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国王忍不住发出了这样感叹的声音,“您知道有许多人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总是怀疑和指责您吗?”
“他们和我又有什么干系,”主教先生漫不经心地说:“人们在狩的时候,总是希望狗儿暴躁鹰隼凶狠,那么轮到我们在使用另一种鹰隼的时候,他们怎么又要求我们温和仁慈起来了呢,陛下,这不过是他们害怕被狗儿咬痛,又畏惧被鹰隼啄去眼睛罢了。”
“事实上,只要他们安分守己”
“可惜的是他们绝对不会安分守己,法国的敌人,陛下的敌人和我的敌人,他们永远无法从魔鬼的窃窃私语中逃脱出来,他们渴望一个手握橄榄枝,口含蜜糖的君主,但这样的傀儡只可能成为任何一个有识之士的耻辱,陛下,我知道您一个希望能恪守道德与法律的人,但我更希望这能成为您的武器,而非累赘,毕竟有很多时候,作为一个国王,您要牺牲的可不单是您的财富、士兵或是情感法国是一艘多么大的船只啊,为了它能够永远航行在浩瀚的大海上,任何阻挡它的东西都会被摧毁,无论它看起来是渺小还是巨大,是美好还是丑陋。”
“人们都说君主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路易在邦唐的帮助下,戴上缀着一根价值一百里弗尔的鸵鸟羽毛的帽子,这根赤红色的羽毛几乎能够完全遮住他的脸,在短暂的几秒钟里,谁也不知道国王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但我想,总有什么是先于王国之前的吧。”
“譬如?”
“若是一个人什么都可以牺牲的话,”路易摆正了帽子,露出了自己的脸,“那么总有一天,他会被虚无的黑洞吞噬的,主教先生,为了弥补这样的空洞,他会寻找许多东西来填补,而他重新找寻来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与原先的血肉拼合呢,这样的折磨必然会令人发狂所以,”他在手指上戴上一枚蓝宝石的戒指,好与他今天的钴蓝色丝绒外套相配:“我不免会迟疑,主教先生。”
“您的想法很好,”主教先生说:“我也更愿意看到您身边跟随着的都是一些道德高尚的好人,但陛下,有些事情他们是永远不是去做的,或者说,他们没有那种思维,他们无法理解世间的黑暗与卑劣,也不懂得一个癫狂的白痴会怎样手舞足蹈,他们的优柔寡断不但会耽误您的事情,还会伤害他们或是您的性命。”
“但米莱狄夫人不同,唉,陛下,我知道您在困惑什么,”主教先生说:“若只是因为这件事情,我还不会太在意,但几个月后,我又偶尔经过那里,想起了那件事情,我就去询问她怎样了。”
“她怎样了?”
“她还是害了那两个年轻人的性命,”主教先生说:“不仅如此,就像是一种变本加厉的报复,她在离开监牢后,甚至没有再回到家里,而是在那座小城里居留了下来,您是绝对想象不到的,陛下,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孩,却能够将那些无论在年岁上,还是在阅历上都远远胜过她的男士或是女士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虽然我不敢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似乎有着一种诡异的天赋,能够让她获得任何一个人的欢心或是信任,她的舌头灵巧如蛇,心思也同样灌满了毒液,还有着虎豹一样的胆量,若是说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冲我大骂,是因为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之后的一次,她知道了我是谁,但仍然有意试一试”
“试一试?”
“是啊,试上一试,陛下,就像是一个女儿和自己的父亲开个小玩笑,一个完全屈服于她的年轻人企图刺杀我。”
“上帝!”
“嗯,但让我最后做出决定的是,陛下,我抓住了她,法官判处她死刑,她被刽子手拖到绞刑架前的时候,她大喊她愿意嫁给他。”
“哦,我记得确实有这么一条法律,针对未婚的处子,”路易说,他正在邦唐的服侍下穿上靴子,“等等,难道这条法律是真的吗?”
“这可不是法律。”主教先生说:“只能说是一种传统。虽然1532年的加洛林纳法典宽容的提高了刽子手的地位,他们也一直宣称自己为上帝挥动利剑与收紧绞索,但您知道,他们还是被整个社会隔离,他们居住在城外,与世隔绝,没法进教堂,浴室和酒馆,只能和游女、麻风病人与罪犯往来,他们的孩子甚至无法受洗礼,老人死去的时候也没法做圣事所以那位可悲的先生没法拒绝她的请求。”
“所以?”
