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西莫三世不是没催促过费迪南,希望他能早日回到意大利,他父亲的身边——他原先是想让费迪南在凡尔赛以及巴黎的大学,以及国王的身边学习——尤其是后一种,言传身教并不只是一个名词。在路易十四身边能够学到的东西远比在任何一座大学里,任何一个渊博的学者那里学到的东西更有用,对一个将来的统治者而言,没有那座大学可以教导出一个国王。
问题是事与愿违,费迪南到了巴黎,简直就是乐不思蜀,他固然不是个蠢人,却缺乏野心,当如腓特烈这样的年轻王子见了路易十四后,他会滋生出“我也要成为这样的国王的想法”,费迪南却像认为,如果卢西安诺,他的妹夫有路易十四十分之一的才能,他更愿意做一个富贵闲人。
“如果卢西安诺,科隆纳公爵最终成为了意大利的国王,那么我仍然将是托斯卡纳大公,若不,将来的托斯卡纳大公依然是美第奇的后人,关于这点,我们无需过多担忧。”这是他写给柯西莫三世的信中所说的,科西莫三世看了如何我们暂且不知,但后人无不为这位大人的豁达或说懒惰动容——他深谙和平时期的人们所追崇的享乐主义,对任何劳心劳力的事情不屑一顾,对做大公,做国王,也没有任何兴趣,所以他坚持不回意大利,因为他很清楚,一旦回到意大利,他就别想再离开了,总有人会把他推到利奥波德一世或是路易十四的一边。
可两个巨人之间的侏儒能够在他们的争斗中安然无恙吗?费迪南一点也不觉得。
去掉以上原因,费迪南还有一个不愿意回答意大利的原因,那就是他的痛风症状在巴黎与凡尔赛居然好转了不少——痛风是美第奇家族的传统病,我们现在知道这是因为病人摄取了太多的酒和海鲜引起的,但那时候的人对此并不清楚——他们只用放血和苦艾酒来治疗痛风,这种方法无疑是有效的,后者还是来自于巫师的馈赠,关键在于,当病人一边接受治疗,一边仍然在大量饮酒,吃肉,吃海鱼贝类的时候,就算有现代药物也是无济于事的。
而且痛风在这个时代并不被视作一种“恶疾”(譬如麻风病会被视作有罪的人才会被染上),痛风却因为时常出现在王公贵族身上而被视作一种尊贵的疾病……甚至还有罗马医生说,酒神狄俄尼索斯和爱与美之神阿弗洛狄忒的女儿“痛风女神”由于偏心杰出人物,赋予了他们“神的疾病”,而圣经中也记录了犹大王亚萨曾经得过痛风——正因为如此,罹患这种疾病的人对如何治疗它们并不十分迫切,私下里也有可能沾沾自喜,直到疼痛难捱,严重影响到行动和生命的时候才会感到惶恐。
就连法国国王也曾经有两位出现过相当严重的痛风症状,但在路易十四的时候,路易十四只偶尔尝点香槟与葡萄酒,对海鱼和贝类都不怎么热衷——因为这时候的保鲜措施没那么便利,要保持海鱼新鲜要耗费很多人力财力,对肉食也很有节制。总之,在凡尔赛宫里,大吃大喝不受推崇,精致而清淡的食物才是人们的心头好。
费迪南到了凡尔赛宫,也有一段时间相当的不适应,更关键的是,凡尔赛不像锡耶纳或是佛罗伦萨,距离海边有段距离,他吃不到与以往那样新鲜的海产,慢慢地,他的饮食习惯也被扭转了过来,痛风的情况大大好转。
可惜的是好转并不代表痊愈,他在春秋两季,有时候还要加上夏季,还是会时常发作,痛风发作起来的痛苦简直可以与任何酷刑相当,一到这时候,他就无法思考,也无法行动,所以,费迪南深感疑惑,像是他这样的一个人,托斯卡纳宫廷里的人怎么还指望他与健康强壮的科隆纳公爵相争呢?
