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愿他万年(十八)

在他身边,男人……男神完成了转变。

神的身形当然不能与人的体格类比,阎知秀身高一米八,自觉在人群中已是十分惹眼,然而神的大小——阎知秀深吸一口气,发现他居然只够得到德斯帝诺的胸口。

祂是巨人,然而祂也是个华丽的巨人。在所有的珠宝,冠冕和雍容的皮毛下,祂的肌肉委实让阎知秀呼吸困难。神明强壮的手臂,结实的小腹,饱满宽厚的胸肌,还有愚蠢的——太性感了——不!愚蠢得要命的大腿……

他只要再往前挨近一点,就能把鼻子埋进对方波澜壮阔的胸口。

我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他痛苦地想,我真的不是!

阎知秀啊阎知秀,枉费你这些年的历练和打磨,还不快把嘴巴闭起来,你怎么敢对着朋友做出这样垂涎的无礼表情……

德斯帝诺伸出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的一双手,坦诚地取下了夸张的冠冕和面纱。

神明显露真容,祂的嘴唇丰满,柔软,沁着淡淡的银光,与自身闪耀的肌肤交相辉映,祂的面容俊美无俦,深邃得近乎多情。淡银色的眉峰下,祂明亮的眼眸仿佛笼罩着一层心碎的水光,仿佛注视着谁,就与谁密不可分地相爱了一万年。

……既然要追求无礼,那就索性贯彻到底!阎知秀破罐子破摔,有点崩溃地想。

“这就是我的另一重形态,”德斯帝诺有些紧张地解释,“怕你看不习惯,之前我都是用更贴近原初的样貌面对着你……”

“你……”阎知秀哽了一下,“原来你就长这样啊。”

“怎么了,是不符合人类的审美吗?”德斯帝诺的紧张加重了,“抱歉,神祇的面貌不定,我知道我没有浅色的皮肤,因为宇宙星天便是如我一般的颜色。你觉得丑陋,还是难以适应?”

“……我觉得挺好的!”阎知秀赶紧大声澄清,眼神胡乱游移,就是不好盯着祂的嘴唇或者胸肌去看,“真的,我觉得挺好的,挺帅的。”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德斯帝诺沮丧地想。

祂看到人类的心脏跳如擂鼓,又见他罕见地慌张起来,连耳朵根儿都沁出一片红色,就明白人类的想法势必不妙。

我真的像极了一个求偶失败的傻瓜,祂对自己进行着责备,急不可耐地展开翅膀,摇晃触角,但我的梦中情人一点都不为所动,他只是在逃避我的眼神。

还好我不是真的在求偶,主神自欺欺人地安慰道。

“我可以现在变回去,”德斯帝诺强颜欢笑,祂张开手臂,一无所知地对阎知秀展示自己舒张的胸膛,“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另一个形态,喜欢飞蛾的胸口领毛……”

“没关系!”阎知秀急忙错开眼睛,以免他会失控地扑上去,像电影里的丧尸一样疯狂地吃祂的脸,或者胸口,“这里是你的家,你可以随意选择自己是什么模样,不用顾及我。”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的舌头动得飞快,赶快问:“所以,加上你在内,你们这个神系拢共有八位主神,对不对?”

德斯帝诺看出他急于转移话题,但是不愿深究,祂点头:“没错,但是还有两个概念,两种本质,高于一切的神祇和众生。”

阎知秀思考半天未果:“你不是掌管命运吗?谁还能比你更大?”

德斯帝诺伸出手,指了上和下的两个方向。他们脚下,地面是坚实混浊的乳白,天顶则漆黑,犹如夜空,却又比夜空更可怕。

“存在,”德斯帝诺指向乳白色的地面,接着指上漆黑空茫的穹顶,“以及虚无。”

“存在和虚无。”阎知秀诧异地说,“它们也是神?”

德斯帝诺摇摇头,不知为何,阎知秀觉得祂看向自己的目光异常疲惫,饱尝悲伤。

“我见过一百万个宇宙的终结,”祂说,“时间也凝结成片片散落的飞雪。我看见空间消亡,规则破灭。我见过生长在叶脉上的世界,精巧纤细,可以安放在一只蝉的脊背上,但又厚如星海,没有什么可以承载它的重量。我经历过万物不能理解之事,也见证了禁忌如死,绝不可回想的知识。”

“我可以说话,我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悖逆的常理,我可以诞生在我衰亡之后,衰亡在我诞生之前。”神祇晦涩地言语,“可是,只有这两类概念是完全高于我的,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

“怎么说……存在我能理解,但是虚无的概念就有点抽象了。”阎知秀皱起眉头,回想起自己以前的经历,“嗯,我曾经接过一个委托,委托人拿出重金,要我把一个邪教的镇教之宝偷出来毁了。那个教派的名字是‘拜空教’,主张万物最终都会归于‘空无’,类似于人生下来就是要死的,那干脆别活了,大家一起拥抱空无……这个拜空教跟你说的虚无有没有关系?”

