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巳节

程丹若混在人群中,两个陈姑娘行礼她就跟着,不然就在一旁静静侍立。

陈、吴、顾三家彼此熟悉,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

顾莲娘今年十一岁,已是个美人胚子,桃红夹袄鹅黄裙,头簪碧玉,首饰不多却着实精细,娇美可爱。

她拉了陈柔娘,声音不大不小:“咱们玩儿去,有些人识相些,可别跟上来。”

陈柔娘半推半就,跟她走了。

而吴秋娘瞥了她一眼,抬袖掩唇,与陈婉娘咬耳朵。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忽而窃笑不已。

程丹若掠过眸光,神色平静。

正四品官的女儿瞧不起民女,很奇怪吗?放现代都不奇怪,何况是等级森严的古代。没什么乐子的时候,拿她取笑,实在是太正常了。

而她寄人篱下,一针一线,一粥一米,都是吃人家的,必须忍下去。

倒是年长的顾兰娘性子温和,朝程丹若客气地点点头。

程丹若便也朝她笑了笑。顾兰娘已经十四岁,亭亭玉立,月白袄水蓝裙,十幅的褶子用线暗暗缝了,风一吹,好似皱起的一池春水。

“程小姐自便。”她也随着姐妹们离开。

程丹若便退到一旁,与黄夫人的大丫鬟说:“我出去走走,表婶问起来,就说我很快便会回来。”

大丫鬟应下。

她这才觑了个空,提着自己的药箱溜出帐子。

其实,只有大户人家规矩多,非要围出个地方。平民并无此规矩,都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与男人打个照脸也属常事。

上巳节,本来就是难得的相亲日子。

没有了昂贵的绸缎遮挡,春风的气息更浓郁了些。

河边垂柳依依,即便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们,今天也不必特别拘束,三五人聚在一起,丫头妈妈们跟着,也能走一走,折柳沾水,嬉笑玩闹。

程丹若沿河漫步,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寻找结善缘的机会。

然而,今天官禄宫没动静,红鸾星蠢蠢欲动。

前方走来两个读书人,互相吹捧。

“鹏程兄的诗做得极好,难怪学正赞不绝口。”

“诗词歌赋不过小道,为兄倒是羡慕子介的才华,破题常有新意。”

“不过谬赞罢了,当不得真。”

“子介自谦了,连陈大人都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

他们说的不是官话,而是安徽哪里的方言。程丹若只听了个半懂,不由抬头瞥了一眼。

那个“鹏程”大约三十许,颌下蓄短须,黑色纱罗方巾,松花色行衣,典型的士子打扮。而“子介”二十不到,一身天蓝道袍,天青色逍遥巾,肤色白皙,五官端正,称得上器宇轩昂,一表人才。

子介这个表字,加上陈大人的称呼,应该就是紫苏提过的陆举子吧。

长得还可以。

她想,却见陆子介的眼神略过她,径直落到远处的锦帐。

“前面是女眷的帷帐。”他很知礼,“鹏程兄,我等换一处吧。”

两人走远了。

她不由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

作为孤女,对方对他无意,自然令她松了口气。作为异性,对方一眼都没看,又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程丹若抿了抿唇,压平衣角的褶皱。

她今天穿着蓝色对襟袄,下面是白色挑线裙,搭配再也不会错。只是,古代的染色技术不发达,布料又非上乘,总有种说不出的黯淡。

程丹若叹口气,决定转换阵地。

河边太浅,人还多,除了玩耍的小孩子,看不到什么潜在客户。

她调转方向,决定上山。

春日草长莺飞,暖风徐徐,吹得人十分舒服。

山上地势高,向下望去,便脱离了一座座困人的帷帐,能眺望到远处无限开阔的世界。

程丹若瞧着瞧着,便看住了。

这是古代的松江府,即是现代上海市的松江区一带。

离她熟悉的年代,差了三四百年的光阴。

她没法将眼前的场景,和几百年的钢铁丛林对应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站的地方,是上海哪里。

浦东?金山?陆家嘴?

全无熟悉的痕迹,只有地名让她怀念。

一晃眼,穿越也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她坐的车子翻下山崖,跌入滚滚江水,再醒过来,却变成了一个三岁女孩。

时至今日,程丹若也不清楚是魂穿还是身穿。

如果是身穿,为什么身体会缩小,还有一个同名同姓同模样的小女孩,正好也是落水?如果是魂穿,又为什么会把当时的随身物品一起带过来?

无解。

多年过去,程丹若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接受了新身份。但此时,她远离人群,站在山腰俯瞰古人,方才发现她从未做到。

假如真的认了命,她现在就该掉头,设法邂逅陆某某。

年轻举人可不多见,前途好,长相好,表叔还愿意牵红线,错过这家,还不知道能不能碰上。

她十五岁了,无论情愿与否,都必须为下辈子打算。

总不能一直在陈家吃白饭。

但……有意思吗?

她踢掉脚边的石子,把帕子铺在地上,撩起裙子坐了下来。

风吹过裙摆,翻出一朵朵花浪。

程丹若托腮远眺,心平气和地分析:凡事要辩证地看待,孤女确实很惨,但没了父权的压制,她其实获得了少有的自由。

好不容易喘口气,再给自己找个丈夫,让他行使夫权,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么。

还是要壮大自身,仅仅“孝顺”的光环是不够的。

万一陈老太太脑子一抽,要她嫁人,那是“孝”还是“不孝”啊?