科西莫三世对长子的内心也不是一无所知,特别是他本人也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痛风患者,比起还能行动的长子,他已经连床榻都离不开了,他看着正在向他走来的科隆纳公爵,心头酸楚,虽然他在最初的时候,下定决定要与路易十四结亲,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托斯卡纳公国不至于因为绝嗣而被瓜分——顶顶糟糕的状况,就是他死了,他的长子死了,次子也死了,托斯卡纳公国就此不复存在——但若是还有科隆纳公爵在,那么美第奇的血脉依然会在他们的子孙后代的身体中流传。法国国王即便无法让卢西安诺成为意大利的统治者,也至少可以保证托斯卡纳公国继续存在下去。
像这种最终由女婿接过了岳父手中权柄的事儿不但在意大利,在法国,或是任何一个欧罗巴国家都很常见,不过想是一方面,真的看到了结局又是一方面,也不怪科西莫三世感到痛苦。
路易十四站起身来,向着柯西莫三世走过去,伸出手来与其友好的相握,然后他看向科西莫三世身边的一个男童,他有着显著的美第奇家族人的特征,看来这就是科西莫三世的次子,吉尔了。
吉尔今年还不到十岁,在父亲的示意下,他走了几步向法国国王鞠躬,行礼,短短几步路就不由得让路易微微惊诧,也猜到了托斯卡纳大公为何如此谦卑——凡是一个父亲,一个国王有着两个儿子,那么第二个儿子几乎就是第一个儿子的备用品,如果长子不逊,或是无能,次子就会取而代之,但……仔细看看这个孩子吧,虽然他还那样小,但已经显露出了不健康的征兆,他面孔浮肿,脚步蹒跚——因为痛风首先会导致大脚趾疼痛,所以他会习惯性地用脚后跟走路,避免引起疼痛,就算不痛的时候也会如此,这样看起来就很可笑,然后是他格外胖大的肚子,如果去掉其他部分,你要说它是一个成人的肚子路易也会相信的。
巫师们回报说,科西莫三世命不久矣,可能就在这几个月,那么,即便他的长子费迪南能够回到锡耶纳,他有多少魄力、才能不说,只要痛风发作,托斯卡纳就是群龙无首,吉尔现在又是这个样子……他就算是突然倒下,跟着父亲一起去了天国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而且他又是那样小,在这个关键时刻,没人会给他时间长大。
科西莫三世都快要擦圣油了,还是坚持来觐见路易十四,所期望的也不过是那些事情,因为身体状况不允许,他与路易之间的谈判迅速又简短,他再离开房间的时候,已经将手中所有的权力转交给了自己的女婿——虽然之前也是如此,但没一道正式的手续,有心人从中弄鬼也不是不可能——他将会避让到锡耶纳的一座修道院里修养,带着自己的次子吉尔。
这等同于托斯卡纳大公明晃晃地在牌桌上与法兰西坐在了一起,比口头或是书面上的盟约还要可靠,对美第奇家族来说,这是一把豪赌,输掉了就一文不值,赢了美第奇的徽章上就能加上皇冠,佛罗伦萨城内一个不起眼的小药商在成为佛罗伦萨僭主-教皇-法国王后母家-托斯卡纳大公之后,终于也成为了一国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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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当机立断的科西莫三世,那不勒斯的安茹贵族们就要迟缓得多。
那不勒斯的安茹王朝,第一人是查理一世,也就是圣路易——路易九世的弟弟,他受封普罗旺斯伯爵后随同兄长参与了十字军东征的行动,后来与当时的教皇达成协议,共同对付他们的敌人,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康拉丁,从他手中夺取了那不勒斯与西西里,从此成为了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国王,之后他还成为了耶路撒冷国王等等暂且不提——西班牙,或正确地说,阿拉贡国王佩德罗三世一直宣称他对那不勒斯与西西里有统治权。
之后安茹家族在那不勒斯的统治大约持续了有两百年,阿拉贡的阿方索五世继承了祖辈的意志,最终将那不勒斯与西西里夺取到自己的名下,他死去的时候,将西西里给了儿子——也就是现在西班牙所有的西西里岛,然后将那不勒斯给了他的私生子费迪南一世。
所以说,如果一意追究,按照教会法,西班牙人对那不勒斯的统治并不合法,因为私生子无权继承父亲的财产,这也是法兰西一直在在谋求那不勒斯王位的原因。
但比起曾经的安茹的勒内,瓦卢瓦的路易十二……科隆纳公爵的身份就不那么理直气壮,虽然他借着的是妻子来自于波旁-加斯东公爵的外孙女的身份,但谁都知道他能够有如今的地位,是因为他有个好父亲。
安茹贵族们在阿方索五世统治期间遭受过严重的打击,但随着西班牙的没落,他们的势力又一次攀上了顶峰,他们固然是愿意接受一个卡佩后人的——卡佩的血脉一直没有断绝过,但他们也和所有的诸侯那样,紧抓着手中的权力不愿放开。
他们说,如果是路易十四来做那不勒斯的国王,他们倒是愿意低头屈膝,但这么一个年轻人……他们是不服气的。
还是那句话,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路易十四有着千百种手段慢慢地消磨掉他们的意志——毕竟他也不是个新手了对不对?但现在,面对着奥斯曼土耳其的攻势——鉴于他们数百近千年来几乎没有改变过的,以数量来压制敌人优势的战术,默罕默德四世的士兵将会如同啸叫的海浪一般持续不断地涌上这座半岛,首当其冲的莫过于那不勒斯与西西里。
西西里已经可以说是路易十四代次子管理的重要资产之一,那不勒斯更是长子的立足称王之地,这两个地方,沦为战场不可避免,却绝对不能让奥斯曼土耳其人占领,不然就算能够夺回,奥斯曼土耳其人也只会给你留下一片狼藉的白地。
但就如同意大利的所有地区那样,那不勒斯的贵族们也是各自为政,他们也有眼光长远的人,也有明辨厉害的人,问题是无论怎样聪慧的人,一旦触碰到自己的利益,就不免变得迟钝可恶起来——在那不勒斯,卢西安诺的政策也不是完全施行不下去,只是非常……非常……非常的缓慢,而你要指责什么人的时候,又很难找到根源,或是说,就算找到根源,你会发觉对方也没有什么可追究的地方……毕竟,每个人的私产都应当受到保护,这一点是被写在任何一部法律书里的。
但每个人都要去谈判,都要去交涉,时间就这么白白地被耗费掉了,甚至会出现徒劳无功的状况……
所以卢西安诺见了父亲,才会无法控制地恸哭了一场。他这样的年轻人不怕受罪、受伤、受劳累,却着实受不了这样细小繁杂又冗长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