德斯帝诺微笑了,瞬间给阎知秀闪得头晕眼花。

“有一点似是而非的关联。”祂解释道,“但他们的宇宙没有被迫消失,不是吗?这就代表他们呼唤的‘空无’并不曾理睬过他们。”

阎知秀愣住了,他忽然打了个冷颤。

“……什么意思,你说的?”

“没事的,不必惊惧。”德斯帝诺立刻安慰他道,“你可以把虚无想象成一种有求必应的概念:你认识了它,注意到它,并且呼唤了它,它就会回应你的声音,降临在你身边。”

“降临在呼唤它的人身边。”阎知秀警觉地复述,“然后呢?”

“然后,”德斯帝诺轻轻地做了个手势,阎知秀面前顿时出现一片繁荣城市的幻象,接着,黑雾倾巢而出,仿佛橡皮擦,一丝不漏地擦掉了画面上的全部杂色,最后,只留下纯然的空白,“它会吞没这些人,包括和他们相关的一切。”

阎知秀问:“他们就死了,还是……”

“虚无是存在的死敌,死亡同样是存在的一个相面。”德斯帝诺说,“这些人的存在会被彻底抹消,换而言之,就是成为不存在的状态。”

“这么离谱?”阎知秀难以置信地道,“所以这个虚无都会吃掉什么?哪怕只是见过他们的人或事?还是说,连这些人脚底板上的土都要刮走?”

德斯帝诺无奈地笑了,祂道:“没有这么简单,虚无会连同整条时间线一起吞噬,假使你的宇宙足够大,足够混乱,那么或许还能填补上这些空洞。”

祂皱起眉头:“又或者,你可以赶在虚无抵达之前,从时间线的源头出发,掐灭对它的召唤。”

阎知秀的掌心已经全是汗,他胡乱擦了下手,粘津津的,怎么都擦不明白。

抬头盯着德斯帝诺的眼睛,他蓦地明白了什么。

从德斯帝诺跟他第一次通话起,阎知秀心里就难免生出了疑惑:为什么我能在这个神身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自毁倾向?懊悔和自恨几乎铺成了祂的底色,祂不像个神,更像一个患癌的重病患者,只能在无望中等待死亡。

后来他听到了祂的故事,这个问题的答案立马便水落石出,阎知秀多少理解了祂的痛苦,某些方面看,他们真的还蛮像的。

在阎知秀心里,悔恨终究会被时间冲淡,人总要向前看,神也一样。你没有朋友,没人陪,不要紧啊!反正我也没朋友,没人陪,咱俩是一对缺口相似的拼图,既然如此,合在一起不就好了吗?瘸子有了拐棍,不就可以上路了?

直到这一刻,德斯帝诺为他揭示了存在和虚无的意义,阎知秀方才醒悟——祂究竟为什么要封闭这个宇宙,在自己提及“我是一头扎进来”的时候,祂为什么会在眼中流露浓烈的痛苦和哀伤。

甚至是祂对所谓赝品的纵容和忽视,都一并有了最合理的理由。

阎知秀难以自抑,以至于呼吸急促,不能减缓。

见他哆嗦个不停,德斯帝诺以为他是冷了,赶忙把人并在怀里。阎知秀完全不设防,当即让神明的两条手臂夹抱起来,上半身,整张脸,顿时全滚在炽热厚实的胸肌上。

是的,肌肉不使力的时候是十分柔软的,阎知秀自己就在一直锻炼,他当然深知这点。他瞳孔颤抖,只来得及从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的“呃”,就被埋进了对方胸前。

“不要担心,虚无不值得你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德斯帝诺温柔地说,“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

“你喊了,对吧?”阎知秀扑腾起来,努力将自己和饱满的胸肌拉开距离,大事当前,他也顾不得美色的诱惑了,“你是不是觉得人生,神生无望,所以就把那个丧门星喊来了,对吧?!”

德斯帝诺久久缄默,片刻后,神祇展露的神色令人心头一酸,祂苦笑道:“……你真的很聪明。”

阎知秀顿觉眼前漆黑。

神垂下浓密的银色睫毛,低声说:“我不是故意……”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阎知秀暴躁地打断了祂,“你当时所有的情绪应该都功能性失调了,躯体化的症状肯定也全有,连理性思考都做不到,还管什么有的没的……”

窝在主神的怀里,他焦虑地咬起指甲:“除了你刚说的两种方法,这个虚无能被拦住吗?”

德斯帝诺惊讶地盯着他。

阎知秀不耐烦地“啧”了声,转身把胸肌拍打揉捏成更适合头枕的状态,催促道:“快说啊!”

德斯帝诺笑了,祂的神情欢喜而恍惚,看着怀里的人类,祂仿佛在一瞬间下定了某种决心。

“有的,”祂说,“你不要怕,有方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