主教先生一摊手,“我猜事情不会这么有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结尾,所以我派人在那个刽子手的房屋周围等着,果然,她在当晚就逃出来了,虽然她之前在圣母像之前发了誓言要忠于自己的丈夫。”
“我问她说,”主教先生继续说:“是回绞刑架上吊着去呢,还是去到那个暴跳如雷的丈夫身边,又或是为我做事?您看,她的选择是很正确的。”
“您之所以选择她”
“正是因为她既不曾有良知、也不懂得道德,轻蔑法律,辱慢信仰,漠视誓言、玩弄权势一个天生的魔女,陛下,也许您会觉得可笑,但这样的人简直就和真正的圣人那样罕见,因为我需要对付的,可不都是人们所说的坏人和凡人,他们之中有显赫的,也有尊贵,或是高洁的,又或是正义的,不是那种坏到底,又毫无顾忌的人,是没法对付他们的。”
“但您要用这样的人,难道不怕她突然反噬吗?”
“正因为我愿意用她啊,陛下,有些人见了污浊就要躲开,但也有些人,见了罪恶就要狂喜,在我这里不但她的躯体可以享受美食华服,她的心灵也能够被深深地满足,她为我工作,一半是我的命令,一半,或是更多,是她心甘情愿那么做的。”
也许是看出了国王的犹豫,主教先生又说:“我且说一件小事给您听吧,陛下,在她成为了我的密探后,我让她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执行我的恩主黎塞留主教的旨意,去毁掉一个叫做于尔班格兰迪的教士。”
说起这位教士,国王还真有点印象,法国的教士在与女士们荒诞放肆的往来上完全不如他们在罗马的同僚,正因为这件发生在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他和主教先生一起走出了门主教先生很小心地走在了年轻的国王身后,虽然只差了大概一个手掌的距离一边说:“就是这件事情,”他说:“这位于尔班格兰迪兄弟在1618年的时候得罪了当时的库赛修道院的院长,要说起来,也没什么,只是他坚持要在与邻边教区的游行中走在修道院院长的前面也就是了,按理说,他们正走在他的教区里,这个要求应该得到满足,但问题是,那位库赛修道院院长,他的名字正是黎塞留。”
一个盛装打扮的随从为他们打开了马车门,国王先跳了上去,然后主教才慢慢地走了上去,等坐定后,他又继续说道:“那时候很多人都以为这位被驱逐出宫廷,又失去了庇护人的主教先生必然绝无再次获得恩宠的可能了,但您也知道,不过一年后,他就回到了巴黎,不但成为了红衣主教,还成为了您的父亲,路易十三的首相。”
路易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黎塞留离开人世的时候比路易十三还要早,他几乎都要不记得他了:“黎塞留先生还记得这件事情么?”
“陛下,所以说,在这个世间,除了谦逊之外,还有一种重要的品德叫做谨慎,不,事实上,那时候黎塞留主教先生的敌人是半个宫廷还有王后,他暂时还无法顾及远在卢丹的一个小人物,但问题是,那位格兰迪兄弟,在得知他得罪过的库赛修道院院长竟然成为了这样一个大人物,他不但不感到畏惧,甚至还感到万分骄傲因为他曾成功地羞辱了这位显赫的大人物。”
“难道他还将这件事情传扬出去了吗?”
