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走上法医生涯没多久遇到的一起恶性案件。
每年我会接触到上百例刑事案件和民事案件,平均一天不止一例。
很多案件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我忘怀,从不再想起,而这一起案件我想我会一辈子记得,不仅仅是因为案件本色的血腥,作案人手段的残忍,更让我无法忘怀的是受害者,一名弱女子让人敬佩的反抗。
甚至,有时候我会希望能对她问一声,现在,你还好吗?
那天我们是凌晨接到报案的,两个小时后我们赶到了目的地乐洲市飞凌汽车厂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早就听说过乐洲是个老工业基地,有着众多功勋卓著,赫赫有名的国有大型企业,但飞凌汽车厂的规模还是让初次到来的我大吃了一惊:我们开到厂门口的时候还没到上班时间,但是广场上的职工已经形成了一片人海,少说也有一两万人,我看了看表,七点刚过,工厂一般八点上班,工人们不会这么早就到厂门口等着上班,而且人群中很有些躁动不安,这也不会是等待开门的焦急造成的。
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什么,离我不太远的两名妇女手掩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显然是听到了什么令她们惊谔的消息;而远一点右手边的几个男人向天上挥舞着拳头,看来他们是有点义愤填膺了。
我叹了一口气,看来凶案的消息已经走露,希望保护现场的干警比较得力,很多时候,对现场破坏最大的不是别的,而是围观群众。
我所知道的情况是这样的:案件发生在昨天下午,受害人是厂公安处处长的女儿。
下班的时候她的同事很清楚地记得她离开了工厂,但是她没有回到她不远的家。
着急的父亲打遍了她所有朋友的电话,却一无所获。
昨夜这个城市是雷雨天,可以想象一夜惊雷在父亲的心头炸响给他带来的不祥预感。
但是纵然是公安出身他也只能按捺着自己的不安,还得劝慰妻子不要着急——现在还不到报案时间。
但今天凌晨两点一个换班的工人在厂区围墙外一栋几乎被拆毁的废弃小楼外发现了他的女儿,这时候,他女儿的双眼已经被剜出,气管被切开,更让人震撼的是女儿蘸自己的鲜血在地上写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正是这个号码让父亲在第一时间知道了残忍的消息。
一听说受害人的身份我就很敏感,公安处,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地方,很难说她父亲会在工作中结下什么样的仇家。
我简单地了解了一下工厂的大环境:这个厂的员工加上家属有十几万人,市里把这家工厂划成了一个区,区里有法院、检察院,加上厂里的公安处,给我的感觉是除了军队外这座工厂简直拥有一个小型国家应该拥有的一切。
后来我才知道很多人祖祖辈辈都在这家工厂工作,不少人是夫妻或者父子都在同一个单位,这起案件的受害人也是这种情况。
很难评价是幸运还是不幸,女孩没有死。
切口并没有伤到颈总动脉和颈外静脉,空气还能通过切口进入肺,因此她没有死亡。
她实在是一个很弱小的女性,身高不足一米五五,我甚至清楚地记得给她作检查时我一只手就轻而易举地把她提到了床上。
但是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以及她对此的反应却和她的身材如此地不相称,以至于在我的思想中她绝不应该是这样的矮小。
她被送往医院后五官科给她做了气管切开,空气将从一个金属小管进出。
由于切口在声带的下方,着急要了解案情的我们只能用一个木塞将这个孔道堵住,否则她无法发音。
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不时地手写补充和现场废弃小楼楼梯间四处喷溅的鲜血我们不难想象出昨天发生的一切。
下班后女孩独自走在厂区围墙外的小路上,想到回家后丰盛的晚餐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她的脚步更加轻快了,地上的足迹告诉我们那简直就是在蹦蹦跳跳。
女孩头发间蒲公英的绒毛告诉我们她还摘下了路边的这朵小花絮,一口气把它们吹向了四面八方,飞散的种子就像女孩快乐的心情,弥漫在空气之中……突然,她的后脑遭到重重的一击,从伤痕上判断毫无疑问那是一个钝器,而且打击的力量足够使她因为脑震荡而短期昏迷,然后她被一双罪恶的手拖到了废弃的小楼,房间里四处的鲜血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女孩是被剜眼的剧痛弄醒的,从眼动脉高速射出的鲜血一滴滴地喷溅在对面的白墙上;她的双手本能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鲜血立刻洇透了她的双手,然后顺着肘部缓缓地流注到地面并形成了两小摊血泊;眼窝积存的鲜血则是顺着脸颊流到地面。
这就帮我们判断出她的头部位置当时的受伤情况:她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捂住了嘴巴,一个锯齿状的锐器轻易地划开了她的喉咙,锐器挥动得极快,它把女孩颈部的鲜血挥到了楼梯间下的地面,这毫无疑问我们判断凶手是一个左撇子,因为血迹是从右向左甩过来的;作案人以为她必死无疑后离开了,她挣扎着爬出小楼,衣服把她身下的血泊和地面的灰尘混在了一起,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道的拖擦痕,这让我们知道她的运动方向是朝着门口。
