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湛非鱼在上泗县外的官道处接到了从南宣府而来的明三。
“看着书桌上堆积的书,一摞摞写好的章,还有那一大叠的试帖诗,明三笑着道:“真该让齐桁看看你的书房,这才是书山有路、学海无涯。”
“纯粹是被逼的。”湛非鱼无奈的开口,羡慕的瞅着风流俊逸的明三,“我人生的目标就是混吃混喝等死,可惜家境贫寒,身不由己。”
“所以才说严师出高徒!”明三跟着笑起来,顾学士严厉,而当年父亲若是这般,自己或许会一直读下去。
收回思绪,明三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这是打算考个小三元?”
县试和府试湛非鱼都是头名,院试如果再是案首,这就是妥妥的小三元,而当年顾学士正是状元及第。
“听说陈学政此次会来南宣府主持院试。”湛非鱼倒了茶递给了明三,把凌乱的书桌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柴颐虽死,可新仇旧恨之下,你认为陈学政会让我考个小三元?”
按照湛非鱼对陈学政的判断,自己能顺顺利利的通过院试就不错了,天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陷阱等着自己。
“我来也是为了此事。”明三并不意外湛非鱼知晓,低声解释道:“朝廷一般会三年换一次学政,但当年陈家老爷子退出朝堂,一方面是为了大皇子,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给陈学政腾出位置。”
圣上最不喜的就是外戚干政,陈家也识趣的退出朝堂,如今只留了长孙陈陈书铎在京中,如今是正五品的吏部郎中。
而圣上也感念陈家老爷子的退让,所以陈学政这个位置能坐六年,也就是说等三年后湛非鱼乡试,主考官还是陈学政,简直是“冤魂不散”。
明三同情的看着湛非鱼,眼底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此前陈学政都在中州主持院试,至于江南道的其他州府,陈学政都是分期亲临考场,南宣府就待了一日,上一次院试第二场都没有考。”
院试一般分为两场,正场和覆试,但科举一般都是重首场,重首题,第一场的四书题写的出彩,基本都是榜上有名,即便后面的题目答的中规中矩都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南宣府并不算大,在江南道也只属于中偏下的府,陈学政不重视南宣府的科举,巡察也好,主持院试也罢,基本是走个过场。
所以陈学政这一次兴师动众的来南宣府主持考试,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湛非鱼这个童生就危险了。
“这是阳谋。”湛非鱼也明白,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当然,陈学政如果刚弄出“科举舞弊”的事来,顾学士绝不会置之不理,所以就看谁棋高一着。
“你还是要多小心。”明三神色郑重了几分,陈学政虽然人,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齐桁在丰州被绑走就是最好的证明。
张昌松、丘定思绑走齐桁是为了巴结刘百户,可柴颐掺和了一脚,代表的就是陈家。
江南道执牛耳的家族,大皇子的外家,为了对付湛非鱼一个小姑娘,竟然选择绑走另一个孩子为报复手段,陈家行事如此没有规矩,简直是世家之耻。
湛非鱼点点头,又和明三说起技艺书院的事来,如今夫子、工匠都有了,书籍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再有两个月,书院也建好了,明三那逍遥悠闲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
湛非鱼这般一想,忽然感觉痛快多了,快乐果真就要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所谓莫逆之交,不过是互相伤害的损友。
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
一转眼便到了八月院试之日,湛非鱼提前三日去了南宣府,住的还是东湖客栈,天不亮,湛非鱼便上了马车直奔考棚而去。
这一次南宣府的院试也和往年不同,不单单是南宣府和下辖的各县,邻近的三个州府的童生也都到南宣府来参加院试。
远远的,便能听到嘈杂的人声汇聚在一起,湛非鱼率先下了马车。
何暖再次检查了院试需要用的所有东西都在,这才提着考篮也跟着下了马车,何生把马车交给一旁的马夫,自己则走在两人身后,防止出现任何意外状况。
“听陈县令说此次将近一千童生。”湛非鱼远远的看着站在龙门前站着的人,黑压压的一片,有考生,也有送考的家人,还有伺候的书童、小厮,比起府试时人更多。
“人多就容易出乱子。”何暖眉头微皱,不用想也知道陈学政此次肯定会动手脚,可惜是阳谋,让人防不胜防。
湛非鱼退到距离龙门不远的角落里站着,何生何暖两兄妹一左一右的站在两侧。
“阿暖,左前边那是不是齐桁?”湛非鱼踮起脚往前看了看,可惜人太多,否则还能一起进龙门。
何生之前就注意到了,“明夫子也在,估计是考生太多,早早就过来了。”
等候了一刻钟左右,时间差不多了,衙役高声提醒,所有的考生排队依次通过龙门进入考场,当然,进去之前却是要通过搜检,防止有人夹带私藏。
“湛姑娘。”负责检查的衙役一看到湛非鱼态度立刻变得恭敬起来,“湛姑娘往左边走,有婆子负责给湛姑娘检查。”
“多谢。”湛非鱼回以一笑。
等候在一旁的两个婆子快步走上前来,这将近一千的考生里,也就湛非鱼一个姑娘家,真的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南宣府的考生也就罢了,毕竟此前府试的时候已经见过湛非鱼,倒是邻近三个州府的考生瞬间看稀奇一般向着湛非鱼看了过来。
“那便是南宣府试的案首?”说话的青年高昂着下巴,很是不屑的看了看四周,“南宣府这些年风衰退,倒是让一个小姑娘拔了头彩。”
站在青年身后的是他的同窗,笑着高声附和,“此次张兄参加院试,湛非鱼小三元的希望是落空了。”
“圣人曰有教无类!姑娘又如何?这可是顾学士的弟子!”有南宣府的考生立刻怒声反驳,此前他们也是不服气的,寒窗苦读十年,可院试却被湛非鱼夺了头名,搁谁身上都不痛快。
可看了湛非鱼的章之后,他们是心服口服,当然,这也局限南宣府的考生,其他三个州府的考生绝不认可,更多的是认为湛非鱼徒有虚名。
若没有顾学士这个老师,读书不到三年的湛非鱼能榜上有名就谢天谢地了,至于头名?估计只有章知府心里清楚湛非鱼的头名是怎么来的,左右不过是巴结奉承。
“黄兄不必争论,此次院试是陈学政主持,而且考卷要糊名,第二场才拆弥封,等放榜时就能见高下了。”南宣府的考生再次开口,一副不与尔等计较的大度模样。
更多的考生只听着并没有争辩,但看周边南宣府考生那与有荣焉的模样,心下有了计较,想来湛非鱼的确有读书天赋,否则南宣府这些人不会以她马首是瞻。
负责巡察的衙役听到争论声不由走了过来,绷着脸呵斥,“龙门前禁止喧哗!”