“是的,他在女人面前从来就是一个打开的潘多拉之匣,可惜的是里面没有任何一种有益的东西,他的嘴巴里放出了灾祸,然后它就这么降临到了他身上。”主教先生此时掀起车帘的一角,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与那些火枪手们:“要说米莱狄做了什么,应该说也不是很多,当时的格兰迪兄弟过于风流,但还有理智,与他往来的都是一些寡妇或是平民的妻子,米莱狄的到来与诱惑却给让他看到了另一个引人堕落的地狱,他先让他的一个拉丁学生,一个纯洁的处子怀了孕,又让一个律师的未婚妻失去了贞节,这种行为远远超过了他之前的所有罪行,在他与学生的私生子呱呱坠地之后,他的声誉就摇摇欲坠,等到他被揭破了与另一位原应守贞的女士之间的亲密关系,他又在激怒了一个爱女儿的父亲之后又激怒了一个爱着未婚妻子的丈夫,他们不但殴打了他,还向裁判所控告了他。”
“那么米莱狄夫人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的,但对于米莱狄来说,只不过是小啜了一口开胃酒,”主教先生说:“因为那位父亲和丈夫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未婚妻上庭作证,格兰迪教士只受了很轻微的处罚,所以他的敌人们就指使一个修道院女院长来控告这位教士,说他召唤魔鬼引诱了她以及修院里的十七个修女在格兰迪被拘捕之后,她有意放纵格兰迪教士寻求了他的所有社会资源与人脉,而他的敌人们也同样不惜一切,一件风流韵事就像是滚雪球那样滚的越来越大,在那些人向最高法院而不单单向裁判所提出控诉后,这位教士就开始被处以惨烈的酷刑,那时候他一定很后悔没有立即表示屈服以获取类似于周五禁食之类的小惩罚他当初竟然狂妄到为他的那个学生和她受辱的丈夫一个为了权势甘受凌辱的小人的第一个孩子洗礼。”他看向国王,显然想要得到国王的回应。
“这件事情到此大概就不再是格兰迪教士的原因了。”
“是的,从这里开始,就变成了黎塞留派与反主教派的争斗,两方相持,但这毕竟是黎塞留一派起事,所以,我只能说,黎塞留主教先生在这场风波里获得了莫大的回报定局在两年后,格兰迪教士被处以火刑,不过在此之前,他也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
就算是路易,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很显然,她既热衷,又擅长肆意妄为,”他说:“又懂得如何掌握与挑弄人心,这可真是一柄威力强大的武器,主教先生。”
“若是在五十年前,或是五十年后,我和黎塞留主教先生都不会用她,但在这个时候,陛下,”马扎然主教说:“她可以做到许多令人们无法想象的事情。
“我理解你的意思。”路易颌首,这时候他们听到了单调的长号声,马车已经来到了敦刻尔克打开的城门前,这个号声向敦刻尔克的人们宣示了国王已然驾临于此。
他们通过的城门两侧分别矗立着圆形的箭塔,箭塔上悬下法兰西王室的百合花蓝旗,大开的城门后是等待已久的民众与手捧着银钥匙的敦刻尔克,国王的御辇停下来后,立刻就有手脚轻捷的随从打开闪烁着丝丝缕缕金光的地毯,从国王的脚下一直延伸到市长面前,路易接过了市长的钥匙,向兑现了承诺的蒂雷纳子爵微笑地展示了一下,就算是象征性的,敦刻尔克的钥匙当然也要比那座城镇的更大,更沉重。
国王接过钥匙后就举步向前走去,他身后是主教先生,蒂雷纳子爵,而后就是那些在敦刻尔克战役中因为英勇而被授予特殊荣誉的官兵们,他们一个个骄傲地挺起胸膛,跟随在国王身后,以往这些位置只属于王公重臣,让一些普通的士兵占据它们显然是有违礼仪的,但相比起那些远在巴黎的庸碌之辈,路易倒更愿意将这位荣誉给那些愿意以生命来捍卫国王的士兵们。
他们一行人一直走到道路的末端,一个圆形广场,广场的彼端是圣马丁大教堂,和任何一座城市那样,教堂以及附属建筑总是最辉煌与高大的,在那里,这里的主教要为国王举行一场盛大的祈福弥撒。
米莱狄知道自己要在这两个看守身上耗费一些时间,才能重获信任,是的,不是自由,而是信任,她喜欢这种在刀锋绞索之间舞蹈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玩把戏的,直到最后一刻才揭开幕布,然后就能收获一张张或是懊丧又或是气恼,更有可能满怀怨毒的脸,她从不介意被揭穿,因为谁也不知道她藏了多少底牌。
“达达尼昂?”她温柔地呼唤道。
“别过去,”达拉米兹说:“别听她说话,我们是她的看守,不是她的朋友。”
“不但不是朋友,”达达尼昂说:“还是她的仇敌呢,但我要听听她要说些什么,请放心,我的伙伴,我不会听进去哪怕一个字,相反的,我要狠狠地奚落她,告诉我并不是那些会受到她愚弄的蠢货。”
达拉米兹想说,既然如此,你不去理睬她不好吗?但他与达达尼昂共事了一段时间,深知这位代理队长性情轻佻而又傲慢,于是他就略微后退了一步,既然如此,他想,我就做个监视者好了。
达达尼昂走了过去,米莱狄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要出去只有通过达达尼昂与达拉米兹所在的房间,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门,达达尼昂没有打开门,就靠在门边。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米莱狄说。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儿地待在里面。”达达尼昂说。
“你们固然要恪守职责,”米莱狄说:“但这件事情同样,或者比你们的职责更重要。”
“除非国王来和我说。”达达尼昂说:“或是有他的手令,不然你哪里也别想去,谁也别想见。”
“主教先生已经承认我是他的人。”
“嗯,不是国王的。”
“若是你们坚持,就派个人到我说的地方去。”
“好让救你的人来吗?”
