手里抱着热乎乎的汤,我的手里抱着你,不用说话,就已经如此幸福……”

祂说着,声音逐渐消失在沉重的呼吸里。阎知秀不禁哑然。

他明白祂的意思了,因为德斯帝诺说的这些东西,他以前也无数次地幻想过。

德斯帝诺想要一个家,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信赖,全心全意依偎的地方。没有寒冷的风雪,没有尖锐的言语,没有来自世界的恶意,只有热汤和一堆柔软蓬松的枕头毛毯,以及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

他也是。

阎知秀无言地抱紧了主神。

“是啊,”他清了清嗓子,认真地说,“听起来挺不错的,我很喜欢。”

他梳理着神祇银白色的长发,微笑着说:“等这一遭过去了,我们就去找你的亲人,好不好?”

德斯帝诺慢慢收紧了手臂,阎知秀看不清祂的表情,只听见祂低低的回答声:“……好。”

“不管祂们有没有被自己的誓言束缚,反正,总得把话跟祂们说清楚吧,对不?”

“对。”

“然后,我们就重建一个家……唉,那些外星人就不管了?话说回来,反正他们也把人类的遗产花够了,我对这帮选民也没什么好感……你怎么想?”

“嗯。”

“说词儿啊!别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德斯帝诺没有什么好说的,实际上,一群赝品有什么资格叫祂开口提及?他们甚至不该出现在阎知秀的话语里,以致无端地侵占了他们谈话的时光。

祂撑起身体,缱绻地亲吻了人类的嘴唇。

这天下午,德斯帝诺亲自雕刻着一艘方舟,神明雕出雪白的纹路,像飞梭一样光滑的船体,阎知秀好奇地坐在一边观看。德斯帝诺没有告诉他,这艘船的原料,正是祂胸前的一截外骨骼。

“哦哟,”阎知秀稀奇地来回端详,“这就是我的诺亚方舟了?”

“不知道什么是诺亚方舟,”德斯帝诺好笑地回答,吹去泡沫般的骨粉,“等到宇宙重启的那一刻,我会把你装进这艘船,然后吞进我的肚子里,这样,你才能得到最妥善的保护。”

阎知秀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只好抓抓头发:“可是,外围法阵的三位一体究竟指什么,我还没破解出来……”

德斯帝诺认真地说:“其实,我仔细想过了。”

“哦?你想出答案了!”

“我了解理拉赛,那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德斯帝诺的嘴角挂起苦笑,“恐怕全宇宙里,祂最讨厌的存在就是我,恐怕在这件事上,祂也不会叫我好过。之前听见你说物质,时间和空间的时候,我就隐约明白了——除了物质之外,时间和空间都是我的神职。”

“那我就把这两个神职拆掉吧,”主神叹息道,“万神殿代表绝对的存在,压在‘物质’上,接着就是我的两个神职,三位一体,没错吧?”

阎知秀的眼睛亮了,他赶紧拿起笔,在羊皮纸上比划起来。

“时间,空间和物质,分别对应着构成宇宙的三大基本要素,再加上存在虚无构成的混沌……这个真的可行!这个可行!”

“早就告诉你了,不用担心这件事,”看见阎知秀雀跃的样子,神明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瞧,这不就解决了吗?”

德斯帝诺刻好小船,把它温柔地放进了人类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