一爬出小楼她就试图喊叫,但是切开的喉咙让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她只好蘸着自己身上的鲜血写下一串阿拉伯数字……
女孩遭受不幸的消息立刻不胫而走,整个厂区好像炸开了锅,上班的不上班的人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情,那双罪恶的手让厂里所有的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女人们不敢单独走在路上,男人们也比以往更勤快地接送妻女;现场围观的群众根本就不是几条警戒带可以拦住的,治安大队的人马几乎全部过来维持秩序了;心软的妇女就在当场哭泣着,诅咒凶手不得好死;人群中一个声音喊道:“抓到凶手千刀万剐!”响应的声音马上连成了一片……我摘下手套,把现场勘验箱提到警车的后备箱。
其实这样的案件谁知道了心情也好不到哪去,我也一样。
我理解群众的呼声,但作为一个法医,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收集证据,重现当时发生的一切。
老天帮忙让女孩还活着,第一现场也有屋顶遮盖没被大雨破坏,现场重建我们做得还算完美,至于能不能抓到凶手,那就看刑警们的了。
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毋庸置疑这是一起恶性刑事案件。
果不其然,当天上午省公安厅接到消息后就立即挂牌督办,而且从省里派出了精干的刑侦人员和警犬,市公安局也加派了人手。
上百警力当天下午对现场周围做了地毯式的搜查,很快凶器就被发现,打击后脑的是一根有点弯曲的树枝,切开喉咙的是一根钢锯锯条。
从受害人颈部的创口我们就知道这用的是一把锯条,所以当看见上面的血迹时我们甚至不用做DNA比对就可以肯定就是凶器。
但是现场的草都给踏平了,上百警力在现场周围留下了大堆的矿泉水瓶和方便面盒,还是没有发现那双被剜出的眼睛,直到后来,当犯罪分子被抓获,带他指认现场时我们才在一个废弃的枯井里找到这一对眼球。
恶性案件在我们国家破案压力很大,一般这种案件会是公安局主要领导挂名负责,多警种分工合作的一个局面,最有意思的是这种叫“挂牌督办”的政策,就好比这次省厅挂牌督办此案,有时候一些影响力极大的案件甚至会公安部挂牌督办。
这种政策有点像古代的“追比”,捕快们很长时间没破案就会被打板子,好像秦琼原来过的就是这么一种日子,最后被逼得卖马。
因此当天的案情讨论会上烟雾缭绕,就连我这个烟瘾不小的人也觉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但很快意见就分成了对立的两派,一派认为这是一起报复案件,原因很简单,第一,受害人的父亲是公安处处长,几十年的工作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不少人,比如说厂区层出不穷的盗窃案件和时有发生的斗殴甚至是凶杀案件;第二,似乎更有说服力,案犯的手段令人发指,完全到达了一般强奸案件不可能到达的程度。
持这种意见的主要是厂公安处的同行们。
他们最了解当地的情况,显然他们的说法是有说服力的。
现场发言的几个年轻人说话的时候根本就是义愤填膺,其中一个人声音甚至有些哽咽,眼圈也红红的,后来一打听果然他和受害人的父亲是生死之交,几次凶险的缉捕现场如果不是受害人父亲出手相救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完全理解他的情绪,虽然一开始我对受害人的父亲是公安处处长也很敏感,但是现场勘验之后我发现这么分析案情并不符合逻辑。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这起案件不像一般的报复案件。
一般的报复案件是“打了就跑”,比如说把受害人头一蒙,一顿棍棒后撒腿就跑,因为犯罪嫌疑人不愿暴露他的身份;再不然有些心理变态的犯罪嫌疑人也会以折磨受害人为乐,但无论哪种情况犯罪嫌疑人起报复的念头往往都不是一天两天,应该会精心准备作案工具和选择作案场所,此案根本不符合。
第一是凶器不符合,打击头部的是一根随手拣来的有点弯曲的树枝,要是有准备过程的话打击头部可以有很多选择,比如说自来水管或者棒球棍;锯条也不符合,这时候犯罪嫌疑人拿出一把磨了很久的刀子才比较符合逻辑。
第二是现场位置不符合,如果是以折磨被害人为乐趣,前提条件是作案的地方隐蔽,但这次案件就发生在厂区围墙旁边不远,这不符合逻辑,因此我认为这就是一起普通强奸案。
厂公安处的人显然是耐着性子听完了我的发言,我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其中一位急性子就把桌子一拍,冲我喊道:“杀人灭口切开喉咙就够了,你怎么解释受害人被剜出眼睛?”我也一时语塞。
的确我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受害人被剜出眼睛,但是年轻气盛的我也决不愿意服输,一反应过来,一句:“那你怎么解释凶手拿着树枝和锯条去报复人?”就顶了回去。
讨论会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显然大家都被我们提出的这两个问题问倒了。