胡思乱想间,背后传来脚步声。

“表哥,前面有个亭子,我们在那里坐坐可好?”说话的少年处于变声期,公鸡嗓极有辨识度。

他的同伴“嗯”了声,年纪稍大些,略显冷淡。

程丹若没动,她挑了个凸出的低矮平台休息,背后有一处隆起遮掩,没必要刻意回避什么。

那两人走到远处的山腰,在亭子里坐下。

片刻后,矮个的少年忽然起身,匆匆忙忙沿着返回的路走了。

程丹若以多年看宅斗文的经验,敏锐地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才离开石头的屁股,又给坐了回去。

走什么走,看看古代人到底有多开放,以后也能学一学,把握好个中分寸。

果不其然,半刻钟后,一抹淡雅的水蓝色出现。

程丹若忽而发觉,这个姑娘她是认识的。

顾家的五姑娘,年方十四尚未说亲的顾兰娘,顾太太的嫡亲女儿。

从仅有的几个照面看,顾兰娘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和善守礼,比活泼的莲娘稳重,交际起来,小姐妹都很愿意给她面子。

看不出来,她居然会私会男人。

程丹若挺直背脊,从缝隙中往外看。

顾兰娘娇娇俏俏立在台阶上,裙摆如若涟漪荡开,清丽婉约,头上梳着繁丽的发髻,头面是一套羊脂白玉,发簪映着光,剔透又光亮。

这一套头面,没有几百两银子下不来,怕是做压箱底的妆奁都够了。

程丹若在心中客观点评一句,继续看。

两人隔着半丈(1.6米)的距离说话。

顾兰娘含羞带怯,不曾直视对方,只在袖中取出一物,矜持地递给他。

因为角度关系,程丹若瞧不清男方的举动。不过,顾兰娘往前送了送,便知对方没有接受。

拒绝女子私相授受,是恪守礼节,还是流水无情?

答案很快揭晓。

对方拂袖,将香囊扫落在地,模糊的身形往旁边靠了半步,彻底遁入死角。

顾兰娘顿时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没人来扶。

这下,她再也站立不稳,羞得待不下去,扭身就想离开。

然而,急急奔出几步,她忽而瞥见掉落在一旁的香囊。闺阁之物不能乱扔,若是被人捡走,惹出是非来,仅存的理智令她驻足,忍泪去捡。

但不知是心神大乱,还是青苔太滑,总之,香囊还没捡到手,身体的重心骤然歪斜。

“啊。”顾兰娘尖叫一声,滑落山坡。

另一位当事人惊了惊,上前几步。“表妹?”他音色不虞,却也如玉石相叩,泉流卵石,说不出的动听。

“表哥。”顾兰娘哀哀痛呼,“我的脚好疼。”

程丹若略作思忖,还是选择现身,假装才听见声音,环顾搜寻:“我听见有人呼救……”

声音戛然而止。

她望着面前几步之遥的年轻公子,心情和坐过山车似的。

第一眼,真的被打扮惊到:浅红色团花道袍,搭配白色护领,玉绦钩,大红云头履。

虽然时下确实流行穿大红鞋子,浅红道袍,可浅红就是粉红啊。饱和度再低的粉红,那也是粉红。

对方的粉还粉得特别美,是桃花初绽时娇嫩欲滴的烟粉色。

这是谁都能驾驭的颜色吗?

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脸。

色如白玉,压住了娇嫩的浅红,眼似寒星,瞳仁里的亮光绝非日光倒映,鼻梁挺拔,赛过峥嵘名山,唇若点朱,无有胭脂能及。

但最好看的当属下颌的线条,流畅优美,毫无死角,哪怕明知此时没有整容,也要怀疑他是不是削过骨。

丰姿冶丽,卓荦英姿,如此容貌,逼得春山秀水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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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英,平国公礽孙,靖海侯谢云之孙,姿容过人。

——《夏史·列传九十一》

谢玄英幼而聪颖,过目能诵,美貌天成,仪容过人,世宗见而心喜,赞曰:“芙蓉不及清韵,桃李难掩殊色,或为月宫之芳,仙苑之霞,珠玉之光。”

——《夏实录》

月芳仙霞:形容男子美貌天成,气质出尘。戏曲《思美人》选段:“眼见那公子手持泥金扇,身着浅红袍,真是瑶林玉树,月芳仙霞,一众小姐皆看住了……”

——《成语词典(2005年版)》

作者有话要说:注:

1、姑娘/小姐:姑娘好像是旗人的称呼,明时,南方缙绅家的女儿多是称为“小姐”,姑娘是女儿的意思,因此本文设定,北边人家称呼“姑娘”,南方称为“小姐”,不是BUG。

2、女主穿越一事,后文会细说,金手指也是用到再交待,莫急

3、男主衣着:《云间据目抄》中说:“春元必穿大红履。儒童年少者,必穿浅红道袍。”大红鞋也是明代文人的常见搭配,出处太多不写了,总之,是流行打扮!

4、月芳仙霞:让我康康谁去真的搜了??

今天男N配和男主都出场了,并附赠狗血一出

唔,希望不会有人问私会合不合理,合理的,为什么后文会讲,先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