“好让你们得回国王的信任。”
“见鬼去吧!”
“会有人到我的小屋里去,”米莱狄毫不动气地说:“给我最新的情报,它会被藏在一个黄铜信筒里,一个人会把它裹在湿润的面团里烤,让它看起来像是一个面包,”说到这里,她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一片安静让她知道外面的人正在侧耳倾听:“它有时会传来非常重要的消息,先生们,你们要拿到它,然后交给我,我既然无法离开,那么就只有你们能够向国王通报如果是个好消息,他会欣喜,如果是个坏消息,他同样会感谢你们”
“哎呀,”达达尼昂生气地说:“你别想骗我们离开这里。”
“先生们,”米莱狄说:“先生们,听我说,我没有任何恶意,我也不会有,我起初是主教先生的人,现在他要把我交给国王,请原谅,作为一个女性,我总是不免对自己的未来怀着无限的忧虑我恳求您们的原谅,但看在圣母的份上,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就像是你们的姐妹,或是妻子,我的眼睛也未必能够看到这样远的地方,先生们!我甚至愚蠢地让自己被一根尖锐的弩箭击中了,昏厥了过去,以至于让自己处在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是不会放你走的。”达达尼昂说。
“让你们的跟班去好了,告诉他到那个屋子里,去取一块面包,他什么也不会知道。”米莱狄哀求道:“若是里面有有用的东西,那么你们和我,至少能够再次得到陛下的一点信任吧。”
“也许那里埋伏着很多敌人。”达达尼昂对达拉米兹说,达拉米兹这么一听,就知道他心动了。
米莱狄估计的很对,他们或许可以无视美色、金路易或是情感,但说起他们因为米莱狄失去的东西他们当然希望能够从米莱狄这里找回来,如果真如米莱狄所说,这是给他们的补偿,也是对自己鲁莽行为的补救。
而且派一个跟班去,不费什么事儿。
达达尼昂的跟班迅速地跑去又迅速地回来了,虽然对主人让他跑那么远只是为了一个面包而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确实可靠,达达尼昂一捏那只面包就找到了信筒,他打开它抽出里面的羊皮纸,才发现上面全都是杂乱的字。
“把它给我。”米莱狄说:“这个只有我能解读。”
达达尼昂与达拉米兹迟疑了,达拉米兹更是摇头,但他们确实无法看懂虽然他们猜到这是一张需要卷在合适的圆筒上才能看得出来写了什么的字条,但那个信筒显然不是,他们尝试了很多次,才在米莱狄的催促下将那张羊皮纸卷了卷,从钥匙孔里塞了进去。
米莱狄拿过羊皮纸,卷在手腕上,这不过是她在这里等待国王时的消遣,她并不认为那个腼腆的青年能够真的给她带来什么重要情报,但她才把羊皮纸卷在手腕上,看了几行,就不由得高声惊呼起来!
达达尼昂与达拉米兹听到她的叫喊声,以及随后而至的急促地拍打门扉的声音,不但没有感到惊慌,反而露出了早有预料的眼神。
“开门!”米莱狄喊到:“我要见主教,或是国王!”
“好吧,就是这个,但决不可能!”达达尼昂哈哈大笑着说,“我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米莱狄夫人,但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有人要刺杀国王!”
“真是耸人听闻!”达达尼昂说:“可是没用,米莱狄夫人,你为什么不说有魔鬼要从地狱里爬出来呢?”
他和米莱狄虚与委蛇了那么久,就是等着这一刻,他好好地嘲弄了她一番,
达拉米兹也只在一边微笑。
米莱狄气得浑身发抖,面颊发麻,她知道这两个人是有心戏弄她她也确实在演戏,至少在几分钟之前,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真的会捞到这么一条大鱼!“那么把门打开,”她说:“你们是两个强壮的年轻人,而我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女人,你们将门打开一条缝,我把手伸出来,你们自己看吧!”
如果米莱狄又哭又喊,或是说些甜言蜜语,两个火枪手或许还不会相信她,但达达尼昂听到她的声音他不确定地看了达拉米兹一眼,达拉米兹说:“若是您要做些什么,我会向对待那些伪造罪人那样砍掉您的手。”
他说着,就让达达尼昂打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米莱狄的手立刻伸了出来,纸条卷在手腕上,达拉米兹歪着脑袋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