会场的空气沉闷得好像要凝固起来,良久,市公安局副局长,一个老刑侦开了口:“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厂公安处副处长牵头,主要排查在厂区内犯过事的人,特别是刑满释放的,这一块你们应该很熟悉,注意联系服刑人员所在监狱,看有没有最近越狱的;另外一路人马市刑侦大队队长牵头,主要排查低收入人群,比如说民工。现在的情况我们也很了解,能够花钱解决的事情是没必要冒坐牢危险的。另外注意最近在市区内流窜作案的犯罪分子,特别是心狠手辣有案底的,他们作案的可能性也不小。”对这样的安排大家都无话可说,的确是一个老刑侦说出来的,很是周密。
事不宜迟,大家马上分头行动,三五声吆喝,厂公安处的人很快就离开了会议室,市局的人则继续留在会场具体分派任务。
我知道那几天厂公安处的警察们有一些扰民的行为,似乎看不顺眼的人都是强奸犯。
我可以理解他们,因为我完全可以理解战友的女儿被伤害到这种程度而自己却是一名以保卫人民人身财产安全为职业的人,这种强烈的心理冲击下我也会很激动。
不一会市局抽调的人马也安排好了,一部分人配合交警在各交通要道设关布卡,严密排查,剩下的人都下到片区,四处询问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人形迹可疑。
有意思的是老天把罪犯的线索交给了厂公安处:一个正在厂里搞基建的民工当天上午不知去向,他的失踪立刻成了一条线索,警察向工友一打听就知道他是一个左撇子,刑警们马上就兴奋了起来,仔细调查后发现他新婚刚刚半年就离开了家,最近经常出没黄色录像厅;而他的工具箱里面正好少了一根锯条,剩下的锯条型号和现场发现的一模一样……下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市局派出刑警赶到嫌疑人的老家,为了保证生擒罪犯,他们和当地公安半夜摸到了嫌疑人的家,一脚踹开门后还没来得及让嫌疑人有任何反应,几个彪形大汉就一拥而上,把嫌疑人死死地按在了床上……没有人对罪犯就是他有任何怀疑。
左撇子的特征以及对犯罪情节的交代和我们现场重建的结果一模一样,而且他一到现场就把几百个人都找不到的眼球找了出来,但是大家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剜受害人的眼睛,一个好奇的小警察终于忍不住问了他这个问题,罪犯木然地抬起头来,说:“我晓得人死之前看到的东西会留在眼睛里头。”
“你怎么知道人死之前看到的东西会留在眼睛里?”小警察又惊又怒,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啊!
“村里的老人都这么说的。”罪犯还是那么平淡……
破获这起案件没给我带来太多的欢乐,随之而来上级的奖励也不能使我有点兴奋。
其他几位同事还在讨论着什么眼球移植之类的事情,但做过医生的我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女孩会永远失去光明,就算时光可以抚平她心灵的创伤,但黑暗毫无疑问将伴随她一生。
一个月后在当地召开公捕大会的时候群众几乎都是这家工厂的,大家对犯罪嫌疑人民愤极大,虽然谁都知道等待罪犯的只有死刑,但是还是有很多妇女们朝他吐口水,并且往前冲,几个人甚至穿过了警察的防卫,对嫌疑人又咬又打,大会不得不草草结束,武警们组成人墙把脸色苍白的犯罪嫌疑人带离会场,但这也阻止不了已经开动的警车被人群中飞来的砖头打了一个窟窿。
女孩反倒是所有人中最乐观的,她在黑暗中充实着自己,案件发生后没几天她就要求男朋友给自己放音乐,用笔和朋友“聊天”,因为她暂时还是无法发音。
半个月后她的气管插管被拔除,病房里时常传出她欢乐的笑声,笑声和音乐混合在一起,它似乎能让仅仅只是路过的我心情也变得欢快起来,就连天色,似乎也变得更加晴朗了。
回忆起这一切,我甚至能感受到当时雨过天晴,阳光透过病房窗户所带来的芬芳。
过了几年之后,我又因为公务的原因回过这个地方,听说她的男友和她分手了,我沉默了一会,觉得这个男人还是可以理解,因为这是一个太封闭的小区,这件事会成为几代人的谈资,我很想问一下她现在还好吗?但最终嘴唇努了两下,没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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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谢谢你给我们分享你的经历,我心里也不好受。确实有些人(不配称为人)不知如何评价,伤害别人是不对的。
婕:看到那女孩的故事我亦流泪了,命运掌握在强者手里,为她自己的永不放弃而感动。这样的人,应当获得幸福。祝福她!
听风:人没法选择下一秒会有什么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可以选择如何去面对。就像这位坚强的女子,在此我用一分钟的沉默和发自内心的尊敬向文中的这位女子表示我的祝福。
我是法医:我也沉默了一分钟。我觉得你的话像是一种诠释,又像是一种感悟。这几句话让我感触很深。
路过:故事发生的城市拼音里有个标志性字母Z对吗?如果是,那么我告诉你,那女孩结婚了,还生了小孩。据我从医的妻子说,进医院手术室做剖腹产的时候,那女孩的老公一直跟着,紧握着她的手,深情地望着,细声安慰。为这事情我还被老婆批,她说:“你看别人老公多体贴,如果我眼睛瞎了你还会对我好吗?”我说:“你眼睛不会瞎啊!”结果我获得了不敢面对现实的罪名。
我是法医:谢谢这位朋友的消息!你让我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