原本湛非鱼院试是可以提坐堂号的,但陈学政改了规矩,所有考生,包括府试前十的考生都按照各自的座位号进入号舍,此次院试不提坐堂号。
等所有考生都搜检完毕进入号舍后,龙门落锁关闭,衙役也都退到考棚外把守,而负责考场内巡视的兵卒都是陈学政临时从各个州府抽调过来的。
也不知是防南宣府的衙役和本府的考生里应外合的作弊,还是防着湛非鱼,但陈学政此举却让其他三府的考生盛赞不已,尤其是那些想要压住湛非鱼扬名的考生,至少断绝了湛非鱼作弊的一条路。
狭窄的号舍里,湛非鱼都习惯了。
八月初的时候湛非鱼又在自家搭的号舍里待了三天,所以空间逼仄也好,闷热也罢,都对湛非鱼造不成任何影响。
书吏举着题目牌在各个号舍前的甬道来回走动,上千人的考棚此刻是一片安静,一众考生都和湛非鱼一样,快速的提笔把考题写在稿纸上。
一般来说院试要考的内容和县试、府试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也就是出题目的主考官水平不同,题目就有了难易之分。
县试是县令出题,而院试则是学政,试帖诗也就罢了,但四书题的难度和深度蹭一下就上去了,其实策问题除了考考生之外,何尝不是在考验主考官的水平。
“这题?”湛非鱼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
不管多难多偏的题目,湛非鱼都能坦然接受,可她没想到这题目出的如此下作!
科举时,有些主考官为了防止考题重复,只能挖空心的去想,所以就演变出四书五经的字进行组合,将完整的句子截头去尾的出题目,或者是把几句内容不相干的话生拼硬凑的放到一起出题,这便是截搭题。
更有一些主考官水平不够,偏偏为了彰显卖弄才学,把本来不相连的地方连起来,不当断的地方断开,这样出的题目乍一看很新奇,实则是冷僻、古怪,没有任何道理可言,这边是割裂题。
而院试第一场的四书题正是一道割裂题:顾鸿。
湛非鱼看到题目时懵了一下,随即就想起来,此题的二字出自孟子: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顾”也就罢了,可后面这个“鸿”字就让人无语了,因为原句里鸿后面还有雁、麋、鹿,这活生生的把一句话的第一个字割裂出来当题目,但凡四顾,至少能鸿雁麋鹿都看见,单单挑个鸿出来算什么。
湛非鱼原以为院试第一题是四书题,后面或许是五经题,也可能是表判一类的书,再有五言八韵诗,陈学政此次院试改了不少规矩,若是考墨义、帖经也不奇怪。
可湛非鱼没想到第一场考的却是三篇四书题,而第二题顾雁,第三道四书题顾麋,而最后一道试帖诗更可笑了,沼上鸿雁麋鹿
不单单湛非鱼要疯,所有誊抄完考题的考生都眼角抽搐,如果能骂人的话,陈学政此刻绝对已经是千夫所指,这是院试吗?这根本是胡闹!
“这谁出的题目?”突然,一道愤怒的声音响起。
湛非鱼并没有张望,她耳力好,能听出说话的考生年纪应该不小,即便是愤怒到了极点,可中气不足,想来即便不是白发苍苍的老童生,年岁至少也有五十了。
“不可喧哗!”
“坐下!”
考场内的兵卒快步跑了过去,怒喝声随之响起。
可估计是知道院试无望了,白发老童生蹭一下把考篮向着兵卒砸了过去,“此题如此不堪,老夫不考了!”
“带走!”两个兵卒快速的抓住了闹事的老童生,粗暴的把人往外面拖。
“不许张望,不许交头接耳!”兵卒怒喝一声,警告的目光看向邻近几个号舍的考生,“把人带走!”
被拖出一段路之后,老童生突然往地上一躺,用尽全身之力高声喊了起来:“礼贤全不在胸中,扭转头来只看鸿。一目如何能四顾,本来孟子说难通。”
一首诗讥讽了顾鸿这考题,当然,嘲讽的更是出题的主考官,可惜即便所有人都认为不公又如何?除非想和老童生一般被塞住嘴巴拖出去,否则只能认命的开始答题。
公堂内,章知府放下茶杯,向外看了一眼,便见到一个书吏快步走了过来,低声把老童生被拖出去的事给说了一下。
章知府想到第一场的四书题,同样也是一言难尽,科举是为了选士,可这样古怪偏僻的题目又怎么能当做选士的标准?
往常的截搭题虽然难虽然偏,至少还有几分道理可言,章知府挥手让书吏退下,凝眉思索着,陈学政出这样的题目,究竟意欲何为?
而公堂另一处,一个人装扮的中年男子眉头微皱,不知是因为这题目还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